第25章 墓碑

“思衿小師父——”

思衿正在沐浴, 昂首便看見窗戶外面伸進來半只腦袋。是杵濟。

“什麽事?”

剛好洗得差不多了,思衿随手抽下木鈎懸挂的僧衣披在肩上,濕漉漉地推開門讓他進來。

浴房還帶着溫熱的水汽, 思衿渾身都是濕的, 月牙白的僧衣能看見膚色。杵濟秉持“非禮勿視”的原則, 用手擋了擋眼睛,道:“想問問小師父, 城主剛才可有來過你這兒?”

思衿想了想,搖頭,說了一聲“沒有”。他一上午忙着誦經加練武, 結束後就來了浴房, 期間并沒有看見孔雀。

杵濟失望地“啊”了一聲:“你這兒他都不來?”

忽然想到什麽,他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腦子。今兒這日子,城主他不會又去那個腌臜的地方了吧?我得趕快去看看。”

腌臜的地方?思衿不太明白。

“小師父, 你若是見到城主,務必替我傳達一個消息,”杵濟還未等思衿給反應,就兀自趴到他耳邊, 悄聲地說,“他沒死。”

這自然是絕密且緊急的消息, 思衿聽了, 點點頭, 道:“看到他, 我會轉告給他的。”

“你說的那個腌臜的地方,是什麽地方?”思衿想了想, 還是問。

直覺告訴他這個地方藏着孔雀不為人知的過去。思衿想要了解他, 就必須知道他的過去。

杵濟想都沒想就答:“地下城。”

思衿有些愕然, 不過轉而一想就明白了。孔雀的确是地下城出身。

他道:“杵濟,你要去的話,帶我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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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是一座由奴隸和犯人組成的城中城。由于西厥法律嚴苛,導致這些年來人數暴漲,以至于關押的牢房供不應求,因此涼朔城城主巫馬真才想到這個法子:直接建一座地下城讓這些人自生自滅,只有十惡不赦的極端人物才有資格關押在地下城的牢獄。

牢獄分為三層,土牢,水牢和亭牢,級別依次往上。

土牢一般關押着殺人無數的惡人,他們手上攥着幾十甚至幾百條人命,罪該萬死。

水牢則一般關押着身份特殊或者危害極大的人,蒼府第一暗線慕雲初在最初的時候就是因為“危害極大”才被關進水牢的,到後面他主動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由于身份重大,水牢已經關押不住他了,他才被判了死罪。

亭牢和其他兩個牢獄不同,它自建立以來沒有硬性的關押條件,除了曾關押進一名造反生事的異性王侯之外,這麽多年來只有一人長久地在其中生存。

這不是說能進亭牢的犯人不多,而是在其中活下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數關押進這座牢獄的,不出三天就死了。

望着懸在空中的“亭牢”二字,淩曲表情未變,只是眼中多了一層漠然。

當初憑借王銘的奴隸身份着實不配發配進亭牢,還是自己從中作梗,利用巫馬真,給王銘拟造了一個連本人都不知道的假身份。才讓他順利被關進這地下城第三監獄,不出一天就被折磨致死。

淩曲還記得那日王銘的屍體被衛兵拖出來扔到大街上的時候,有野狗在争食,咬得不可開交。

給了他第二次生命卻又給他痛恨世間的理由的人,就這麽被拉扯着,在衆人的視線之下,永遠憋屈地沉睡在三只狗的肚子裏。

大快人心。

以至于淩曲日後養成了習慣,每到王銘的祭日,他都會來亭牢看一看。

“又是你。”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一絲挑釁和不正經。

淩曲這才回眸。他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孤身一人走進這深不見底的牢獄,和一堆死人以及一個即将要死的人待在一起。

聲音的主人被八條沉重的鎖鏈束縛住,以跪坐的姿勢倒在西厥王的石像之下,蒙着眼睛。透過微弱的光線,淩曲能看見他的嘴角,還挂着闌珊的笑。

沉默。

空氣逐漸變得具有殺傷力起來,濃重的花香和不知名氣味碰撞在一起。幾個聞聲趕來的獄吏剎那間血肉迸發而死。

“你身上養了多少毒蠱?”跪着的人動了動身子,滿意地問。一條鎖鏈因為他的動作而發出沉重的聲響。

“與你何幹。”淩曲答。

他擡手,五條暗黑的五眼蛇就吐着蛇信從袖中鑽出,沿着他的腿腳轉移到地上,四面八方向西厥王的石像游去。

“想殺我滅口?”石像底下的人笑了一聲,分外不正經地說:“很遺憾,我雖然怕死,但我偏偏不怕被蛇咬死。”

淩曲卻不理他,張開的手指一收緊,五條蛇就張開血盆大口彈跳起來。

轟然一聲,石像底下的人發覺身上的鎖鏈猛然斷裂了六七根,只剩最後一根孤零零拴在腳腕上。

他動了動發麻的四肢,下意識往後一靠,卻發覺身後巨大的石像坍塌了。

他“啊”的一聲,眉毛皺成了八字形:“你怎麽把我的床給弄塌了?”

以往他必須靠在石像上才能睡着的。現在石像沒了,他怎麽睡覺?

“你是誰。”淩曲卻問他。

兩人中間雖隔着鐵欄,可空氣中某些氣息極度相似的危險卻一直互相碰撞,不分伯仲。

“嗯……”他思考着,突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忘了。”

淩曲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你別生氣,我是真的不記得了。”沒有了石像的依傍,這人只能挑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石像的臂彎裏,還十分惬意地用方方正正的碎石塊當枕頭。

“你也練/毒?”淩曲問。

“練/毒?我不練/毒,毒有什麽好練的。”這人擺了擺手。

“那你為何會有毒息?”淩曲皺眉。一個不練/毒的人,怎麽會呼吸之間都帶着毒呢?

“煉藥失敗了才會變成毒。我這人懶散,經常失敗,久而久之身上都是些失敗了的丹藥。估計是時間久了,加上從來不洗澡,身上都腌入味了吧。”這人說着還聞了聞自己的衣裳,忍不住嘔了一下。

“還有一點我要申明:我從不殺人,都是他們主動來殺我,勸他們他們也不聽,所以就成這樣了。”

語氣輕松,卻不像說謊。

淩曲靜靜地觀察四周,發現表面平整的牢獄牆壁上,附着一層薄薄的毒霧。這霧無色無味,一般人絕對看不出來。可是劑量卻足以讓所有走進去的人毒發身亡了。

那些被關進牢房不出三天就死掉的人,估計臨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你有沒有帶什麽吃的?”躺着的人忽然問,“我已經十幾天沒吃正經東西了。”

十幾天沒吃東西?淩曲眉目緊鎖,看見了石像周圍的屍體殘骸。

看來這些日子都是靠人肉活下來的,果然吃的不是什麽正經東西。

淩曲的手伸進袖口,取出兩只包子和幾條幼嫩的小蛇。

這人不知是因為被蒙住眼睛還是餓得狠了,根本不挑,包子配蛇吃得格外香。

吃飽餍足,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指了指門外的方向,提醒淩曲:“有人進來了。”

淩曲無動于衷。

“進來的人身上有你的氣味。”他繼續說,“能沾上你的氣味卻不死,就說明他們是處在你保護範圍之內的人。我要事先說明一點,我身上的毒跟你不是一家的,他們要是堂而皇之闖進來然後被毒/死了,不能怪我。”

淩曲這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片刻轉身離去。

望着這個穿紅着綠的年輕人背影帶着一絲微不可查的匆忙,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一般這時候城主都會在牢裏。只是今日奇了怪了,一路走下來竟然連個獄吏都沒有,怪冷清的。”杵濟摸着牆走。

他可太害怕這種見不到光還陰冷潮濕的地方了啊,随便踩到什麽都能讓他感覺到切實的驚悚。好在今日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思衿小師父看上去要比他鎮定多了。

于是杵濟強打起精神,抱住小師父的胳膊不撒手。

思衿無法,只能讓他抱着。隔着衣裳,他感覺杵濟身上冰涼冰涼的,似乎十分冷。

“若實在勉強,你告訴我大致方向,我替你去找吧。”思衿說。他擔心杵濟再這麽強撐下去,回去之後會生病。

“沒關系的思衿小師父,我這人的命都是拿膽子換的。”杵濟笑得比哭還難看,“可是這地面好冰啊,好像有寒氣從地底下鑽出來,我感覺我要被這些寒氣拽到地底下去了。”

“胡說些什麽。”忽然過道傳來熟悉的聲音。

主子的聲音!杵濟驚喜之餘發現他腳底下那些鑽心噬骨的寒氣,一瞬間竟然全部消散了,像是做了一場夢。

“主子!”他喊了一聲,興沖沖地跑過去。

“出去候着。”淩曲沒讓他撲過來,側過身子避開。

杵濟只好“哦”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去了。

孔雀今天心情不好。思衿心想。

以往孔雀都是話很多的,今天不知為何一句話都不說。他不說,思衿也難以開口,只能跟着他,一前一後地走。

空氣中彌漫着壓抑的味道,等思衿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竟然已經生生穿過了亭牢,來到一片平靜的地下湖面。

地下城終日不見陽光,視線格外昏暗,思衿不太能适應。湖邊的路崎岖不平,他剛走了兩步,腳下一個落空,差點摔倒。

反觀淩曲,自始至終都在前面走着,崎岖的路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思衿忽然記起淩曲好像說過,比起陽光,他更喜歡黑暗。

畢竟童年就是在終日不見陽光的環境中度過的,眼睛已經無法适應明亮的光線了,越黑暗的環境就越能引起舒适。

“你要去哪?”思衿終于忍不住問。

他感覺一直沿着湖岸走下去的話,是走不到盡頭的,不及時止住淩曲,他能走到天荒地老。

“怕了?”淩曲回眸。

“倒也不是。”思衿笑了笑。

地下城的赤練湖四周都是瘴氣,因此人跡罕至,幽綠的湖水也因長時間不被打擾而美得不像人間。當思衿的眼睛适應黑暗後,畫面逐漸清晰起來。湖面上星星點點的綠光,倒映進眸子裏,實在是太美了。

“我曾在這裏生活過。”淩曲道。

“不對,準确來說,我曾在這裏死過一次。”淩曲推開破敗的木屋,弓着腰走進去。

這木屋不知是何時出現的,與其說是木屋,不如說是幾塊高低不一的木板拼湊而成的簡易庇護所,思衿站着都比它高。

“在這樣一個布滿瘴氣的地方活下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淩曲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仰頭看着頭頂。頭頂是一片黑暗,沒有月光,沒有星星。

“你說,我是怎麽活下來的?”淩曲側眸,看着思衿。

思衿抿着嘴,眼中的光黯淡下來。小時候的孔雀也太可憐了,自己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畢竟除卻早年丢失的那部分記憶,自己一直是在太和寺生活的,太和寺裏每個人都很好,所以他過得很開心。這樣的他,大概沒有安慰淩曲的資格。

“置之死地而後生。你能活下去,就說明有人希望你活下去。”思衿蹲坐在他身邊,陪他一塊兒仰頭看天。

這雖然算不上安慰,但卻是思衿的真心話。

一個人總有他存在的價值,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為了去死的。

“這話聽着怎麽這樣熟悉。”淩曲笑了聲,突然側過身子,想将腦袋枕到思衿的腿上。

不太适應這種親密舉動的思衿僵硬了一下,問:“你想做什麽?”

淩曲卻擡手按住他的唇,說:“別緊張,一只小孔雀能做什麽呢?況且論武藝和力氣,我也比不過你。”

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思衿只能随他去。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思衿說。淩曲的手緊緊抱着他的腰,還好思衿坐得直,不然都喘不過氣來。

“問吧。”淩曲沒有睜眼。

其實也不是什麽嚴肅的問題,思衿早就想問了:“你為什麽一定要穿鮮豔的衣裳?”

畢竟他身份特殊,而周圍危機四伏,想殺掉他的人很多,應該打扮得越不顯眼越好吧?

“這是什麽傻問題。你是嫌我穿得醜嗎?”淩曲翻了個身子躺好,擡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思衿連忙說不是。他不是這個意思,他覺得孔雀這樣很好看。

只是……他擔心孔雀因為過于顯眼而被人針對。

自己只是修行之人,不碰官場,沒權沒勢,實在幫不了他太多。

“地下城出身的人,沒有不厭惡黑白灰三色的。”淩曲說。

所以就需要用明亮的色澤,來麻痹自己忘記過去。可是,想要忘掉又談何容易呢。

他擡手,看着手腕上的蛛網痣。

這可是他被撿回來的時候,養父用烙鐵強制性地給他烙上去的。有了這個标志,終身都不能再出地下城了。只是命運弄人,最不可能出地下城的他卻是唯一一個成功的。

這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是唯一的摯友為自己獻出了生命,淩曲高興不起來。

那是他在地下城中交到的唯一朋友。也算是苦難生活的唯一陽光。

兩人本該一起告別這地獄的。都說好了。

“你怎麽不問我來地下城的原因?堂而皇之地就跑來了,不像是你的作風。”淩曲說。

“那你的原因是什麽?”

淩曲再次翻身,睡相很不老實:“我只是說一說。我沒想要告訴你。”

思衿只能不再問了。

淩曲躺了一會兒,就睡着了。思衿揉着已經沒了知覺的腿,決定去周圍轉一轉。

地下城要比他想象中大,許多人蟄居其中,像是匍匐在洞穴裏的獸類,茍延殘喘地活着。

思衿心情很沉重。他漫無目的地走着,小腿忽然撞到一個堅硬的石頭。這塊四四方方的石頭大半個都掩映在荒草裏,只露出一只角。

思衿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竟然是塊墓碑?

他蹲下身子,将周圍的荊棘和雜草扒開,頓時呆在原地。

這塊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四個字:

“杵濟之墓。”

作者有話要說:

溫馨提示:本章有小蛇出沒。蛇恐患者謹慎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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