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右侍
午後的禪房木質雕花懸窗開了一半, 陽光透過窗外婆娑的綠蔭灑了下來。蟬鳴聲陣陣,烘托得院落格外安靜。
思衿聽淩曲靠在琥珀方枕上,慵慵懶懶地道了句:“他欺負我。”
本該無語的, 可思衿不知是得了什麽魔怔, 竟破天荒地笑出聲來。
他這笑聲引來窗外一陣風, 伴随着樹葉沙沙的聲響,一方天地似乎都搖曳起來。
淩曲見思衿浸在光線裏, 身體周圍帶着光圈,整個禪房似乎都被他照亮了。奇了怪了,這小釋子這般耀眼, 生來畏光的他竟沒有半分不适。可見光又不是光, 只是這小釋子過于好看罷了。
有多好看呢?淩曲也說不清楚,此刻只想用一支蘸着珠光粉墨的軟毫,将他額間的那抹朱砂痣點活過來。
自覺有些失了态, 思衿收起自己的笑意,漆黑的瞳仁看着淩曲:“你若日後有了孩子,也教他這般欺負你?”
淩曲笑了,手中的折扇将衣裳褶皺一點一點碾平:“但凡你與我生個小淩曲, 叫他欺負也是情願的。”
思衿愣住了,低頭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他是男子, 男子怎麽能誕下生命呢?
淩曲的扇子一收, 眼中便染上三分笑意:“光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孩子了?”
思衿還未來得及說話, 便被淩曲寬大的袖袍壓了下去, 整個人跌在床榻上。
淩曲這張清冷妖孽的臉伴随着濃重的花香近在咫尺,思衿只聽得他說:“凡事種種, 多試幾次, 說不定就有了。”
逸化奪門而出後一頓狂奔, 在抄手游廊的盡頭碰見正在底下灑掃的思湛師兄。逸化撲上去直接挂在思湛身上,哭喊着說:“思湛師兄,我師兄他被一只幺蛾子纏身了!”
思湛被他這麽迎面一撲,一連後退了三步,才堪堪将他接住:“什麽幺蛾子?”
果然是他長大了麽?怎麽小孩說的話他都聽不懂?
逸化指着思衿禪房的方向,說:“思湛師兄過去瞧瞧便知道了。好大一只蛾子精!說是修煉了幾百年才幻化成的人形!”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思湛一個頭兩個大,拗不過他可憐巴巴,只得放下灑掃的掃帚單手将他扛到肩膀上去思衿的禪房。
“待會兒你就站在外邊別出聲,我去看看情況。”思湛囑咐逸化。他怕小逸化耐不住性子将場面弄得很尴尬。
逸化聽後,用力地點頭。
到了思衿禪房邊,思湛便依稀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将小逸化放在一個角落,思湛鄭重地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別出聲。”
逸化捂住嘴,點頭如搗蒜。
思湛輕手輕腳地劃到窗邊,透過懸窗的縫隙,他似乎看見床榻上有兩個交錯的身影。那身影宛如浪濤翻滾,場面一度十分激烈。心中的期待落實了幾分,他興奮地還想再瞧上兩眼,豈料一條身上的鱗片通體發亮的蛇不知從哪兒竄出來,蛇尾戳了戳他,蛇頭則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蛇來得毫無征兆,吓得思湛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
本就緊張的逸化看見,想去扶他,又怕動靜太大屋裏那只幺蛾子發現,一時僵在原地。
思湛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牽着逸化就跑:“以後幺蛾子來,你就別去打攪你師兄了,聽到沒有?”
逸化一臉問號。
外面嘈雜的動靜全然消失了,淩曲這才将目光移回思衿身上。
熟睡的思衿看上去很乖,連同額間的那抹朱砂痣都是乖的。淩曲指腹摸索着他滾燙的臉,随即順勢往下,拽掉了他脖頸處懸挂的那枚章印。
在西厥地界,這東西很危險,還是不要随身攜帶比較好。
“熱……”感受到淩曲手的溫度,思衿依舊閉着眼,順勢靠上來。
他方才身子滾燙,卻又不是發熱,淩曲想着也許是剛才動作急了些,這才沒放在心上。沒成想他竟熱成這樣,連自己手背上這麽一絲涼意都不肯放過。
亮銀吐着蛇信從床榻邊緣游過來,立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又游走了,不一會兒叼了一塊方帕遞給淩曲。
淩曲接過帕子,在水裏浸失,敷在思衿的臉面上,不一會兒思衿就松開了他的手。
“杵濟。”淩曲的聲音不大不小。
一直在窗外銀杏樹上躺着的杵濟豎起耳朵,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順勢鑽進窗戶裏:“怎麽了主子?這屋子裏……”
怎麽一股那啥的味道?他把這話憋了回去。
“收拾幹淨。”淩曲丢下一句話,便走了出去。
杵濟看着周遭不堪入目的場面,意識到主子只整理幹淨了小師父和他的床榻,剩下來的全都留給了他,當即就道:“不是吧……”
主子對他,實在不必如此客氣。
一道驚雷在天邊裂開。立在殿外,毛晉瞧着這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
殿內的歡/愛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毛晉嘆了一口氣,将目光放在東南角公主府邸那抹白色的幡布上。
大公主屍骨未寒,可她的父皇卻痛定思痛,急于造就下一位公主了。
大雨滂沱,一南一北竟是兩幅天地。
手裏握着北疆使臣遞來的北疆王親筆,毛晉竟不清楚在上朝前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将這封信遞到官家手中。
忽而,他看見殿下一抹身影,那身影讓他定格在原地。雨勢漸盛,可滂沱大雨統統避開檐下的人,仿佛所有的嘈雜都抵不住他周遭的安靜。
仿佛感受到高臺之上他的目光,那人動了一下,一雙狹長而淡薄的眸子擡了起來,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
毛晉深吸一口氣,胳膊順勢搭在旁邊的小太監手上。
小太監是個機靈的,見狀連忙扶穩了他,問:“掌事您怎麽了?當心風寒。”
天不亮就站在雨中等,縱使是他都覺得渾身染上了一層寒意,更不消說年長他一些的掌事公公了。
“無妨。”毛晉定下心神,強忍着說,“我頭疼,去偏殿坐一坐,若官家出來,你将信交給他。”
小太監接過信,道:“明白。掌事您歇着去吧。”
毛晉獨自一人下了殿前的臺階,拿過靠在牆邊的雨傘,走去偏殿。
雨沿着游廊的弧度從兩邊傾瀉而下,他心想自己也許是癡了,既是在游廊底下走又何必取傘呢,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公公若是覺得手中的傘多餘,借與我可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毛晉立了腳步,回過頭來。
見到是誰後,毛晉行了禮,雙手将傘遞過去:“巫馬城主怎麽有興致,參加今天的早朝?”
他心裏揣着個明鏡,可嘴上依舊裝傻充愣。畢竟以往巫馬真可是從來不屑于參加早朝的,他這麽問,合情合理。
淩曲的目光流轉,傘被他劃過半個弧度,收入身側,“許久不見官家,今日來看看。”
他這話聽着輕巧,可毛晉依舊品出那股久違的“不将官家放入眼裏”的味道。官家仿佛是他豢養的一只鳥兒,他想來就來想看就看,不高興了,一連數月都充耳不聞。
“官家也是思念城主的。只是最近忙于和親的事疏忽了,還望城主見諒。”毛晉好言好語,說着讓兩邊都下得了臺面的話。
他這話說得漂亮,淩曲情不自禁笑了一聲:“好一個忙于和親疏忽了。”
毛晉硬着頭皮扯出一副笑臉。
“我問你。”淩曲驟然靠近,那生冷的氣場令毛晉打了個寒戰,整個人仿佛魚貼砧板一樣貼在游廊的柱子上,“拿太和寺的人擋刀,究竟是誰的主意?”
被他這麽一吓,裝傻充愣都不奏效了,毛晉結結巴巴地說:“自、自然是官家的主意。奴才斷然做不了這個主。”
“荒唐。”淩曲怒不可遏,剛才的笑臉瞬間烏雲密布,“拿和尚和親,你身為官家的侍奉,怎麽做的事?”
他雷霆般的喝聲成功讓毛晉跪倒在地上。毛晉磕頭不止:“大人息怒,奴才縱使是官家的侍奉,在奴才之上還有一左一右兩近侍,他倆的話向來比奴才的話有用。縱使奴才有意勸說,官家也不會聽得進去。若大人對和親之事有異議,找此二人要比找奴才有用。”
“你倒是貫會推卸責任。”淩曲單手将人提起來,“偌大皇宮,除了官家,我何人都不放在眼裏,那兩個近侍算得了什麽?”
若我能找得到近侍,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找你這個老腌臣?他想。
“自然,大人您是怎麽樣的人物,那兩近侍算個什麽東西,又如何能入得了您的眼……”毛晉被舉得腳不沾地,吓破了膽,慌不擇路地說。
“我入不了誰的眼?”忽然,游廊盡頭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毛晉扭過頭見到是誰之後,兩眼一抹黑,差點暈了過去。
在城主面前說右侍的壞話,還被右侍當場抓到,往後日子有多難過他已經切切實實地能體會到了。
淩曲的手毫無征兆地一松,目光流轉間,毫不掩飾地笑了:“看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右侍了。”
他的語氣滿含殺意,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毛晉提着自己差點被摔碎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跑遠了。
“呵。”淩曲摸索着手中的玉戒,看着一瘸一拐的太監,換了副語氣道,“瞧你兇的,太監被你吓成什麽樣了?”
右侍見太監逃遠了,當下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語氣:“這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你。”
一襲黑衣的右侍,不冷不熱地說:“還有,和親之事,你別湊熱鬧。”
“為何?這熱鬧我是一定要湊的。”淩曲不鹹不淡地回答。
右侍氣不過,怒道:“你來湊熱鬧,我怎麽進行下一步計劃?為何從小到大我一幹正事,你就要來打攪我?”
“你幹的是正事,我幹的就不是正事了?你想滅西厥老兒,難道我就不想?”淩曲說,“你在內,我在外,你我若是聯手,西厥老兒活不到年後。”
右侍心知自己說不過此等牙尖嘴利之人,索性不再與他計較,氣呼呼地問道:“你來宮裏做什麽?又想同我比武?今時不同往日,你若同我比武,我單手就能捏死你。”
淩曲饒有興趣地笑了一聲:“我何苦找這罪受?當年你一下中了我六種毒,我可是一連配了三天三夜的解藥。”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右侍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哪裏知道火軍營長之中竟然冒出個用/毒的?一招不慎着了他的道,便一直被念到今天。
“反正比武是比不成了,西厥老兒今早已經定了人選。我這會兒奉命去接他進宮。”
淩曲聽了,收起笑意:“定了誰?”
右侍嘆氣:“太和寺。”
作者有話要說:
太監:跟人沾邊的事你倆是一點都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