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我最近做了一個夢。
夢到高考的三天前,記憶裏的少年穿着校服短袖,幫我搬着十幾斤重的箱子,最後一次并肩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
奶茶店循環播放着胡夏的《那些年》,燒烤店裏炸裏脊的香味刺激着味蕾,路旁的香樟樹郁郁蔥蔥,漏下的陽光形成了斑駁的陰影。
六月初的驕陽像烙鐵般灼痛我的後頸,身旁少年的額頭也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感覺喉嚨澀得很,便停下腳步說:“休息會兒吧,我請你喝杯奶茶?”
“三年了,沒想到高考前還能聽到你說要請客?”他轉頭看我,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
“滾,我有這麽小氣嗎?”
“有,我沒見過比你更小氣的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嫌棄地說:“不喝拉倒。”
“喝喝喝,大熱天給你搬這玩意兒真是累死我了,你到底買了多少參考書,學霸果然不一樣啊。”他把箱子放下,表情痛苦地扶着腰,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珠,喘了幾口粗氣,汗水浸濕了他的後背。
“十八歲的年輕人走這麽幾步就累了,丢不丢臉啊。”我一邊諷刺他,一邊彎下腰去搬箱子,想把它搬進奶茶店,“我來搬吧。”
他一把接過我手中的箱子,徑直往奶茶店走去,“得了吧,你細胳膊細腿兒的要是把腰閃了參加不了高考,學校還不得把我炖了。”
奶茶店的空調開得很足,瞬間像從火海進了冰窟,我不禁雙手環抱打了個寒顫。
“老板,空調可以打高一點嗎?有些冷。”他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箱子放在腳底,喊了一聲,“兩杯西瓜汁。”
校門口的奶茶店是吧臺式的,我在他旁邊坐定,詫異地問:“啊,我請客你就喝西瓜汁?”
“不勞煩您破費了,還是我請吧,都請習慣了。三年你吃了我多少,喝了我多少,一共每天就那麽點錢,給你買完吃的喝的,上網的錢都不夠。”他故作姿态地拍拍桌子,義正言辭地說:“等你以後找了男朋友,不得把人家吃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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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完他這番颠倒是非的言論,立馬回擊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況且我又不是沒給你好處,你哪次作業不是抄的我的?你問的那些愚蠢問題,不是我早就一巴掌扇死你了。”
“得得得,賬是算不清楚了。”他擺擺手,懶得和我計較,眼光落在在奶茶店的一面留言牆上,“你要不要寫點什麽對未來的美好期望啥的?”
我吸了一口老板遞來的西瓜汁,夏天果然離不開西瓜,帶着冰鎮的甜意順着喉嚨一直流進了心裏,“不了,要寫你寫吧,寫個考上大學什麽的,每天拜三次,指不定就靈驗了。”
“後天就高考了,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他瞥了我一眼,拿起手邊的便利貼和記號筆,寫下歪歪扭扭幾個如同狗爬的大字。
【希望江語能在大學找到男朋友】
我哭笑不得,這願望怎麽也得是高考出分以後寫的,還沒考呢,正常人都會寫個考上心儀的大學啥的。
他不顧我的白眼,把便利貼貼在了心願牆最中心的位置,空調送出的徐徐冷風吹得便利貼搖搖欲墜。我眯起眼睛,覺得一切像真實又像夢境。
“雖然你這個人,跟溫柔,文靜沾不上邊,人小氣,還不是美女,嘴巴也不饒人,但咱們關系這麽鐵,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個像我一樣優秀的男朋友。”
“損了我,誇了你自己,一箭雙雕,你語文作文有這個實力,也不至于回回不及格了。”我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想起他被公開處刑的“優秀”作文,不經意間嘴角勾起了一抹淺笑。
我注意到他胸口的校牌,問道:“你校牌能給我嗎?”
我們學校為了方便管理,每個人進校門後都要在胸前佩戴校牌,上面有照片和名字。
他把用透明膠纏了裏三層外三層的校牌取下,擱在桌上。照片是剛進校的時候拍的,已有些泛黃,但照片裏的人卻無論時光如何荏苒,永遠鮮明得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時至今日都沒有褪色。
照片裏的他十五六歲的模樣,清秀的臉龐還有幾分稚氣,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做着那個年紀的男生都覺得酷酷的表情,劉海快要遮住眼睛,微微傾斜的腦袋估計是想表現自己的不羁。
夢是那麽真實,又那麽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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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正值半夜的四點,床頭忘記關掉的夜燈發出昏黃的亮光,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明天要趕最早的一班航班,現在睡下還能勉強休息一個小時,但無論我怎麽給自己灌輸趕緊睡覺的思想,腦袋只要一挨到枕頭,就睡意全無,反而往事如翻滾的浪花一遍遍拍打着記憶的沙灘,萬千思緒交錯上了心頭。
自從公司決定外派我回國一年之後,高中時代的點點滴滴就像塵封的日記本一樣再次被翻開,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入了夢。
我總覺得我的記憶停留在了高考失利後決定出國的那一秒,雖每年放假都會回去,也明知八年日月星辰交替,早就不複當年模樣。但我記憶裏的人和事依舊是當初最美好的樣子,只不過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紗,看得不真切而已。
反正也睡不着了,天際就要魚肚翻白,我便下床從一堆雜物裏翻出了裝着高中舊物的鐵盒。得知我要出國後,我收到了數不清的臨別禮物,編織手鏈,收折千紙鶴,馬克杯,相框,凡是你能在學校旁邊的禮品店裏看到的東西統統都進了我的家門。
出國前我挑了幾件飽含回憶的裝進了這個鐵盒子裏,其中就有那個校牌。為了防止損壞,我在校牌外套了個透明的塑料袋。
沒有合照,沒有留言,只有泛黃的校牌。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不管結果如何,是不是該勇敢那麽一次,不留遺憾把壓抑在心底的感情說出來。但每當我回想起那晚,他醉成爛泥,撥通了那姑娘的電話,哭着喊着問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的時候,又覺得還好沒有說出來,沒有人想當小醜。
其實如果沒有那通電話,我已經說了,我還特別矯情地準備了一份禮物和一封來來回回寫了十幾次的信,把我能回憶起的,關于他的,都寫了進去,也許是老天可憐我不想讓我變成自讨沒趣的小醜,才恰好在那天安排了不屬于我的戲碼。
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幾個男生扶着爛醉的他穿過吵鬧的夜市往家裏走,我跟在後面,聽着他一遍遍喊那姑娘的名字,走走停停,走累了就在路邊吐,吐好了就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哭。
而我能做的僅僅是在他們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之時,從包裏拿出衛生紙,一邊幫他清理,一邊嘲諷地說:“有沒有點出息,哭什麽哭。”
他把埋在膝蓋裏的頭擡起來,往日清澈明亮的雙眼噙滿了淚水,仿佛被全世界背叛了一般,眼神充滿無助,不知所措,還有我不理解的悲哀。
當我看到他哭到筋疲力盡的臉,我所有的難過,不甘都煙消雲散了,我只希望小小的奇跡能發生一次,能讓我喜歡的人不要再這麽悲傷,讓他今晚能走進那姑娘的夢裏。
“你又沒有喜歡的人,你哪裏懂我的感受。”他帶着哭腔,一把搶過我手上的衛生紙,嘴角不停抽泣着。
“我是不懂,但你在這裏哭有個屁用,喜歡就去争取啊。”這話說給他也說給我自己,只不過我沒有哭。
也許是這句話激怒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近乎是咆哮着對我吼:“我他媽要是能争取到還能在這裏哭?”
我愣在了原地,高中三年,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生氣的樣子。他越來越用力,也不知是因為手腕太疼了還是好不容易築起的大壩決了堤,視線逐漸變得模糊,眼淚不争氣得往外流,怎麽都止不住。
“許目遠,你他媽是不是有病,耍酒瘋吼江語幹什麽,手還用這麽大勁,你看看她手腕全紅了。”一旁的男生實在看不過,對着他腦袋就狠狠來了一下,他這才松手,低頭跟我嘟囔了句抱歉便掙紮着起身搖搖晃晃往前走了。
他已經難過到無暇再顧忌我了。
也是從這刻起,我決定僞裝起所有的情緒,就像從前一樣,挖個坑,把秘密埋進去,填上土,最好再澆上一層鋼筋混凝土,讓它永遠都沒有見光的一天。
把我從回憶裏拉出來的是五點的鬧鐘,我拉開窗簾,已有些刺眼的陽光傾瀉進來,厚厚的雲層被鑲了一層金邊,天空藍得無可挑剔。
多年未見,曾經說好的“茍富貴,勿相忘”,也只剩下每年微信上的新年祝福會如約而至,零零星星從別的同學那裏聽到過他的一點消息,他們說他變了又像沒有變。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但對于我,他依舊是校牌上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