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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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

沒有先兆,不可預測,無論噩耗抑或驚喜,總是令人那麽的措手不及。

那夜,南淮與賬房先生說過一會兒話,腦仁驀然泛起一陣劇烈的鈍痛,神智昏昏眩眩,只看見床簾倏然黯淡下來,賬房先生溫柔悅耳的嗓音在耳邊化作清風一般悠悠遠去,他撐不住沉重的眼簾,迷迷糊糊便挨着床架漸入夢鄉。

彷佛靈魂出竅一般,身子在白煙迷霧中飄浮游走,眼前依稀望見一道銀白的光芒,像是要誘惑他似的一閃一閃。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捉住那光點,指尖才剛好觸上,那小小的光點就突如其來地炸開。一幕幕往事如浮光掠影般從四面八方掠過,已故的慈父,冷漠的娘親,腥臭的密室,冰冷的皇宮,還有……還有一張朦朦胧胧的臉孔。他費勁地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人,卻只望到一雙碧綠如海的眸子,心頭莫名流過一股暖洋洋的感覺。接着頭痛欲裂,蹭地驚醒。

禦醫聞訊,夜半趕來王府,一番望聞問切,捋着白胡子滿意地笑笑,「南公子腦部的淤血已散,經脈通暢,神智恢複過來,接下來只須稍加調養,身子不久便可大好。」

楚皓想起南淮步出房間的時候步履十分不穩,不似是因為外傷所致,便問道:「霍禦醫,南淮适才走路甚為蹒跚,是否亦屬遺症?」

禦醫微微一笑:「南公子近來常常卧床不起,腳步或許有些虛浮,之後多點走動,慢慢便會變好。」

祁安跷着雙臂靠在床柱邊,沈靜的目光凝望着床上的男子。很奇怪,盡管他們天天相見,卻是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那張清素如竹的臉龐脫掉了孩童的稚氣,溫馴卻淡漠。他吶吶地開口:「霍禦醫……這失憶症會不會又突然複發的?」

「血脈既已疏通,那就無事。不過,還是要小心莫再撞到受創之處。」禦醫謹慎地叮囑。

祁安又問了些休養要注意的事宜,禦醫開出幾張調理身體的方子,這才起身告辭。現下夜深人靜,楚皓便派一名侍衛護送老人家回府。

禦醫走後,留下來的三個人一時默然不語,屋子裏靜悄悄的僅餘夜風吹動草木的聲音。半洋鬼子悄悄用眼角瞟了瞟自家管家,只見那家夥眸子微垂,不知在思考着甚麽,再瞧了瞧床邊的那小凳,賬房先生正怡然自得地晃着二郎腿,嘴角似笑非笑的輕輕上挑,一副等着看好戲的小樣。半洋鬼子心生狐疑,沈吟少頃,耳中咣當一響。

這段日子自己對那家夥又抱又摟,又親又哄的,擱在小孩兒身上那是單純的寵溺,可是若然是尋常男子,兩人原先的相處亦有些暧昧不明,這般的舉動簡直就是趁人之危。

俊朗的容顏閃過幾分窘迫,祁安急急藉詞渾身酒氣怕熏到了南淮,不打擾他們兩位故友相聚,轉身嗖的一下逃離房間。走了十數步,一手捂着發燙的臉在廊道蹲了下來。

天主啊,他要如何面對那家夥……

「你家老爺真是可愛,活像個情窦初開的毛小子似的……」楚皓見那洋老板面紅耳熱地奔逃而去,不禁輕笑出聲,桃花似的眸子望向罪魁禍首,滿是揶揄之色,「我這陣子看見他對你處處呵護備至,當真羨慕不已。」

「楚大哥莫笑話我了。」南淮羞赧地說道。遇上意外以後的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故而剛剛才一直垂着頭不敢正視祁安,心中既害羞又無措。就連小時候父親尚在時他都沒怎麽撒嬌過,可是失去記憶的他居然那麽自然而然依賴着祁安,甚至主動去親他的臉……

恢複清明的管家回想着失憶期間所發生的事,垂下的腦袋越來越低,幾乎把臉埋入胸前。楚皓是懂分寸的人,現下這小兩口情愫未通,稍稍開個玩笑還好,卻不可過分逼迫,便擡手拍了拍那低垂的頭顱,溫聲道:「不鬧你了。自城門一別,咱們差不多大半年沒見,怎麽也不給大哥報個平安?要不是那日在街上巧合遇到,我還真找不着你。」

南淮歉然一笑,誠懇地向他道了句對不起。楚大哥與他同期進宮,為人溫和謙厚,雖然喜歡偶爾捉弄調戲人,但一直對他照顧有加,在那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宮廷裏,要不是有楚大哥化險為夷,愚笨的他大概早已身首異處。猶記當天在京城門外辭別,楚大哥再三吩咐若然覓得安身之處便給他一個音訊,唯自己到處流離居無定所,及後在漁村安頓下來,又因不認字寫不出象樣的信,這事便不了了之。

楚皓倒沒太介懷,只要人平安就好,別的甚麽都不重要,遂随意問問他出城之後的際遇。南淮腦子裏仍有些微混亂,偏過頭想了一想,将路上的遭遇娓娓道來。

未了,目光往旁邊那個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的人轉了一轉,南淮猶豫了片刻,關切地問道:「楚大哥……楚大人的冤情平反了嗎?」他現在貴為王妃,猜想已經沒事了吧……

卻見那薄薄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裏滲着不易察覺的苦澀。

楚皓與南淮不同,并非自願入宮當太監的。他原為當朝一品大員楚宗的公子,自幼錦衣玉食,無憂無慮。豈料在十二歲那年家中頓生變故,父親被奸人栽贓嫁禍,含冤而死,侍衛一夜抄封楚家,成年男子翌日斬首示衆,妻眷一概打入妓藉,而未及冠的男丁全部淨身為奴。年少的楚皓咬緊牙關在刀口下存活下來,十多年忍辱負重,拉攏朝中勢力,後來幸得寧瑞王相助,将當年冤案抽絲剝繭,禀明聖上,楚家上下才得以洗脫罪藉。

當中自是有許許多多的艱難險阻,楚皓不欲那些肮髒狠辣的東西染污那純淨的心,只寥寥數語将事情帶過。南淮離開皇宮将近一年,對寧瑞王爺與楚皓的事一知半解,脫口便道:「因此皇上心懷愧疚,就準許了楚大哥和寧瑞王爺的婚事?」

「聖上年事已高,沒空管這點閑事。」楚皓不置可否。經歷了種種風浪,他和王爺早生死相許,皇帝準許不準許有何差別。望着南淮澄明的眼睛,神色漸地柔和,他擺了擺手道:「別說那些破事兒,這月二十五不是你的生辰麽?不如和祁公子多留在王府半月,讓大哥我替你慶生後再走不遲。」

南淮不甚在意慶生之事,但也想與故友多相處,第二天便去請示老爺意見。半洋鬼子還是這一刻才得悉意中人的生辰原來在這個月,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反正布坊那兒仍需耽擱幾天,月末離京也正好撞上船期回漁村,就發函知會一聲陳掌櫃。只是去驿站寄信那刻腦海裏不期然浮起那疊未處理好的文書。

唉……回到家的時候肯定像小山一般高……

待正事辦妥,楚皓捎着兩人在京城四處游逛,聽戲曲看鬥雞、到京郊射箭打獵、品美酒嘗佳肴,日子過得甚是寫意。雖然南淮已康複過來,半洋鬼子依舊不時噓寒問暖,好像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那些溫柔體貼的舉動恍似習以為常。可惜南淮羞澀,每每半洋鬼子稍加親近便耳根赤紅,不知所措地遠遠挪離那個高大的身影。旁邊的楚皓通常會眼帶促狹地調笑,直教這小弟臉泛桃色,被那雙綠眼睛狠狠一瞪才罷休。

快樂不知時日過,半洋鬼子扳扳指頭,不知不覺距離管家的生辰只餘三天,然而那家夥的生辰禮還沒着落,忍不住暗叫一聲糟糕。翌日,楚皓帶二人上畫舫賞玩湖光山色,祁安便趁着那家夥站在船頭和老船夫談天說地時,鬼鬼祟祟把楚皓拽到一角,悄聲問道:「楚先生,南淮喜歡甚麽樣的東西?」

楚皓柳眉一挑,合上紙扇在掌心拍了兩下,慢悠悠地道:「肉包子、桂花糕還有落花生。」

祁安咬咬牙,皮笑肉不笑的道:「除了吃的之外?」

「清淡的茶他也甚為喜愛。」

「有沒有一些可以送人的?」

「茶葉如何?」

祁安怒目。

楚皓抿唇一笑,彎彎的眉眼活像一只狐貍,一手搭住那寬厚的肩膀把人拉下,壓低聲音說道:「有一件玩意兒南淮渴望多年,卻求之不得,要是祁公子能尋來,想必是一份很好的生辰禮。」那東西他原本想替南淮贖回,不過這小弟看來溫和,骨子裏固執得很,說甚麽都不願意讓他幫忙。但依小弟和半洋鬼子的關系,他該不會生氣……吧。

祁安将信将疑,「甚麽的玩意?」

「那可是一個寶貝。」

楚皓笑得更歡,報上一條街道的名稱着他自行尋找,又解下腰間的玉佩讓他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南淮立在船頭望了望這邊,只見老爺和楚大哥正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心裏疑惑,恰巧老船夫向他詢問船行方向,便指了指湖畔某處風光绮麗的地方。回首再看,兩人已分開,一個笑瞇瞇地搖着折扇,一個摸着下巴沉思。南淮摸不着頭腦,便只顧自欣賞湖光山色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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