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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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禮輕情意重,千裏送鵝毛。禮物這回事兒,是不是稀世珍寶、價值連城倒屬次要,最重要的是送禮之人的心意。既然寧瑞王妃說自家管家如此喜愛那個寶貝,便是在天宮雲海山崖峭壁,他也一定奮不顧身為他找來。
只是半洋鬼子委實沒料到楚皓口中所指的玩意兒……竟是這種東西……
祁安在京城人生路不熟,大清早乘那家夥還在睡夢中便攝手攝腳走出西院,向小厮借來一輛蒸汽車子,拿着一個街名胡裏胡塗地到處向途人和店家打探,被忽悠了好幾遍,從這條巷子拐到那條大街,又從這條大街轉到那條小道,城內東南西北幾乎都跑過一躺,卻連那地方的邊兒都尋不着。
眼看黃昏将至,心急如焚。
幸而老天爺大發慈悲,終究讓祁安找到一位懂路的老翁指點,這才知曉那街道在皇宮其中一個偏僻的院落後門外面。他循着老翁的指示一邊摸索一邊走着,拐入狹窄的巷子,再向前行了一會兒,只見一道墨色的鐵門擋住去路。
那鐵門只是虛掩,祁安靜悄悄地步上石階,瞇起一只眼睛湊到窄小的縫隙上,門的後面是一個細小的院子,對着門口的應該的外廳,左邊有一個屋舍,門窗緊閉,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右邊則是一架涼棚,數個大人和小孩坐在稻草上,面色頗為怪異。
祁安心中略感困惑,這并不似是賣東西的店鋪。他猶豫片刻,想着反正已經來到門口,進去問問也無妨,便擡手敲了敲鐵門。
「請、請問洋大爺有何貴幹?」前來應門的仆役望見階上黑發碧眼的高大男子,呆了一下,神色有幾分畏怯幾分疑惑。先不論宮中只收漢人宦官,外族人皆不能擔任官職,這人估摸也年過二十,現下才來這兒似乎年紀有點兒太老……
祁安拱手道:「抱歉,打擾了。在下前來欲為友人尋一份禮物慶生,不知可否進貴店一看。」
那仆役愕然地張了張嘴,滿頭雲霧:「呃,禮物?甚麽禮物?」
祁安幹幹一笑:「對不起,那位朋友只告訴在下那東西是一個寶貝,并無細述它的模樣。」
「寶貝?」那仆役擠起眉毛想了一想,随即恍然大悟,「啊……洋大爺說的是要幫您那朋友贖回他的『寶貝』對吧?」
贖回?原來這裏是一間當鋪……
祁安以為南淮從前因囊空如洗,逼不得已把重要的物品拿去抵押換錢,便不疑有他,随那仆役走到外廳裏坐下。廳子裏的小厮見有洋鬼子到訪,戰戰兢兢地給客人奉上茶水,接着走入內室。
不消一會兒,一位粗眉大眼的魁梧漢子從簾布後走了出來。面上無甚表情,冰冷的目光往祁安身上打量了片刻,身側的仆役垂着手恭敬地道:「康爺,便是這位洋大爺想為朋友贖回寶貝。」
祁安起身一揖,「在下祁安。」
「不必多禮了。老子還看不慣你們洋鬼子學漢人打躬作揖的小樣。」那漢子冷冷道:「寶貝乃淨身者的血肉,按規矩一定要淨身者親自來贖回,即使祁公子是洋人,也不可破壞宮規。祁公子請回吧。」話畢,一揮衣擺便欲回到內室。
淨身?宮規?
祁安腦子嗡嗡一響。那楚皓說的寶貝該不會是那個……他忙不疊把漢子叫住,「那個,先生,等一下。」
「怎樣?」漢子沒回過身,只不太耐煩地拿眼角斜斜地瞅着這個洋鬼子。
祁安從衣襟掏出那翠玉遞到漢子面前,依照楚皓教他的那般說是玉佩的主人讓他過來的。那漢子瞥見玉佩,神情微動,對祁安的态度也尊敬起來。問過淨身者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朝他躬了躬身,這才往另一扇房門踱去。
「寶貝房的下人大概要好一陣子才找到那物,祁公子且先坐下稍等。」小厮瞧這洋大爺來頭不小,谄媚地替他斟茶搧風,又禁不住好奇心結結巴巴地與洋大爺攀談。
祁安撓了撓脖子回到桌邊坐下,表面和藹可親地應付着那小厮,心裏已破口大罵:他娘的!楚皓這小子耍我麽?還想着有玉佩是不是可以打個折甚麽的,竟然是因為那他奶奶的宮規……
「我不要!我不要做太監!我不要……」
忽然,左側的屋舍裏響起一把尖銳的童聲,剛好外廳的大門沒掩上,祁安聞聲望去,一個還沒有椅背高的小男孩光着身子從屋舍奔跑出來。
正蹲在涼棚下角落處的男人立馬大步沖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揚手就是兩記耳光,「你在幹什麽!快進去!」
「爹,我不要進宮……」小孩淚水簌簌而落,雙手摀住兩腿之間的地方,不停地顫抖。
「你聽話,不就疼一下,賭坊的人還在家外面,要是你不進去你娘和弟弟就沒命了!」
祁安心道這男人真不是個東西。欠下賭債連累妻兒不說,還把兒子賣入宮做太監。
「不!我不要!」孩子坐在地上哭鬧起來。男人氣急敗壞,嘴裏不幹不淨地吐了幾句髒話,揪住那小胳膊把兒子往屋舍拉去。那小孩大約是知道逃不掉,蔫頭蔫腦地走回屋舍裏面。
未幾,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噌地響起。祁安吓了一跳,險些打翻茶杯,旁邊的小厮卻是見怪不怪,「祁公子吓着了吧,抱歉,近來宮中缺人,不然有客人到訪刀子匠是不會動刀的。」又玩笑般道:「有時候比宰豬還要吵,聽多了小人真怕會變成聾子。」
祁安根本扯不出半點笑容,喝了兩口涼水才冷靜下來,「你們……就不能用點麻藥?這會死人。」
「那些小子閹死了,用草席包起來随便挖個坑一掉就了事,哪裏配用麻藥。」小厮的語氣彷佛在說誰家的狗死了那般從容。
這根本是草菅人命。祁安捏捏眉心,随口問了句:「一個太監值多少錢?」
「五十兩。」
五十兩,對于一般的百姓而言,已經能夠買田置房舍,半輩子生活無憂了。然而,就是為了區區五十錠銀子,便要讓那麽幼小的孩子承受那種痛楚,成為六根不全之人,這些父母還真夠無情。
祁安從漢子手上贖回那家夥的東西後,不欲久留,客套幾句便起身告辭。走出外廳穿過院子的時候,他隐約仍可聽到屋舍裏頭若有若無的悲鳴,宛如瀕死之人的哀號。涼棚之下,小孩已然恐懼地蜷縮在一角,有的約莫年紀尚小還不懂發生何事,直勾勾地望着那神秘的屋子,眼神懵懂迷蒙。祁安只覺腳步莫名其妙的越來越沉重。
南淮他……當時是不是也曾經像這些孩子一樣那麽驚恐無助?
是不是也逃跑過、反抗過、掙紮過,然後孤獨地步入那陰冷的屋舍,面對這痛不欲生的酷刑。
沒有父母的庇護疼愛,只身進入陌生的宮闕,那時候的他又有沒有躲在暗處偷偷哭泣過?
半洋鬼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那家夥說他娘親讨厭他,自己居然誤解這只是小兄弟間的争風吃醋,還真是膚淺。以後,得好好地對待他,不讓他再受絲毫的委屈。但是在這之前……他隔着衣袋摸了一摸那個小錦囊,忽而懊惱起來。
誤信讒言,他完全沒有後着,眼下一時三刻,要到哪兒另覓一份禮物送人?
是夜,月華如水,流雲淡薄。京城夜色深沉如濃稠的墨硯,點綴着閃閃繁星,馥馥桐花缭繞清風,飄入尋常百姓家,帶來一室清幽靜谧。
寧瑞王府的西院裏,大紅燈籠高懸,鳳簫鸾管,緩歌缦舞,一派喜氣洋洋。楚皓在庭園的池塘畔擺下席宴,請來暖春闾的紅牌撫琴奏曲,十幾名婀娜多姿的舞娘圍繞着翩跹而舞,羽衣飄逸,顧盼生姿,好不誘惑。
「來,南淮,大哥敬你一杯。」楚皓端起酒杯向南淮一舉,笑道:「祝你歲歲安康。」
「謝謝楚大哥。」南淮淺淺一笑,舉起杯子與他碰了碰便爽快地把酒幹了。
逸靈的眼眸朝對面的半洋鬼子一瞟,卻見那張俊臉神情沮喪,似在煩惱着甚麽。楚皓嘴角揚起兩分,輕咳一下,「祁公子,今兒是南淮生辰,理應高高興興,何以你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難道适才在路上遇到不快之事?」
祁安咬咬牙,這厮哪壺不開提哪壺。
南淮聞言,心想老爺一大早便出門,差不多入黑才回來,莫非是生意上出了亂子?他關切地看向祁安,「老爺……是否布坊那邊又生變故?」
「沒有。」祁安撇撇嘴。
楚皓暗地裏笑翻了天,張開紙扇半掩着不住上挑的唇角,卻一本正經地道:「若然祁公子有困難,楚某很樂意幫忙的。」
「不勞楚先生費心,今天幸得楚先生借玉佩相助,難題已迎刃而解。」祁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從衣袖掏出那玉佩交還予他。
南淮不解。甚麽事需要借助寧瑞王之名解決?
「祁公子實在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楚皓接過玉佩挂在腰帶上,而後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遞到南淮跟前,溫聲道:「這是大哥的一點心意,看看喜歡不喜歡。」
「謝謝楚大哥。」南淮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裏面是一串以和田白玉打造而成的佛珠。玉色溫和,質地致密細膩,猶如羊脂。他慌張地合上木盒把它放回楚皓前面,「大哥,這般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下……」
「送出去的禮物哪有收回的道理。這串佛珠可保平安,你得時刻帶在身旁。」楚皓手腕一轉便又将盒子推了回去,目光挪到面色陰沈的半洋鬼子身上,笑道:「而且你家老爺乃商行老板,想必那份生辰禮比楚某的要貴重多了,聽說是跑遍整個京師才得來的。祁公子對咱家小弟那麽重視,楚某委實感動。」
老爺竟為了自己的生辰禮如此奔波……南淮心頭一暖,聽楚大哥話語煞有其事,瞅着祁安的眼神隐隐有了期待之意。
祁安神色一僵,硬着頭皮把懷中的物品遞了出去。
「這是……木簪?」
楚皓的笑容凝住。依侍衛的彙報這小子不是去了淨身房嗎,瞎忙了老半天就是弄來這麽一件平平無奇的頭飾?
南淮似乎也有點兒失望,肩膀微微耷拉下來,卻仍是慎重地收下禮物,莞爾道:「多謝。讓老爺破費了。」
祁安頭皮發麻,窘笑道:「對不起……今日遇上意外耽誤了時辰,所以只能匆匆挑了一個小東西,日後我再尋一份珍稀之物送你……」他離開那鬼地方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攤販店鋪大部分都開始打烊關門,沒多少飾物可供挑選。而且,康爺那大叔慢天開價,那寶貝兒诓了他三百兩銀票,錢袋立時扁了一截,堪堪才買到一件便宜頭飾。
南淮搖了搖頭道:「老爺有這份心思,南淮已十分感激,不必再費心神找甚麽珍稀之物。」
估摸因為看不到預期之內的笑話和驚喜所致,悶悶不樂的賬房先生突然酒興大作,命人把王府裏的美酒良釀通通搬出來,硬是拉着半洋鬼子拚酒,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進肚子裏,到後來幹脆也不用杯,直接提起酒酲像豪邁的江湖俠客一般仰頭飲盡。一個好勝一個要強,喝得越來越兇,就看哪只烏龜先醉倒下來。被晾在一旁的壽星見兩人不要命似的灌酒,暗暗咋舌,苦口婆心地勸阻。
這當然是徒勞無功。那兩個酒鬼醉意醺醺,哪裏聽得到他在哆嗦什麽。最後,王府的美酒清空,地頭蛇不及過江龍,賬房先生不勝酒力倒地,被兩個小厮又勸又哄的架着胳膊送回自家院子,這場酒量較勁才終于落幕。
真是的……好端端拚甚麽酒,喝那麽多,不要命了麽?南淮一邊在心裏嘀嘀咕咕一邊将那山一般重的高強身子半扶半拖地從椅子上提起來。那人醉熏熏的,口中猶在嘟嚷着,好在還聽得懂人話,跟着他挪動尊腿歪歪斜斜地走回房間。
「南淮……今晚是你生辰,咱們不醉無歸……」
「好、好,但是你已經醉了……」
好不容易将那人搬到床上讓他躺下來,南淮便到澡室拿了一條濕巾,替他抹抹臉擦擦脖頸,接着脫下靠在外側的外套袖子,把那沉重的肩膀翻過來正欲脫掉另外一邊之際,某個細小的物件從衣袋裏掉落在床下。
這是……
「嗯……南淮?」到底是酒蟲,祁安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酒意就漸漸消散,手背拍了兩下作痛的額頭撐着床沿撐起身。那家夥猶自呆滞地坐在床邊,掌心中好像端着一物什。他坐直身板一瞄,腦子猛然驚醒,「這、這,南淮,我……」
「老爺忙碌了一天,其實是為了找這東西?」南淮微垂下頭,碎長的浏海半掩住那張清秀的臉容,波瀾不興的語氣分不清他的情緒。
祁安撓撓後腦勺,尴尬地幹笑道:「那個,我原本是問楚皓該送你甚麽樣的生辰禮,不過……」他唉了聲,「總之誤打誤撞就……就跑到那地方去……」
「木簪……」南淮沉默少頓,又道:「老爺便是因此花了好大一筆錢是嗎?」
祁安臉上一窘,「我也沒想此物這麽貴。」那康爺可真本事了,斷人子孫還能賺大錢。
「謝謝……」聲音輕若蚊吶。
「謝甚麽,那……」祁安停了一下,斟酌着字眼道:「本是屬于你的……」
「謝謝你……」南淮仍舊是那句,雙手顫栗着包住那小錦囊将它摀在懷中,淚珠滾滾而下。他原打算靠自己的努力把淨身之物贖回,畢竟是爹娘的血肉,沒道理假借他人之手取得。可惜命運無常,先是被逐出宮門,又尋工不遂四處飄泊流浪,若不是得祁安收留,他大概已客死異地,對此事早就不存希望。但這人……幫他拿回來了……
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南淮無聲地痛哭起來。半洋鬼子心肝像是被狠狠捏着,張開手臂略微遲疑地圈住那單薄的身子将人摟着,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哄道:「不哭,不哭,都過去了,該拿的都拿回來,應是開心的事。」
啜泣着的人兒緩緩靠在他胸前把臉埋入那個溫暖的懷抱裏,祁安只感到衣襟被淚水打濕,一陣燙熱,彷佛幼貓嗚咽般的哭聲模模糊糊地在耳邊回蕩。兩人都沒有說話。祁安心忖這家夥硬撐了很久吧,就讓他把悲傷都哭出來。他默默地收緊了雙臂,薄唇貼着底下柔軟的發絲給予無言的安慰。
沒有不耐煩的責罵,沒有粗暴的痛打,背上溫和的撫弄一點點地敲開緊閉的心門,緊緊包圍周身的摟抱安撫了那寂寞無助的靈魂。南淮依偎在他懷裏哭了良久,像是要将多年來的憋屈和難過全部宣洩在眼淚中,好半晌才止住了那泉湧似的涕淚,哽咽着輕聲道:「這……多少錢?」
祁安一愣,「甚麽?」
南淮輕輕咬住下唇,嗓音比剛才更低:「贖回這個東西,老爺花了多少錢……」
「你想還給我?」
南淮點點頭,悶聲道:「這是我的……」最後二字卻吐不出來。
固執的家夥。祁安眉毛一挑,裝模作樣地沈吟了一陣子,道:「依你的月俸,沒有犯錯,不告假的話,三四十年後應該能還清。」
三四十年……到時候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兒了。南淮歪頭往那寬厚的肩上一靠,溫順地被祁安抱着,姆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小錦囊,「這麽說,老爺要一直聘用我嗎?」
「對。」碧瞳中掠過幾分狡黠,祁安玩笑地道:「回家又得再簽一份工契了。」
「聽憑老爺安排。」
「不介意大半輩子侍候我這位任性的大少爺麽?」
原來他也曉得自己任性……南淮不禁莞爾,道:「那是我的福氣……」
「嘴真甜。」祁安輕笑,摟緊了他的腰身,在那姣好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記,「既然都是侍候我,不如直接把工契改做婚約怎樣?」
話畢,屋內倏地沉默下來,空氣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還未認真交往過,兩手空空的就在人家府第的床簾下求親似乎倉促突兀了點,這家夥會不會拒絕?
祁安按捺着又快又亂的心跳,屏息以待。
過了許久,安靜的人兒才緩慢地仰起頭凝望着他,湖泊般清澈的眸子裏泛着水光。
祁安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吻上他粉嫩的唇瓣,語氣柔和得能掐出水來:「我說咱們改簽一份婚約,好不好……」
尾章 ***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即便多麽不舍得,少不得也有分開的日子。智暫的相聚過後,大家便又得重新投入各自的生活裏。
慶祝過南淮的生辰,朝廷裏似乎發生了點事,寧瑞王府接二連三地有不同的官吏來訪,因王爺不在,作為他夫人的兼賬房先生的楚皓理所當然要代為應付。祁安二人逗留王府多日,也不欲打擾他處理正務,便收拾行裝告別。
楚皓雖然百般不舍,但半洋鬼子家在漁村,朋友作為他管家自是沒法子長留王府,離別是早晚的事。親自将他們送到車站外面,難得哆嗦地叮囑朋友好好保重,又把半洋鬼子拉到暗角威脅一番,吩咐不能欺負自己那好友,看着人走上月臺,目送蒸汽火車駛離車站遙遙遠去才打道回府。
「這個楚皓似乎很舍不得你呢。」祁安的座位靠在車窗旁,從窗口望去仍依稀地見到那襲朦朦胧胧的白衣身影。
「此次一別,不知隔多久才能見面,他只是有點擔心我。」南淮将行裝擺放在車廂頂部的木架子上,神色有點疲倦。本來他們打算坐回程的商行貨船回村落,不過昨夜打點包袱的時候老爺忽然說要去甚麽岩縣的蟠龍廟一躺,于是清晨他們便風風火火地趕去車站買票,幸虧這班火車堪堪剩下兩個位子。他把行李放好坐下來,續道:「其實楚大哥人很好的。」
「人很好?」祁安撇撇嘴角,「他對你很好而已,剛剛才還掐住我的脖子恐吓我……」
南淮失笑,他倆真是一對冤家。又好奇地問:「楚大哥恐吓你甚麽了?」
「不可以惹你生氣,不可以再讓你受傷,吵架了要先認錯,有人欺負你要立即挺身而出……」祁安扳着指頭數了差不多十數項,接着補上一句:「否則,他會讓全京城的商號斷絕與我往來。」
南淮抿唇一笑,「那不就簡單,老爺別動不動欺負我便好。」
劍鋒般的眼眉一挑,祁安低下頭,貼近他耳邊不懷好意地笑道:「怎麽行,哪個男人不欺負妻子的?」他一語雙關,只見那近在咫尺的耳根漸漸紅了起來。
南淮垂下眼眸,手指微微揪着褲管無措道:「我、我還沒答應你……」
「呵呵,別害羞,明明喜歡本大爺喜歡得要命,小淮老是口不對心。」
「誰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了……」
「我不管,你沒拒絕我便當是答應了。」
「老爺你耍賴………」
蟠龍廟位于岩縣的一座小山上,是縣裏十分有名的廟宇,傳聞無論祈求科舉高中、生意興隆、合家和順,皆百試百靈。因其與京城近鄰,京中的百姓甚至官宦人家都甚愛提攜結伴過來參拜。半洋鬼子從王府的下人打聽得來,這蟠龍大仙也司掌人間姻緣之事,可保情人同偕白首永結同心。于是念頭一動,當下便改變行程。
反正他倆在京城都弄了将近大半個月,也不差這一兩天。
古剎鐘聲悠長渾厚,響徹整個寺廟。
跨過極高的門坎,只見前院門廊各處皆有形态各異的神獸浮雕鎮守着,或藏匿潛伏于幽叢,或盤旋傲翔于檐脊,張牙舞爪吞雲吐霧,好不威風。郁郁蔥蔥的竹海之中,一條青石小徑蜿蜒游動,通去那紫氣浩然的正殿門口。
踏入殿內,檀香四溢飄散。可能因為這天不是祭祀的日子,來參拜的信衆屈指可數,正殿裏只有兩、三位年邁的老人家在上香祈福。跟前供奉神明的臺上,一鼎金碧輝煌的大香爐幾近兩人高。
半洋鬼子仰頭望進那薄如蟬翼的紗簾,神情驀地一呆。
神臺之後,兩片巨型的青葉頂着一碩大的果實,呈橢圓狀,先端尖長,粉紅可愛,猶如一個……
蟠桃。
「這大仙長相真是超凡脫俗。」
「傳說它是王母娘娘座下的千年蟠桃,吸取天地精華傷練而成的仙人,所以長得像個蟠桃。」
「那為什麽叫蟠龍大仙?」
「因為它的座騎是一尾神龍……」
寺中有廟祝擺攤幫信衆解簽文,除此之外也有賣一些拼湊好的拜廟用的物品。半洋鬼子興致勃勃地買來一份,笑言入廟拜神,難道有情人終成眷屬,得好好拜祭大仙保佑他們地老天荒,永遠恩恩愛愛。管家拿這老爺沒轍,也懶得更正那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若無其事地随他去了。
卻見這人立在大仙前合起雙手,閉着眼睛呢喃着甚麽,神色甚為誠懇。管家內心不由溢出幾分感動,也有些好笑。想不到老爺平素那麽大大咧咧的,心思倒像兒伶家似的……
祁安把紙錢燭冥抛入爐子裏,熊熊火光轉瞬便将那些紙祭品殆盡,只餘下細細碎碎的炭末。爐子附近設有一口小井,方便民衆燒冥錢過後打水滅火。南淮看紙錢已經燒得差不多,打了一桶水把火種熄滅。
「這樣儀式是不是做完了?」
「做完了。老爺想去求支簽嗎?蟠龍寺占蔔也是很準的。」
求簽占蔔是廟祝用來騙無知的洋人故弄玄虛的玩意兒,簽文如何解釋随廟祝胡扯瞎編,祁安才不會上當。況且到這蟠龍寺本就是用來拖延回程時間的權宜之計,至于神明庇護什麽的他其實也不盡信。畢竟此行一去多時,他實在不想面對那些積壓下來的文書,便搖搖頭,「我沒甚麽要占蔔的。你想求?」這家夥看起來滿有興趣的樣子。
南淮的臉上露出絲許喜悅,語氣卻是略微躊躇:「會否耽誤時辰?」
祁安笑說:「求一支簽會耽誤多少時間,想求就去求吧。」
跪在蒲墊上,南淮閉起雙目誠心誠意的搖晃簽筒。
竹簽打在筒壁,篤篤幾聲,一支簽掉落到膝前。
「第三百零五簽,這是上上簽啊公子……」廟祝笑瞇瞇地從貼滿簽文紙條的木板上撕下一張小紅紙,看了上面的符咒般的細字,而後問道:「請問兩位所占何事?」
南淮想了一想,其實他倒沒特別的事情要占算,單純看見人家求簽,覺得似乎很有趣才去試試,便道:「就近來咱們的運氣如何?」
「這、公子問得這般寬,簽文可算不确實的……」廟祝面有難色,心忖哪有人這麽問簽的?
南淮微窘,「老先生随意酌量解一下便可。」
「那麽老夫便依簽文直說了。」廟祝清咳兩聲,道:「此簽主姻緣,桃花亂春風,千裏姻緣一線牽。得簽者将尋得一段良緣,正是一對佳人才子,月下老人赤繩系定的夫妻,必然和順美滿,子孫滿堂……不過簽文只是猜測天意,會否實現還得看公子的際遇如何。」
祁安站在一旁默默聽着,廟祝搖頭晃腦地又扯了一些亂神怪力之說,暗想佳人才子和順美滿甚麽的他保管沒錯,可這子孫滿堂嘛,便是那家夥沒與他處一塊也是天方夜談……
解完簽文,兩人走在寧靜的綠蔭小徑上,祁安暗中偷偷地端詳着自家管家的臉,卻不見得有消沉低落之意,暗暗松了口氣。剛剛廟祝的說話希望他沒有往心裏去。
行至前院,十數步之遙外,一位衣着雍容閑雅的伶婦正朝着這邊走來。
妝容大方秀麗,薄薄的脂粉下,歲月的痕跡隐約可見,卻仍然風韻猶存。身後的伶侍手中抱了一個兩、三歲左右的小娃兒,應該是他的孫兒,無邪的臉蛋上挂着憨笑,咿咿呀呀地舞動着胖乎乎的手臂,圓圓的黑眼睛東瞄西瞄,看得不亦樂乎。
寺廟只有一門口,二人不免和他們擦身而過。
被抱着的孩童擰過身,咧開小嘴甜甜一笑,揮舞小手“呀呀”地叫喚着,像是在對二人撒嬌要他們抱一樣。祁安見那娃娃乖巧,微笑着向他揚了揚手,不料那個伶婦一雙剪水秋瞳忽然朝這裏狼狠一瞪,娟秀的臉上滿是鄙夷之色。祁安倏地一愣,尴尬地向那人幹笑颔首,趕緊收回手,心念自己不過看他孫兒一眼,犯得着這麽兇麽。那伶婦把娃兒仍歡騰地揮動的小手抓捉快步走入正殿,他身後的伶侍忙不疊碎步跟上。
正在打掃廊道的小道士偷偷地打量那伶婦的背影,好奇地問旁邊的同伴:「喂喂,那個人是否就是新科榜眼的母親南老夫人?」
同伴不屑地哼了一聲,「看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臉,除了南老夫人,還有誰會像他那般張揚拔扈……他兒子只不過是小小一個榜眼便如此驕恣,還是鄉下出身的,真是狗眼看人低……」
「你小聲點!當心被人聽了去。」小道士惶恐地左右張望。
「呿!怕甚麽,咱師父和皇上是深交好友,莫說區區榜眼,便是狀元爺也奈何不了咱們……」
這位婦人是新科榜眼的母親,怪不得那麽嚣張。但……
「诶、榜眼是甚麽?」半洋鬼子用手肘碰了碰管家,卻驀然發現那身板兒正不尋常地僵硬着,目光有點呆滞地盯着前方。他詫異道:「怎麽了?」
南淮緩緩回過神來,唇角微微弧起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輕聲道:「沒甚麽,看到了一個與故人面容相像的人,有點兒驚訝……」
半洋鬼子好像不太相信,碧眼裏透出幾分狐疑,卻也不深究,握着他的手便往廟外走,動作不慌不忙,俨如老夫老妻一般自然。他暗暗苦笑,沒有掙脫,反而收攏起手心将那燙熱的大掌徐徐地攥住。
多年沒見,那張臉龐似乎蒼老了不少,卻比從前容光煥發多了。氣色紅潤,精神飽滿,身體應該不錯。小道士口中所指的榜眼猜想便是三弟罷,果然沒辜負娘親的期望做了大官,那個小娃娃是二弟還是三弟的兒子呢,那雙眼睛水靈靈的,倒與他婆婆有三分像。
小娃娃知道他還有一個叔叔嗎?可是自己是個下賤的太監,娘親大概不會告訴他自己的存在吧。況且就算真的說了,小娃娃會接受麽?
南淮腦海裏蹦出無數的猜想和疑問,卻沒有人可以為他解問,只能徑自胡思亂想着。但是,即便南家如今鯉躍龍門風光明媚,他也無意思去與他們聯絡或再扯上任何關系。當日踏入那間密室那刻,不論南家朱門繡戶或是環堵蕭然,都和他再無瓜葛。
兩人從蟠龍廟出來,又在岩縣游玩了半天,接近黃昏時分才回去車站,正欲乘坐最後一班蒸汽火車繼續上路。然而到達車站門前,卻被告之那火車出了意外,某段軌道被倒塌下來的山泥掩埋,因此在途中滞留,等待官府派人來處理。
岩縣四面環山,僅有一條鐵軌穿過山脈通往外面,現下火車受阻,祁安二人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找了一間客棧留宿一夜,待明日看過情況再說。
「抱歉,兩位公子,小店只剩下一間廂房。」掌櫃讪讪地笑道。因為車道受阻一事,到來住宿的客人突然增高,廂房幾乎一下子就滿客了。
「那有沒有兩張床榻?」南淮眼角悄悄地瞟了瞟身側的人,那上揚的嘴角怎麽看怎麽邪惡,肯定不安好心。
掌櫃困窘道:「不好意思,一間廂房只有一張床。」
管家無可奈何,羞澀地問自家老爺要否另尋別處。半洋鬼子豈會讓這大好機會流走,立馬斬釘截鐵地拒絕。
可知打自那家夥恢複憶記後,老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的親近,盡管那夜已表明情意,兩人也沒有什麽親密舉動,加上賬房先生那狐貍滴水不漏的保護,他根本連丁點油水也揩不到。要不下點重藥,大概又是繼續原地踏步。
何況,适才他們跑遍了岩縣,小小的縣市就那麽三四間客棧,進店詢問,皆是客滿,若然放棄這廂房,又在外頭找不到落腳處,他倆今晚定是要露宿街頭。
店小哥領着兩位客倌走上二樓,困惑的目光落在左邊的半洋鬼子上,但見這人俊美的臉帶着暧昧不明的笑意,又不着痕跡地側過頭瞄了瞄另一邊,藍衣青年垂着腦袋,半長不短的發鬓裏露出泛紅的耳朵。
這對主仆真古怪。
店小哥撓撓後腦勺,面上唯唯諾諾地将兩人送入廂房。
恭謹的關上門,才轉身走了沒幾步,小小的沉沉的像是東西堕落的聲響從房中傳來。他摸摸下巴沉吟一會兒,事不關己己不勞心,還是別多管閑事好了……
「老爺……先起來好麽……」
門板才方關好就被一雙矯健的手臂橫抱起來,天旋地轉間,便給那高大的身板壓在床鋪上,南淮臉頰通紅,正視自己那對眸子翠綠如湖泊,隐約閃爍着異樣的火焰,他不由羞怯地撇開目光。
「不好。本大爺現下就要把你辦了,米已成炊,看你還敢不敢拒絕婚約。」祁安眉頭一挑,語氣十足強搶良家婦伶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