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快馬加鞭地疾馳了一路,露生趕回了龍宅。在門外連滾帶爬地下了馬,又像接一口袋糧食似的,把丫丫也接了下來。在面對龍相的雷霆大怒之時,丫丫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所以此刻不消露生吩咐,她擡腿就跟着露生跑進了龍宅。一邊跑,她一邊聽露生氣喘籲籲地說道:“你上陳媽的院子裏待着去,我這邊不管怎麽鬧,你別管。不到天黑不許出來,聽見沒有?”
丫丫仰頭看了一眼日頭,飛快地心算了一下時間,嘴裏很痛快地答應一聲,當機立斷地掉轉方向,一路跑向了比較安全的犄角旮旯。現在是下午時分,根據她對龍相的了解,龍相再怎麽鬧脾氣,半天的光陰也足夠他鬧個痛快了。他不記仇,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翻舊賬,只要他鬧痛快了,那麽天下就能立刻恢複太平,屆時她再出場,給龍相端盤點心倒杯熱茶,揀那不鹹不淡的閑話聊兩句,這一大關便算是過去了。
丫丫輕車熟路地往遠了跑,靈靈巧巧地藏了起來。露生知道龍相在家裏是天下無敵,即便是龍鎮守使出面發話,那話在龍相耳中怕是也還不如一個屁響。既然沒有靠山,那他只能獨自迎敵。而敵人來得也真夠快,他前腳剛進院子,龍相後腳就殺過來了。手裏攥着馬鞭子,他瞪着眼睛閉着嘴,對着露生的後背便抽。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露生踉跄着低哼了一聲,同時就覺得後背像是讓火炭烙了一道,一瞬間便疼成了火燒火燎。
院子裏除了他倆沒別人,黃媽本在東廂房裏給龍相收拾春裝,忽見院子裏情形不對,而挨抽的人中又并沒有自己的侄女,所以她便關門閉戶地裝起了睡。露生忍痛轉過身,心裏猶豫着,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還手。其實是懶得還手,如果挨頓小打可以消災,那麽他寧願舍了一身皮肉讓龍相抽。
可是接連挨了幾鞭子之後,他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開始感覺這鞭子和拳腳大不一樣,自己怕是要扛不住。
“你又發什麽瘋?”他蜷起一條手臂虛虛地擋在了頭臉前,不讓鞭子往自己的頭臉上落,“我又哪兒惹着你了?”
龍相不理會,單是炯炯地瞪着露生。單手揮着柔韌黑亮的馬鞭子,露生越是後退,他越是一步一步地緊逼。這鞭子實在是結實,惡狠狠地卷過露生單薄的上衣。鞭梢過處,很快便滲出一條淺淺的血痕。縱是衣服不破,衣服裏面的皮肉也受了傷。
露生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鞭子往外一扯,“沒完了?我們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出門,從早上等到現在,你始終不回來,我們怎麽辦?我倆到街上買點東西都犯了你的法了?再說那毛線買回來,還有你的一份。我出錢,丫丫出力,我倆給你織毛線褲子,你不感激也就罷了,還不由分說上來就打人,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藥!”
龍相一拽鞭子,拽不動,又拽了第二下,可是力氣不如露生,依舊是拽不動。于是索性将鞭子柄向下一掼,他咬牙切齒地開口吼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讓你倆在一起!你倆出門不帶我,就是不行!”然後他伸手指着露生的鼻尖,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點動,“白露生,你別以為我是傻子,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我早看出來了,你就是條養不熟的狗!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家把你養成人了,你就想跑,跑還不算,還想拐走丫丫,讓我成個孤家寡人!”
露生早就不奢望能和龍相講道理了,可是聽到這裏,他猜出龍相是誤會了自己,便忍不住還要解釋幾句。不是怕委屈,是怕龍相胡亂生氣,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
“我不怪你派人跟蹤我,你還挑起我的毛病來了。”他極力把語調放平和,不肯再刺激龍相,“我把丫丫拐走?我自己現在都是一無所有,我拐了丫丫幹什麽?兩個人出去一起餓死嗎?我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逗丫丫玩,我不是也逗過你嗎?逗你行,逗丫丫就不行了?你就是發瘋,也瘋得有點兒理由好不好?聽風就是雨,只長脾氣不長腦子,你對得起你頭上那倆角嗎?”
露生只說到了這裏。說的時候雖然是渾身都疼,隐隐地也有點怒火中燒,但是他強忍着不發作,極力地要把話說得活潑。然而他這降龍的經驗大概還是不夠豐富,因為龍相聽到最後,沒有聽高興,反倒是更憤怒了。
“你說我瘋?”他紅着眼睛對露生虎嘯狼嗥,“你敢說我瘋?!”
然後他放下手,氣昏了頭似的在地上團團轉了一圈,緊接着重新面對了露生,他扯起走腔變調的大嗓門,開始做獅子吼,“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露生一愣,心想:我都快要把你當祖宗供了,你怎麽會說我看不起你?
不等他發問,龍相甩手向院門一指,面紅耳赤地繼續吼道:“你自以為是什麽狗屁白大帥的兒子,你就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爸爸!你他媽的天天鬧着回北京,你就是覺着這地方屈了你!你要走!丫丫那個臭丫頭片子被你哄住了,也要跟你走——我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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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聽到這裏,又急又氣,不由得也提高了聲音,“龍相,你鬧歸鬧,少東拉西扯!龍叔叔保護我、養育我,我怎麽會看不起他?還有,我尊重你的父親,你也應該尊重我的父親!”
話音落下,他只覺眼前一花,反應過來時,面頰上已經爆發了疼痛。大叫一聲狠狠推開龍相,他這回可真急了,“又咬人!”
龍相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喘着粗氣站穩了,他像發作了失心瘋一般,撲向露生繼續連踢帶打,隔三差五還要找機會咬上一口。露生左抵右擋,兩只手簡直要不敷分配,臉上還濕漉漉的,全是龍相對他啃咬未遂,蹭上的口水。
露生自認為是個講道理、愛和平的人,可年紀和體格擺在那裏,正是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而且他爹白大帥是個能打天下的主兒,他身為兒子,再怎麽忍氣吞聲,也當不成個窩囊廢。對着龍相抵擋了片刻,他抵擋得越久,怒火在胸中燒得越旺。及至這火燒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直通通地揮出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了龍相的胸膛。
龍相張開雙臂向後一晃,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露生居高臨下地望向他,氣喘籲籲地說道:“我不是打不過你,我是讓着你。”
然後擡起袖子一抹臉,他又說道:“你再這麽沒輕沒重地跟我犯渾,遲早有一天會逼走我。等那天真來了,你可別罵我狼心狗肺,白吃了你家的飯。”
龍相坐在地上,一張臉先前是通紅的,如今轉成了煞白。不管是否占理,他要生氣就是真生氣,氣得手腳都直哆嗦。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硌着了尾巴骨。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露生居然還對着他侃侃而談,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在他眼中,這簡直就是忤逆造反。起初大怒的原因,已經被他抛到腦後去了,在露生毫無察覺的狀況下,他開始爆發了第二輪的盛怒。
露生口口聲聲地說要走,這個“走”字提醒了他。一翻身爬起來沖向西廂房,他挾着風雷之勢闖入露生的卧室,從立櫃裏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點小家當——那只皮箱。
他不耐煩開暗鎖了,直接掄了箱子往牆壁上撞。三撞兩撞地撞開了箱子,裏面掉出兩樣東西:一樣是個羊腸子似的布口袋,裏面裝了不少銀元;另一樣則是白大帥留給露生的手槍。一腳把銀元口袋踢到了角落裏,龍相彎腰撿起手槍,一陣風似的又刮了出去。
這手槍是露生的寶貝,等閑不許人動的。他氣極了,一定要狠狠地傷害露生出口惡氣。露生不怕打,而他又不能真殺了露生,于是他一時聰明起來,對着露生的寶貝下了手。
露生站在院子喘氣,不知道龍相瘋到自己屋子裏幹什麽去。直到看見龍相拎着手槍跑出來了,他睜大眼睛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
“哎!”他對着龍相伸出了一只手,“你拿它幹什麽?那裏頭又沒子彈,你拿它也斃不了我。”
龍相看了他一眼,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門。
露生沒看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懷疑他這是跑到前頭找子彈去了,便慌忙拔腳去追——手槍裏若是不放子彈,那只是一塊沉重的鐵疙瘩,只能用來砸人;可若是放了子彈,那就了不得了。露生不知道龍相今天會鬧到何種程度,總之他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旁人死。
随着龍相的背影邁開大步,他跑着跑着,忽然感覺有點不大對勁——龍相沒往前頭人多的地方去,而是拐彎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後頭。
龍宅的正經主子只有兩位,鎮守使坐鎮前方,後頭的內宅裏只安置了龍相。龍相,加上露生和丫丫,再加上幹零活的老媽子、小丫頭,總共也沒有多少人,所以龍宅是越往後走越荒涼。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甚至還有斷壁殘垣。龍相跑得很快,露生追得更快。然而龍相目标明确,露生則是一邊追一邊犯嘀咕,于是兩人之間就總存了一點距離。
不出片刻的工夫,龍相忽然停了。
他停了,露生也停了,不但停了,而且變了臉色,“龍相,你幹什麽?”
龍相站在一座荒草萋萋的井臺上。井是深井,井裏還有黑沉沉的水,然而一直沒有被填上,因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細腰,龍家上下并不怕孩子們會失足掉下去。
會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一把手槍卻是可以輕松通過井口。龍相走到井前面對了露生,慢慢地握着手槍擡起了手。這個時候,他定定地盯着露生,黑眼珠是兩枚冷硬的圍棋子,瞳孔僅有的一點光,也是冷硬無情的。
露生真慌了,對着龍相伸出了兩只手,“別——龍相,有話好說!”
龍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做了個無情無義的鬼臉,同時手指一松。手槍立時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驚呼聲中,他食指一鈎,卻又險伶伶地鈎住了手槍扳機。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槍,他看着露生,依舊是不說話,但是心裏隐隐地有一點舒服痛快了。因為露生變顏失色,明顯是怕了。
望着他的舉動,露生語無倫次地又開了口,“別鬧,這不是鬧着玩的!我家裏什麽都沒有了,就只剩了這麽一把槍,它是我爸爸的遺物——”他幾乎帶出了一點哭腔,“好弟弟,聽話,把槍還給我。我讓你打我,我保證不還手,只要別玩那把槍。龍相,你下來,乖。”
龍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開了個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氣立時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還不夠,還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輕巧地将食指伸展開來,讓手槍像塊黑石頭一樣,瞬間墜落進了井中。
露生沖了過來,撲到井口跪下來往裏看。與此同時,井底響起了噗通一聲,正是沉重家夥落了水。
一聲過後,天地一起靜了一瞬。
龍相低着頭,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貼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當然是什麽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側了身,将一條胳膊往井裏伸,當然,還是什麽都撈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無表情地保持着這個姿勢,半晌不動。他不動,龍相俯視着他,也不動。
如此過了一分多鐘,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龍相問道:“你知道什麽叫作遺物嗎?”
龍相獰笑了一聲。不知道他這個獰笑是怎麽做出來的,他的五官并沒有移位,眉還是那個眉,眼還是那個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濃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兇光;紅嘴唇中微微露出一點白牙齒。他牙齒整齊,虎牙卻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來,讓他看着如魔似鬼。
“遺物嘛——”他故意拖着長聲回答,要活活氣死露生,不把露生氣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東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顫顫地呼了出來。一張臉本來就白,如今徹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鎮定,起碼是比先前要鎮定。
“親人留下的遺物,是比什麽都貴重的。”他一字一句輕聲地說,“假如我死了,你會把我的東西全部丢掉嗎?”
龍相咬牙切齒地告訴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東西全燒成灰,一樣也不留!”
這話說完,露生沉默了一剎那,卻并沒有動怒,只說:“我不會的。如果你死了,我會把你常用的東西留下一兩樣,永遠保存着,當個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龍相嗤之以鼻,“怎麽?我算是你的親人了?”
露生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有時候,你實在是太可恨可氣了,我就會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還活着,我就不會到這裏來。我在我自己的家裏,一定不會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頓罵一頓,更不會是打了白打、罵了也白罵。可是我沒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槍。”
眩暈似的站在井臺上晃了一下,他勉強自己站穩了,把話說到了最後,“龍相,你打我罵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該扔了我的槍。我怕你氣壞了身體,我總是讓着你;可你心裏沒有我,你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傷害我。”
擡眼望着龍相,他輕飄飄地又補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後他不再張望井口,轉身下了井臺,踏上了歸路。
龍相沒有動,怔怔地望着他發呆。今天露生說的話有些出奇,他記憶力很好,把那些話一字一句全記住了,但是沒能全部領會,須得站在這井臺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會兒,他覺出累了,蹲下來看了看手指甲,他發現指甲縫裏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雙手扶着井臺的邊緣,他下意識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裏瞄,心中想:真撈不出來了?
深井是個無底洞,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撈不出來了”。
龍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過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邊揉,一邊又想:那我賠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臺,到他爹那裏找好手槍去了。
在龍相尋槍之時,露生已經獨自走回了屋子。
他沒驚動任何人,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臉。手背和脖子都有傷,不是鞭傷,是龍相用指甲撓出來的皮肉傷;臉蛋上印了個紫紅的圓圈,則是龍相留下來的牙印。
平時落了這一身傷,他縱是不懷恨,也要無可奈何地發一番牢騷。然而今天很異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憊得連情緒都沒有了。
沒有情緒,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條斯理地換下衣服,往幾條皮開肉綻的傷口上撒刀傷藥。然後站在牆壁上的圓鏡子前,他一邊梳頭,一邊很細致地端詳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歲了。周歲是十七,按虛歲算,則是名副其實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夥子了。
在龍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裏他都幹了些什麽?文,他只讀了最通俗的一些書籍;武,他只會抵擋龍相的拳腳。沒有學問,沒有武功,沒有朋友,只有一個瘋狗似的小伴兒,和一個軟柿子一樣老實可憐的小妹妹。
這六年是這樣,下六年,大概還是這樣。六年複六年,六年再複六年,六年再再複六年,複到最後,他這一輩子,也就定型了,過去了,完結了。
這一輩子他能幹什麽?他幹不了什麽,他只能是哄龍相高興,和在龍相不高興的時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時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來丫丫當真嫁給了龍相,那麽她和自己一樣,一挨一輩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輩子。現在他有個大哥哥的身份,還能有力量保護她;将來三個人全長大了,全都各歸其位了,他想保護都沒立場、沒資格了。
鮮血緩緩地升了溫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點淚。他含淚望着鏡中人,翕動嘴唇無聲地問:“白頌德,你甘心嗎?”
鏡中人立刻斬釘截鐵地搖了頭——不甘心,一千一萬個不甘心。縱算沒有本領子承父業,他身為白家最後一點血脈,至少也要為父親、為妹妹報仇。
搖頭,再點頭。露生點着頭告訴自己:“對了,不甘心就對了。不甘心,你便還有希望,還有藥可救。”
然後他轉身走進卧室,蹲下來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這皮箱真結實,不怕摔不怕砸的,暗鎖有點不大靈了,但是只要別太震動,也不會輕易地自己開。露生從立櫃裏翻出一套換洗衣裳,整整齊齊地疊進了箱子裏,又用毛巾包了一塊香皂,連同牙具一起塞進了箱子的邊角處。
羊腸子口袋被他從床底下拽出來打開了,裏面能有一百多塊大洋,還是當年來時,溫如玉留給他傍身的。他在這兒沒機會花錢,所以就一直留了下來。此刻數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兩份,他先把一份用報紙包好,另一份則是裝回了羊腸子口袋裏。餘下的幾十塊錢,他往皮箱裏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裏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鎖好立到牆邊,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攤開了一張信箋。唰唰點點地用鋼筆寫了一篇文字,他很細致地将其折好,用一本詞典把它壓在了桌面上。向後一靠望向前方,他見窗外的藍天已經黑了顏色,是要入夜的時辰了。
于是他不敢再耽擱,趁着晚飯沒開,院子裏的人還都沒回來,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着那兩份大洋,用肩膀頂開房門,向外走去。
剛剛走到院門口,他迎面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頭縮腦,忽然擡頭瞧見了露生,她立刻小聲問道:“大哥哥,好了嗎?”
露生對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着笑了,一邊笑一邊呼出一口氣,同時眉目展開了,腰背也挺直了。本來她是一枚很緊張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聽聞天下太平,過了一關,便微微綻開了一點花瓣,恢複成了個豆蔻少女的模樣。
然而未等她恢複完畢,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着個報紙包,手指吊着個羊腸子口袋,“給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東西接了過來,以為這是大哥哥分配給自己的小差事。笑吟吟地捧着東西仰頭看露生,她等着露生發號施令。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視着她,卻是良久沒有言語。
最後,露生又笑了一下,低聲說道:“丫丫,我走了。報紙包着的錢,你替我轉交給陳媽,就說這些年我全賴着她照顧,辛苦她了。将來我若是有了本領,再好好地報答她。口袋裏的錢是給你的,你不要亂花,自己留着。這就算是你的體己,到了非用不可的時候再用。我桌子上還壓着一封信,那封信是給龍叔叔的,明天你給我跑一趟腿,把它送到前院去。我讓龍叔叔養活、保護了這些年,如今說走就走,我既無顏見他,也怕他攔着我不許我走。所以為了方便起見,我還是直接離開為好。”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望着丫丫又問:“記住了嗎?”
丫丫仰着臉,沒表情也沒言語,只是對着他眨巴大眼睛。眨巴了一氣之後,她愣頭愣腦地開了口,“大哥哥,你、你要走?”
這句話一說完,她沒等露生回答,一張臉直接褪了血色,連通紅的嘴唇都立刻轉成了蒼白。擋在露生面前左右搖晃了幾下,她像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帶着哭腔喃喃說:“不行,不行,為什麽要走呢?”
手裏的大洋一起脫了手,報紙包摔破了,銀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滾。丫丫顧不得撿錢,單是張開雙臂攔住露生。攔着,同時不停地說話——喃喃地說,語無倫次地說,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緊盯着露生,淚珠接二連三地滾出眼眶、滾下面頰。她吓死了,絕望死了,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麽辦?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腸向前硬闖。六年前他丢了一個妹妹,六年後的今天,他又得丢一個妹妹。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可是不丢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還是要前程?他自己問,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報仇!要活得有個人樣,不要一輩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傷!
擡手撥開了擋路的丫丫,他聲音很低地說道:“丫丫,對不起,我顧不上你了。”
然後他邁步向前疾行。空着的左手一緊一熱,是丫丫追上來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驚吓時一樣,她開始哆嗦,一邊哆嗦一邊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麽辦?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麽求,都是無用。大哥哥那樣高那樣大,她怎麽拽,也都是無用。兩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她開始往下蹲往下坐,墜着露生拖着露生,不讓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着,腳蹬着,她漸漸地不說只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絕望了,無計可施了,走投無路了,她想自己只有哭——大哥哥對自己這麽好,自己使勁地哭,拼命地哭,他不會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當此時,黃媽領着個大丫頭,從遠方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少爺的鋒銳是沒有人願意觸的,所以下午一有機會,黃媽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燈,她很閑适地走了回來。可是距離院門還有老遠,她便聽到了丫丫的哭聲。
她吓了一跳,以為院子裏又爆發了新一輪惡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卻又并沒有看見少爺的身影。看着露生手裏的箱子,她很驚訝地喲了一聲,正要開口詢問,哪知未等她出聲,龍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來了。
和露生一樣,他手裏也拎了個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為箱子裏墊着金絲絨襯裏,嵌着一把來自比利時的勃朗寧手槍。下午他本打算去父親那裏弄把好槍,然而一進鎮守使那間大屋子,他便感覺空氣腌臜,進而懷疑父親的藏槍興許也都是臊氣烘烘的。這個聯想讓他有點反胃,于是他出門前往軍營,向徐參謀長要了一把好手槍。這手槍烏黑锃亮,槍管雕花,漂亮極了,甚至有個專門的小皮箱來裝它。于是龍相就很得意,認為自己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這把漂亮的新手槍,想必也就不會再對自己說那些怪話了——什麽“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許是句新詩?的确是有人作詩罵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會這一手。媽的,竟敢拐彎抹角地罵我!
龍相的心情挺愉快,腦子裏也挺熱鬧——他那頭腦,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都很熱鬧,大機器似的從早轉到晚。有時候轉得太厲害了,他耳朵裏都會轟隆隆地響。此刻停了腳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識地大喝了一聲:“誰欺負丫丫了?”
他沒看見黃媽,丫丫也沒看見黃媽。涕淚橫流地擡起頭,丫丫哭號着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龍相一愣,幾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圓睜二目問道:“你要走?走哪兒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拼命壓下了所有的情緒,“我回北京,找我幹爹去。”
龍相擡手撓了撓後腦勺,有點發傻,“找你幹爹幹什麽?”
露生繼續把情緒往下壓,沒情緒,就沒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沒什麽,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龍相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對着露生審視了一分多鐘,他心裏七上八下,主意亂竄。一時間他認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屬于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慣着他;一時間他又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實在不行的話,自己向他說句好話也沒什麽不可以。
兩個念頭交戰了片刻,末了他決定不委屈自己。把皮箱往地上一扔,他粗聲大氣地怒道:“你少拿這話威脅我!你又不是什麽寶貝,你滾蛋了,我還會舍不得你不成?”然後他繞過露生,一腳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你松手,讓他滾!吓唬老子?呸!”
丫丫被他踢得身體一歪,而露生則是差一點就回了頭。強忍着沒有亂動,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命苦就命苦吧,将來要給龍相當小老婆,那就當吧。自己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于是趁着丫丫手一松,他向前繼續邁了步。
露生在前頭走,龍相和丫丫在後頭跟着。
三個人一前兩後地走到了院門外,露生停住腳步辨了辨方向,然後踏上馬路,要往火車站走。
這個時候,龍相忍不住了,快跑幾步追上露生,他擡手一攬露生的肩膀,“哎,你真生氣啦?”
露生笑了笑,因為面頰上的牙印很疼,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我不能永遠留在你家裏,遲早是要回去的。”
龍相扭頭觀察着他的表情,“那你現在回去也幹不了什麽呀!你再等等,等過兩年我長大了,我陪你回去。”
露生搖了搖頭,很平靜,也很沉默。
龍相看了他這個異乎尋常的表現,心裏開始發虛,“你——你真走?”
露生這回一點頭,“嗯,真走。火車站半夜有趟過路的列車,正好是到北京的。一會兒經過郵局,要是沒有關門的話,我再給幹爹那邊發一封電報過去。”
龍相開始結巴,“不是有個姓、姓滿的要殺你嗎?”
“我現在和六年前的模樣大不一樣,沒人能夠認出我。”
龍相六神無主地回頭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這一眼,和他對視之後,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來,不出聲,只亦步亦趨地緊随着露生。
三個人無言地走了一段路,龍相又開了口,“你別走了,我往後再也不欺負你了。我還給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槍,比你原來那個什麽遺物漂亮得多,你看了,一定喜歡。”
露生一笑,腳步不停。
龍相想了想,忽然歪着腦袋一拱露生的肩膀,“我讓你摸摸我的角。我這可是龍角,丫丫都不許摸的,我讓你摸,別生氣了,好不好?”
露生加快了步伐。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郵局,他出來晚了,郵局已經關了門。電報看來是發不成了,不過只要溫如玉沒有搬家,那麽他下了火車,自己也能夠找過去。
從郵局大門上收回目光,他不看龍相和丫丫,一味地只是走。而龍相茫茫然地跟着他,發現他已經走出一條小街,并且馬上要拐彎了。他如夢初醒一般,忽然轉身跳到露生面前。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他一腳前一腳後地紮了個馬步,咬牙切齒地喊道:“不讓你走!”
然後不消他吩咐,丫丫從後方也摟住了露生的腰。兩人一前一後夾攻了露生,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氣,四條胳膊簡直要活活勒斷露生的腰。露生急了——再被這兩人纏着勒着,他的心就要軟了,他就走不成了!
對着龍相的後背捶了一拳,他背過手又搡了丫丫一下。他想使蠻力硬甩開他們,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掙紮左右搖晃,腳下無根,手臂卻是快要勒入他的骨頭;龍相則是用腦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進,龍相越要死死地頂他,頂到他寸步難行。街上開始有人聚攏來看他們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開來,因為龍家的衛兵騎着馬追了上來,一邊追一邊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爺”。露生眼看龍相的援兵越來越多,急得額頭都暴起了青筋。轉眼之間,衛兵已經在他們面前勒住了馬。
“白少爺!”衛兵一邊說話一邊飛身下馬,是個很着急的模樣,“北京來的急電,是發給您的。”
露生知道城內軍營之中自有無線電臺,可以随時收發電報。從衛兵手裏接過譯好的電報文,他低頭讀了一遍,随即卻是大驚失色,連皮箱都脫手落了下去。
溫如玉死了!
電報文只有寥寥幾行字,是溫家的老仆發過來的,說溫如玉死于急病,而這封電報發出來時,溫如玉已經被他的朋友們合力下葬了。
龍相擡起頭,見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擡手奪過了他手中的電報紙。草草地将文字閱讀了一遍之後,他腦筋一轉,像通了電一般,兩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幹爹死了。”他直問到了露生的臉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沒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開手挺直腰,竟是揮舞着電報紙跳躍着歡呼了一聲,“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幹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沒有家了,他不會再走啦!”
說完這話,他把電報紙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