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1章

那一天,喬鏡終于想起了被編輯線下催稿的恐懼。

他自寫文以來,一共有過三任編輯:王城、別鴿和許曉明。

前兩位雖然性格迥異,但基本都對喬鏡實施放養政策,因為網文行業本來就是這樣,一個編輯手底下有時甚至多達幾百號作者,即使是對大神,也基本只會有事說事無事神隐。

所以喬鏡當習慣了這樣的模式後,再穿越到百年之前,面對一個如果不寫稿子就真·上門催稿的頭鐵編輯許曉明,對于一個社恐作家來說,那簡直就是如同地獄一般的恐怖場景。

但很顯然,到了這種地步,普通的理由已經根本無法取信對方了。

為了脫身,喬鏡不得不跟許曉明立下軍令狀,保證在《乞兒》完結後一個月內交至少三萬字的稿子給報社,至于小說名字……

喬鏡現場靈機一動,對許曉明說道:“就叫《衆生渡》吧。”

在這本書裏,他打算寫一部群像文。

是關于這個時代勾欄女性的衆生相。

這個名字的靈感來源,說起來其實有些難以啓齒,是喬鏡有一次在路過城中那條大名鼎鼎的“胭脂巷”時,聽到外面幾個流裏流氣的男人一邊抽大煙一邊嬉笑着說的。

其中一人見喬鏡這個學生模樣的青年路過,還故意拔高了聲音,不無炫耀道:“錢兄,外面人人都說這胭脂巷裏住着大半個四九城的婊子,我看不然!怎麽能叫婊子呢?明明個個都是肉身菩薩啊!”

話音落下,一群人頓時哄堂大笑。

喬鏡一想起當時的場景,就覺得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竄上來,平時性格內斂習慣性保持沉默的青年,在那個時候,腦海裏最強烈的念頭竟是直接沖上去,一拳揍扁那人的鼻子。

但最終,攥緊的拳頭還是慢慢松開了。

喬鏡忍下了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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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把這一拳揮了出去,除了發洩一時的怒火和鬧出不必要的糾紛以外,對于整個社會的大環境并不會有任何影響。

他是個作家,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抗,連怎麽拉保險栓都不會,上了戰場就是妥妥的炮灰……

但他手中的筆,就是比什麽都要鋒利的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喬鏡要用這本書,誅那些人的心。

然而。

在一個月的期限到來之前,國內發生了一件大事。

“喬鏡,我大概再過一段時間就要走了,”章書旗坐在已經收拾好行李的宿舍裏,聽着外面時不時傳來的學生抗議聲,嘆了一口氣,“這期間我就不來學校了。不過你放心,我家裏都已經安排好了,讓我轉去金陵大學繼續念書。你……”

他抿了抿唇,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

最後,章書旗只能深深地看了喬鏡一眼:“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要多保重。”

他知道喬鏡父母雙亡的事情,如今和會談判眼看就要失敗,國內已經徹底亂了,大街上到處都是抗議游行的人群和揮着警棍無法無天的警察,但是相對來講,南方至少還稍微太平那麽一些。

“一路順風。”喬鏡道。

章書旗和他對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

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丹鳳眼青年使勁兒抓了抓頭發,用一種半是埋怨半是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你這人還真是,不管發生什麽事,永遠都是這副表情,雖然有時候挺讓人安心的沒錯……但我還真想知道,誰能有本事把你氣哭一回。”

喬鏡默默地看着他。

章書旗舉起雙手:“好,好,我不說了,當我放屁,成了吧?”

接下來他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話,包括什麽自己在戲園子裏還存了幾個大洋沒用完,讓喬鏡有空多去聽幾場程先生唱的戲争取早日賺回本、舞廳的歌女綠蘿姑娘要嫁人了,可惜自己不能出席婚禮等等等等,聽得喬鏡從一開始的小有傷感慢慢變成了木然,最後只能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左耳進右耳出。

“……我要交代的大概就是這些事情了。”

章書旗說着,忽然從空蕩蕩的床鋪上站起身,不顧喬鏡驟然收縮的瞳孔和抗拒的肢體動作,執意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用力的擁抱。

“好兄弟,”他在喬鏡的耳畔壓低聲音道,這位平日裏輕佻的花花公子,此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卻比誰都要正經,“我在南方等你。”

“無論什麽時候,遇到任何困難了,來章家找我!”

章書旗走了。

宿舍裏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喬鏡一個人。

……哦,還有一只008。

遠處傳來窗戶被砸碎的嘩啦啦響聲,大概是學生抗議過程中又和什麽人發生了沖突。喬鏡扭頭望向外面,明明宿舍樓外陽光正好,宿舍內卻陰涼無比,感覺不到一絲人氣。

章書旗離開後,喬鏡自然也不用出去另找房子租住了,倒是省了這一番功夫。

但是008卻擔憂地跳上床,盯着喬鏡近來顯得愈發清瘦的身形,小心翼翼地問道:“宿主,你……你還好吧?”

自來到這個世界後,先不說休息的怎樣,光是夥食營養什麽的,肯定就比不上現代景星闌日日三菜一湯的水平了。

而且現在時局動亂,喬鏡雖然來自百年後,知道國家未來的發展一切向好……可當真的身處其中時,又有哪個人能對這些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無動于衷?

更何況,他還是個心思敏感的作家。

喬鏡轉過頭來,淡淡道:“沒事,碎的不是宿舍樓的玻璃。”

他沒有領會008的意思,還以為它是被剛才的聲音吓到了。

黑發青年伸出手,輕輕撓了幾下小黑貓的下巴,然後從包裏翻出才寫了一個開頭的《衆生渡》,眉頭緊蹙地看了許久,做了一個決定。

為了寫完這本書,看來近期他必須要專程去一趟胭脂巷了。

喬鏡的行動力很強,在下定決心後,沒過兩天,他便挑了個大白天的時間從學校出發了。

胭脂巷那邊可以說是整個城市最亂的區域,各種三教九流混跡在哪裏,時不時就會發生一些械鬥事件,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剪刀,以備不時之需。

此時是下午一時三刻,街道上一片混亂,路邊的攤子在游行過程中被發生沖突的兩派人馬掀翻,地上到處都是被踩扁的蔬菜瓜果,還有嚎啕大哭的孩童和滿臉麻木絕望的菜農小販;兩側的店鋪基本都緊閉大門休業一天,店主站在門窗內偷偷向外瞟着街上的狀況,那一雙雙惶恐不安、難掩憤怒的眼睛,看的簡直叫人胸口淤塞。

遠處隐隐傳來學生們“外争主權,內懲國賊”的口號聲,但抗議隊伍還沒走到這條街道,治安官們的高聲謾罵便随之而來,伴随這些的還有東西砸落的聲音,和人群中時不時傳來的痛呼。

這已經是這幾天城市中的常态了。

喬鏡之所以能在大中午跑出學校,其中一個很關鍵的原因,就是京洛大學這幾天停課了。

在學生們看不見的地方,教授們也在用自己的方法,為這個國家争取着光明的未來。

身為京洛大學的校長,文春秋最近更是忙到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如今這些年輕氣盛的學生們之所以還能平安上街抗議、治安局那幫人也暫時沒有鬧出人命,全都靠這位老人從中斡旋。

喬鏡一路走來,因為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學生,還差點兒也被拽進游行隊伍裏,手裏更是被塞了四五張傳單。因此,他直到下午三時,才來到預定的目的地。

所以,當他費盡千辛萬苦,終于站在那條積滿了污水、菜葉、雞蛋殼,深處還隐隐飄來一股刺鼻脂粉香的幽暗巷子前時,說實話,真的是長籲了一口氣。

但喬鏡的模樣實在是與這裏太過格格不入了,就他緩神的這一會兒功夫,胡同裏已經已經有兩個腳夫打扮的男人向他投來意味不明的視線了。

他緊抿着唇,攥緊了袖中的剪刀,鼓起勇氣,大步走進了巷子內。

巧合的是,就在喬鏡走進胭脂巷後不久,歷經了一個多月的海上漂泊和陸上交通,景星闌也終于到達了《東方京報》報社的總部,也就是喬鏡所在的目的地。

“您……您就是景星闌先生嗎?”

許維新面帶菜色地看着從前方這位一臉虛弱、甚至都不得不靠着牆才能勉強站立的男人,心道這位真的曾經和晏先生是同窗嗎?怎麽這麽……

他嚅動了一下嘴唇,覺得有些難以啓齒。

沒辦法,景星闌現在的打扮實在是太邋遢了。

他身上就穿着一件碼頭勞工常穿的破爛灰色薄襖子,上面不僅縫縫補補的全是補丁,還沾滿了灰塵和污漬。除此之外,他的頭發也十分淩亂,臉上布滿了煤灰和胡茬,瘦的幾乎都快要脫相了,只有一雙眼睛亮的驚人。

景星闌閉了閉眼睛,聲音是經歷多日缺水後的極度沙啞:

“我是。”

他是故意打扮成這樣的,不然根本沒法上那艘船。

臨行前,戴維建議他多給船長一些錢,讓對方在船上騰一間房給他。但景星闌卻比這位天真少爺想得更多一些——

海上航行本就意外頻出,全船除了一群華國勞工外,船長和所有水手都是外國人,他萬一給了錢,結果半道上船長見財起意,直接綁了他或者将他丢下船,反正茫茫大海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到時候該怎麽辦?

因此,他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外,什麽都沒有帶,權當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底層勞工。

這樣反而還安全一些。

但一個多月的底層船艙坐下來,不僅吃不好睡不好,還要忍受大洋上的各種風浪颠簸……就算是鐵人估計也撐不住。

下船後他還能堅持找到報社來,勉強保持着頭腦清醒和許維新講話,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他在哪兒?”

景星闌問道。

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是許維新明白他指的是誰:“您說喬先生嗎?他現今在京洛大學讀書,不過……”

已經沒有力氣告別、正準備拔腿就走的景星闌停頓了一下,再次轉頭:“不過什麽?”

“我侄兒許曉明是他的編輯,”許維新微微皺眉道,“今天中午空閑的時候他還跟我感嘆,說喬先生年紀雖小,對待寫作的态度卻已經有大師風範了,為了寫新書,聽說還要去胭脂巷取材。但那地方是城內最混亂的地帶,喬鏡他現在畢竟還是個學生,我有些擔心……”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感覺一陣風撲面而來,景星闌飛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許維新的肩膀,厲聲問道:“那地方在哪兒?”

許維新吓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就,就城東不遠處,一直沿着這條街走下去就到了。”

景星闌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地大步離開了。

許維新目瞪口呆地看着剛剛還虛弱到需要靠牆站的男人,在聽完這番話後,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自己面前,急切程度可以說是溢于言表了。

他呆站在原地半晌,搖了搖頭,又不禁感嘆道:“這哪裏是同窗啊……”

恐怕天底下好些同床十餘年的夫妻,都不比這兩人的關系來得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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