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嘴唇上,叭地親了一大口,緊接着把腦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細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動,只在眼角蓄了一點要落不落的淚。龍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這也是先前所沒有過的,于是也肅穆起來,不再歡笑了。
擡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淚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幹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難得溫柔了聲音,“你看我根本就沒有幹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別哭,也別走,往後咱們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發脾氣了。”
露生仰起臉,在夜風中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幹爹沒了,往後,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總像是有退路,總像是在北京還有個家可回,現在,沒有了。
龍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條胳膊,像怕他随時跑了一樣,兩個人把他夾回了家。
因為露生吃不下晚飯,所以龍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個人聚在露生的卧室裏,龍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進來。
露生想起溫如玉對自己的種種慈愛,心裏就酸楚滾燙。隔着一層淚幕,他擡起頭,看了看龍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沒親人了。”他啞着嗓子開了口,聲音滄桑,驟然上了七老八十的歲數,“我只有你們了。”
然後他死死地盯住了龍相,“我只有你們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個欺人太甚,一個忍無可忍,結局就只能又是分離。可是他只有他們了,如果分離了,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龍相沒有聽懂露生的話,但是很識相地點了頭。
這天夜裏,露生失眠了。
腦子裏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後地浮現。他現在只是個寄人籬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可他總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帥府裏的少爺。恨意蟄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種子,遇了春風就要破土,就要發芽,就要滋生壯大,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來,披着衣服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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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春天了,夜裏也不冷,屋裏屋外全沒點燈,可是天晴,滿天的銀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有輪廓,決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龍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裏原地轉了個圈,心裏空空蕩蕩的,忽然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了。讀書,他沒書可讀,先前一直沒進學堂,現在想要求學,怕也困難;從軍習武?這倒是條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覺着,似乎和丘八們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麽大出息來。猛然察覺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裏立時難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達達地走到了院門口。
然後,他吓了一跳。
院門外蹲着個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為是外來的野貓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開來,卻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處,像是凍透了,開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問道:“你不睡覺,站這兒幹什麽?”
丫丫垂了頭,聲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沒聽明白她嗡嗡的是什麽,追問了一句。這回她把話說清楚了,然而嗓音依舊細得像病貓,“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臉蛋光滑冰涼,像一塊寒玉,“我不走,我說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覺,這要是凍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遲疑地扇動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後嗯了一聲,垂頭向外走去。走過幾步回過頭,她可憐巴巴地又道:“別走啊。”
露生向她揮了揮手,“不走,真不走,你趕緊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這樣一句保證,一顆心還是不能落地,但賴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離開。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裏,繼續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經過正房門前的石階,他貼着牆和窗子勻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後,他緩緩地扭過頭,一張臉正好面對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沒拉窗簾,一層玻璃後面貼着一張雪白的人臉——正是龍相。
露生方才剛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對着這張臉,他一聲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顆心險些從喉嚨裏蹿出來。龍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動,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貼成了個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邊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轉,追着露生移動。
露生擡手一敲玻璃,小聲問道:“你幹什麽呢?”
窗後的龍相這回活了。伸手推開一扇窗子,他向露生顯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麽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這才發現龍相衣褲齊整,是個根本沒上過床的樣子。
“胡說八道,我既然答應了不走,就一定不會走,你做這個怪樣子幹什麽?上床睡你的覺去。”
龍相把窗子關嚴了,然後把臉往玻璃上一貼,顯然是根本沒打算聽他的話。
露生不勸了,扭頭就走,且走且道:“愛睡不睡,我可睡了。”
淩晨時分,天要亮沒亮的時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腳地又出了門。這回他沒多走路,只推門把腦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戶,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龍相的面孔。大半夜過去了,龍相的姿勢和表情都沒有變,連鼻尖都依然緊貼在玻璃上。
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進了正房。一掀簾子拐進卧室,他二話不說,直接握住龍相的一條胳膊,連推帶搡地把人攆上了床。龍相由着他擺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邊彎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給龍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脫,睡覺!”
然後他甩開身上的外衣,一頭倒在了床邊。背對着龍相躺好了,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我就躺在這兒,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裏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外衣外褲接二連三地從床上飛到地上。最後一個腦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龍相低聲說道:“露生,你給我讀個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來,你讀個長的,我和丫丫一起聽。”
“丫丫沒你這麽麻煩,用不着我讀故事哄她睡覺!”
熱腦袋順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後拱上了他的後脖頸。熱氣一股一股地撲進他的領口,氣息悠長,是龍相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露生也閉了眼睛,心裏有點認命的意思。他想他們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雖然因為龍相的存在,這一家三口總是雞飛狗跳,不夠美滿,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勝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