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告別
黃媽搬離了這間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院子,在前頭另找了新房屋。露生是識相的,也想換個住處,把院子騰給新婚的夫婦,然而龍相不讓他走——龍相似乎認定了他們是一家三口,他可以娶丫丫,但是露生不許因此往外跑。至于露生将來要娶妻生子了怎麽辦,他還完全沒有想過。總而言之,露生和丫丫全圍着他、愛着他、哄着他,就對了。
對待這兩個人,因為太親近,所以他肆無忌憚地暴露了全部真面目,格外地為所欲為。及至出了家門見了外人,他倒是頗有幾分理智,并不陰一陣晴一陣地亂發作。比如新婚這日的下午,周邊十幾個縣的軍頭全來了,武夫之流,又是來賀喜的,自然斯文不到哪裏去,在要求見新娘子而沒能見到之後,師長旅長團長們開始胡吃海喝,把半座龍宅鬧開了鍋。龍相不知痛飲了多少酒,及至喝到散席之時,他臉色煞白,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晃——坐都坐不住,起身走路自然是更不可能。于是露生聽了徐參謀長的話,把他背出了宴會廳,往後頭院子裏送。
這一路走得很艱難,因為龍相用胳膊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沒法在半窒息的狀态下使力氣,只能是每走幾步便扭扭脖子,告訴龍相“松手”。
龍相不松手,不但不松,還親熱地把臉湊到他後腦勺上蹭了蹭。硬着舌頭開了口,他在露生的耳邊說話,“我知道,你、你也喜歡丫丫,你不想讓丫丫嫁給我,你嫌、嫌我不好。”
口水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來,滴滴答答地往露生衣領裏落,“可、可是你再想、想想,你什、什麽都好、好,你娶誰都、都行,我呢?我不、不好,我娶了別人的話,她很快就不、不喜歡我了。你看我親、親爹都不喜歡我。”
說到這裏,他重新又勒緊了露生的脖子,斷斷續續而又口水淋漓地問道:“你有時候……也不喜歡我……對不對?”
露生很費力地嘆出了一口氣,“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都是孩子話。你醉成這個樣子,今晚到我房裏睡吧。萬一半夜鬧酒,又得折騰丫丫。”
龍相哼着搖了搖頭,“不,我要跟丫丫睡。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我倆就是一起睡的。有一次我尿了床,她醒了一看,以為是她自己尿的,吓得哇哇大哭,笑死我了……”
說到這裏,他擡頭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經進了院子,便掙紮着溜下了露生的後背。踉跄着向前方正房走了兩步,他回頭對着露生揮了揮手,臉上露出了傻裏傻氣的笑容,“大哥哥,明天見。”
正房今天開了電燈,玻璃窗後垂了粉色窗簾,顯出了窗上很清晰的大紅雙喜。露生目送着龍相進了門,心裏一時間什麽都沒想,只感覺事已至此,多說半個字都是無益了。
這一夜過得很安靜,因為少爺的脾氣天下皆知,所以并無一人敢來聽房。
露生颠颠倒倒地過了這一夜,仿佛一直都是似夢非夢。及至清晨睜開眼睛時,他簡直不能确定這一夜自己究竟有沒有睡。下床草草穿了衣褲,他擦了把臉,又喝了一大杯隔夜的冷茶。推門邁步走了出去,他擡頭一望,很驚訝地看到了龍相。
第一眼是驚訝,第二眼就是啼笑皆非了。因為龍相裹着一身大紅色的綢緞睡袍,正坐在正房門前的臺階上織毛衣。
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反正他赤腳蓬頭,毛線團放在腳邊的笸籮裏。那笸籮分明是丫丫平日天天端着的東西。聞聲擡眼望向露生,他面色蒼白,眉眼漆黑,嘴唇通紅,像個誤入光天化日之下的鬼——縱算不是鬼,也是鬼氣森森。對着露生咧嘴一笑,他一邊笑,一邊又沒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
這是個很安詳的笑容,安詳到了虛弱的地步。露生記得龍相的表情是很豐富的,尤其擅長做鬼臉,可是豐富歸豐富,唯獨沒有“安詳”這一科。疑惑地走到龍相身邊,他轉身也坐了下來。手掌貼住了身下的石階,他開口問道:“不冷嗎?”
龍相搖了搖頭,收回目光低下頭,繼續專心致志地織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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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又問:“丫丫織這些東西,長短形狀都是有規矩的,你亂織一氣,到時候她還得拆。”
龍相微笑着不理會。露生也沒有再啰嗦,兩人沉默了片刻,龍相忽然停了手,轉過臉對露生笑道:“丫丫拍我睡覺。”
露生沒聽明白,直勾勾地盯着龍相,于是龍相騰出一只手,開始一下一下輕拍露生的臂膀,“就是這樣——她夜裏還給我蓋被,我說我渴了,她立刻就下床給我端茶。”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線針,他心滿意足地微笑,“她對我好,我也得對她好。我不讓她早起,讓她多睡一會兒。”
如果龍相此刻吵鬧一點、混蛋一點,露生心裏還不會虛;可一夜不見,龍相居然變得通情達理、心平氣和,這就讓露生感到了恐慌——露生審視着他,忽然懷疑他是夜裏把丫丫殺了,要不然怎麽天地會忽然這樣的靜?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丫丫!”
房內立刻響起了一聲驚惶的回應:“啊?”
方才深吸進去的那一口氣在露生胸中打了個轉,又被他長長地呼了出來——那是丫丫的聲音。
龍相被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扭頭看他。露生沒法解釋自己方才那一吼的來由,所以幹脆掏出手帕,擦了擦龍相的眼角,“洗把臉去吧,看你這滿眼的眵目糊,虧你還睜得開眼睛,不難受嗎?”
他是經常這樣管教龍相的,所以龍相聽了這熟悉的話,便下意識地移開目光,又不假思索地噢了一聲。
新婚第一天,丫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露生和龍相在外面說話,聲音很低,言辭含糊。她靜靜聽着,還是感覺大哥哥的聲音很好聽,閉了眼睛想象露生的相貌身形,也還是感覺大哥哥有種很特別的派頭,英俊潇灑,溫文爾雅。
但她只是聽聽想想而已,因為終身大事已定,此生此世,再也沒有癡心妄想的資格了。
中午時分,丫丫起了床。院子裏來了兩個幹幹淨淨的小丫頭,是黃媽挑選的,專為了伺候少爺和少奶奶。然而少爺并不喜歡院子裏出現外人,于是小丫頭們被驅逐出境,丫丫作為新少奶奶,照舊還是要事必躬親。
她慢慢地洗漱打扮,将一頭長發绾成了圓髻,扮成了小媳婦的模樣,又濃濃地施了一臉脂粉。不是為了美,是為了遮蓋下巴上的紅牙印。幸而新媳婦就該是濃妝豔抹的,哪怕她把臉塗成猴子屁股,也是天經地義。
然後她就沒了事做,推門出去站了一會兒,她下意識地要往西廂房裏走。剛走出一步,她便強迫自己做了個向後轉——哪有新媳婦往不是丈夫的男人房裏鑽的?
回到屋裏端起了她那個針線笸籮,她恍恍惚惚地再次出門,這回差一點又走到西廂房裏去。萬幸露生和龍相此刻都不在家,因為她這一回是走到西廂房門口時才醒悟過來的。仰起頭看了看高天流雲,丫丫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天高地闊,四野無聲,自己被很親愛的人抛棄到了這裏。從今往後,就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先前的好時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龍相一直坐在他的總司令部裏,連帶着給他當秘書的露生也不能走。面前攤開了一疊疊的軍火單子,單子上的字跡龍飛鳳舞,所以露生須得把那內容辨認清楚,再整整齊齊地全抄到一本簿子上。一鼓作氣抄完一本,他把簿子遞給龍相,問他:“你要這東西幹什麽?不是有軍械處專門負責這些事情嗎?”
龍相拿過簿子,一頁一頁地翻看,“要是弄些破槍破炮土炸藥之類的貨色,那的确不用我管。可這是要動巨款的大事,我不能不親自辦。”
露生握着筆,望着龍相張了嘴,“你——你這回要買多少軍火?”
龍相把簿子往桌上一扔,“就買這一本!”
露生聽了這話,剛要合攏的嘴唇便又張了開,“龍——你算算賬再說話好不好?”
龍相懶洋洋地答道:“這一本的總賬我剛算過了。從美國人那裏買裝甲車,從意大利人那裏買步槍,從捷克人那裏買手提機關槍,另外還有些零七八碎的軍需品,加起來,有個三百來萬也就夠了。”
露生對于龍相的一切主張都不贊成,包括方才他這番話,“你想沒想過,花了這三百萬,你手裏就一分錢都沒有了?”
龍相把兩只腳擡起來架到桌子上,對着露生一聳肩膀,“軍火到手我立刻開戰,打勝仗不就有錢了?”
“你敢百分之百肯定你能打勝仗?”
龍相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小哈欠,“當然能。我是誰?我是真龍轉世。我不打勝仗誰打勝仗?我不打勝仗,怎麽當皇帝?對吧?老天爺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不信你看我這倆龍角。”
露生當即一擺手,“謝了,沒工夫看。”
龍相又道:“給你派個差事,明天你帶着定金上火車,去趟天津,代表我和那幫槍炮販子簽幾張合同。”
這句話實在是出乎了露生的意料,以至于他半晌沒說出話來。龍相沒有等到回答,便扭頭認真地看了他幾眼,“你不敢去嗎?那還是讓徐叔叔去好了。”
露生笑了一下,“怎麽會不敢去?我只是沒想到,你忽然讓我辦這麽大的事情。”
龍相放下雙腿,欠身拖着椅子挪到了露生近前,“大倒不大,我們不是第一次和那幫人交易,他們就是幹這個的,絕對不會在這上面耍花招。合同一簽,事情就算敲定。只是……”
他側過臉,湊近了去看露生的眼睛,“你真不怕嗎?”
露生輕輕一搡他的腦袋,勉強自己露出輕松的笑容,“怕什麽?怕滿樹才?可我就是站到了滿樹才面前,他也根本認不出我是誰。我離開北京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兒,除了他之外,也再沒別的仇家。我怕什麽?”
龍相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随即起身彎腰,湊到露生跟前耳語道:“我年紀太小,資格太淺。司令部裏全是老徐的人,雖然當總司令的人是我,可遇到大事,他不點頭,我的話就沒人聽。萬一哪天他造了反,我怕我不是他的對手。你閑着也是閑着,不如以後就跟着我辦事。怎麽樣?”
露生平時看他和徐參謀長情同父子,即便不是父子,也稱得上是情同叔侄。萬沒想到這一老一小全是陰謀家,尤其是龍相,平時連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到了這個時候,居然會顯出層層的城府來。那麽他這樣的性情,到底算是瘋,還是不瘋?
這個問題暫時無解,露生也懶得去解。對着龍相一點頭,他很沉靜地答道:“好。”
露生認為自己也該做點正事了,能夠暫時地遠離龍相和丫丫,就更好了。
他并不是對這一雙小夫婦有什麽意見,他只是無顏再見丫丫。龍相真喜歡丫丫,一下午的時間裏,他像得了健忘症一般,連着三次告訴露生“丫丫拍我睡覺”。可是晚上回了家,露生一眼沒留意到,龍相便将一杯熱茶——連茶水帶茶杯——全摔到了丫丫身上。因為他說他要喝點甜的,而丫丫沒聽見,只給他端上了一杯清茶。
丫丫被砸了一下,也被燙了一下,但是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然後,她一聲不吭地小跑出門,去給龍相找“甜的”。露生趁機走過來,讓龍相管着點自己的脾氣,結果龍相把眼睛一瞪,問露生:“怎麽着?我打我老婆,你心疼啦?”
露生一時間啞口無言。其實要說也還是有話說的,不管怎麽講,龍相欺負丫丫就是不對。可是,他知道,自己說了也白說。萬一引起了龍相的雷霆之怒,那麽結果會更難收場。在鬥志不是很強的時候,他對龍相也有些怕。
翌日清晨,露生和龍相一同起了個大早。露生拎着一只皮箱,和龍相乘坐了馬車往火車站去,要搭乘最早的一趟列車往北京走。龍相在路上一直沒說話,及至兩人在衛士的簇擁下站到了月臺上,山西過來的火車也轟隆隆地将要停下了,龍相才忽然抓住了露生的手,“哎。”
露生正要上車,聽聞此言,立刻回了頭,“嗯?”
龍相抓着他不肯放,“你還沒走過這麽遠的路呢。”
露生強笑了一下,“沒走過,我是怎麽來的?”
龍相蹙起眉毛,露出了一點幽怨的孩子相,“你——你路上小心,早點兒回來。我們等着你。”
露生聽了這話,心裏卻是溫暖了一下,強笑變成了真笑,“司令的教導,卑職銘記于心,絕不敢忘。”說完這話他抽出手一拍龍相的肩膀,壓低聲音又道:“乖乖聽話,不許欺負丫丫。”
龍相委委屈屈地一歪腦袋,垂下眼簾嗯了一聲。
這一趟火車并非龍家的專列,可是不等人的,所以露生三步兩步地跨上了頭等車廂。
頭等車廂內堪稱空曠,他立刻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着車窗坐下來,他隔着玻璃向外望,只見龍相站在月臺上左張右望,分明是在透過一面面車窗尋找自己。
這個時候,火車拉扯着汽笛緩緩開動了。露生向後一靠,不知怎的,想落淚。
八年了,八年之間,他們三個從未分開過,所以如今露生不過是出一趟遠差,火車還沒有駛出車站,他便開始難過了,便既是不放心,又是舍不得了。
頭等車廂因為票價昂貴,所以乘客也是疏疏落落的沒有幾個。露生獨自坐在一處,前後左右都是空位。在這地方住了八年,如今終于要回北京了。雖然只是在北京換一趟列車,目的地乃是天津,但單是“北京”兩個字,就足以讓他生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了。
說是“回”,其實在他心裏,更像是“去”。家才是需要回的,而他的家正在身後那個混亂喧嚣的大縣城裏。幹爹一死,他在北京城裏徹底沒了牽挂,僅有的兩個親人,如今全姓龍,全都不讓他省心。而除非他給自己硬換一套嶄新的鐵石心腸,否則他估摸着,自己也許要為他們擔心到死。
火車走得很慢,鐵路兩旁都是荒野,并無景致可言。露生這一次是輕裝上路,充作訂金的花旗銀行本票揣在貼身內袋裏,一沓鈔票塞在褲兜裏,皮箱裏裝了換洗衣服和些許銀元,雖然頗有價值,但是丢了也不要人命。只有一點不好,便是他清晨出發得倉促,連本消遣用的小說都沒能帶上,如今就只能在這裏憑窗枯坐。
于是在火車慢吞吞地停過三站之後,露生百無聊賴地站起身,走到餐車去了。
餐車內的裝飾更為華麗一些,是專為持頭等票和二等票的旅客們預備的。露生撿了個空位坐下來,立刻就有聽差送上菜單。露生接過菜單一瞧,登時有些傻眼——菜單上面一個中國字也沒有,整整齊齊的全是英文。
在饑餓感的催逼之下,露生不得不施展才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找熟悉面孔。bread他認識,butter他認識,這讓他心裏稍稍安定了些許,因為只要有了面包和黃油,就足以填飽他的肚皮了。菜單平放在小圓桌上,他像個認真攻書的學生,用食指劃過一個個字母。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德行有點丢人,所以禁不住要臉紅。千辛萬苦地在菜單尾巴上找到了湯和果子露,他如釋重負,不由得用雙手摁着菜單擡起頭,重重地籲出了一口氣。
然而他未能把這口氣徹底籲出胸腔,因為忽然發現對面的圓桌上坐了一位妙齡女士。不知道這位女士觀察了他多久,總之在他悶氣長出的同時,該女士忍笑未遂,已經樂得肩膀亂顫。兩人驟然對視,露生窘迫得幾乎當場斷了氣,而女士立刻把臉扭開,粉團一樣的面頰上透出淡淡的紅,顯然也是不好意思了。
露生收回目光,登時有了灰頭土臉之感。一邊把菜單交還給茶房,他一邊心中暗想:我成土包子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的早餐上了桌。對面的女士端着一杯紅酒,也在漫不經心地啜飲。露生又偷着看了她幾眼,見她穿着一身水紅色的西式連衣裙,脖子、手臂、小腿全都雪白地露着,腳上一雙高跟皮鞋,也是水紅色的,一塵不染的,锃亮。
露生看在眼裏,心中驚訝之餘,又有些悵然。因為龍宅內的生活是千年如一日的,他沒想到現在外面世界的女子,已經可以公然地露出這麽多肉了。
在他偷看到最後一眼之時,那位女士忽然一轉眼波,毫無預兆地,兩人又對視了。
這回雙方沒有再羞澀,而是一起遲疑了一下,随即那位女士對着露生含笑一點頭。露生得了這樣善意的招呼,下意識地也是向她微微一笑。端起果子露抿了一口,他忽然很想和對方交流一番——不是看對方是個青春女子,別有用心地要搭讪,他純粹只是想和她說說話。書上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終究還是不同,而他對于外面這個真實的世界,實在是太想了解了。
但是如何開這第一聲口,也實在是個難題。露生盯着面前這一桌杯盤,在絞盡腦汁思索第一句話時,順便給自己的面包塗好了黃油。這面包烤得着實不錯,第一句話還沒想出來,露生已經先吃了一籃子小面包。
然後一邊喝湯一邊擡了眼,他發現對面女士杯中的紅酒已經見了底。這個時候,他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想自己應該把這種酒多多地買回家去一些,專給龍相喝。這酒看着仿佛很甜,而他喜歡酒,更喜歡甜。此酒集兩種大成于一身,并且一定不烈,給他喝是最合适的。
這個時候,女士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沒有羞惱,反而對他大大方方地又是一笑,然後伸手拿起身邊的蛇紋小皮包,仿佛是要走。于是露生一心二用,在想着給龍相買紅酒的同時,忽然鼓足勇氣站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到了那位女士桌前。那位女士擡頭看着他,順手把小皮包放到了大腿上。
短暫的沉默過後,露生出了聲,“您好。”
女士挺着脊梁骨和細脖子,開口發出了很好聽的聲音,“你好。”
露生發現自己太高,偏偏女士還是坐着的,兩人根本無法自然地對話,于是微微地俯身下去,他輕聲又問:“我可以坐嗎?”
女士一點頭,“可以,你請坐。”
露生拉出椅子,在女士對面落了座,坐下之後才發現自己手裏還端着一杯果子露。看了看果子露又看了看女士,他這一次沒有尴尬,而是自嘲一笑,“我是第一次坐火車,一切的規矩都不懂。”
女士笑問道:“你是上京求學的學生嗎?”
露生把杯子放到桌上,對着餐車門口的茶房一招手,然後答道:“不,我不做學生久矣。這一次是去北京辦些事情。”
這時茶房走了過來,照例又要把菜單往露生面前送。露生接過菜單,雙手遞向了前方的女士,“這東西我看起來很費勁,您想喝什麽,請自己點吧。”
女士粲然一笑,并沒有接菜單,只對茶房說道:“還是紅葡萄酒。”
茶房恭而敬之地在本子上記下了,随即靜等露生的吩咐。露生把菜單還給了茶房,說道:“我也是紅葡萄酒。”
及至茶房夾着菜單離去了,女士跷着二郎腿向後一靠,緊接着對露生一擡下巴,顯出了幾分驕矜,“還沒請教先生如何稱呼。”
露生并不畏懼她的驕矜,驕矜畢竟是正常人類所擁有的一種态度,而他和龍相鬥智鬥勇了八年,一切惡劣瘋狂的性情都見識過了。既然連那“非人”的性情都不怕,這人類常有的一點驕矜,更是不足以讓他生畏。
“敝姓白,白露生。”他很坦然地做了回答,“您呢?”
隔着桌子,女士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用英文答道:“艾琳。”
露生掃了那手一眼,就見那手的皮肉十分之白,指甲塗了蔻丹,又是十分之紅。輕輕地握住那手上下搖動了一下,他随即松了開,感覺自己又開了一點眼界。原來現在姑娘的手,是可以随便伸出去和男子握一握的了。
這時茶房用托盤送上了兩杯紅酒,露生端起玻璃杯嘗了一口,心裏又想:果然不大像酒,丫丫也能喝幾口。
龍相和丫丫像走馬燈似的,在他心裏你方唱罷我登場。心裏忙着這兩個人,他的眼睛則是審視着前方的艾琳。這位艾琳着實是過分盛裝了,以至于露生方才對她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半天,卻是沒有看出她的美醜來,只看了滿眼紅紅白白的鮮嫩臉蛋;如今近距離地細瞧了,他才發現艾琳的相貌有些異于常人。不但鼻梁挺拔筆直,微凹的大眼睛也是清澈的灰色。他看艾琳,艾琳毫無怯意,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于是一番大眼瞪小眼之後,露生猶豫着問道:“艾琳小姐,您……是外國人嗎?”
他講話這樣坦率,反倒招得艾琳真笑了,“家父是中國人,我坐這趟列車往北京去,也正是要回家。”
露生又問:“您一個人?”
艾琳一點頭,“可以這樣說。”
露生又道:“我小時候——小時候去過北京,現在隔了很多年,不知道北京有沒有大變化。”
艾琳想了想,然後答道:“我是一直住在那裏的,大概是看慣了的緣故,即便是有了變化,我也不大留意。說起來,我并不認為北京有趣,如果不是家父總要求我留在家裏,我一定早搬到天津去了。”說到這裏,她對着露生一聳肩膀,“我是不喜歡安定的,只要有旅行的機會,就一定要走一趟。這一次到太原看望姑母,本來是家姐的責任,并不需要我去,但是我想那地方是我沒有見過的,總要看一看才沒有遺憾。”
露生這才想起來,這趟火車是從太原開過來的。
“那麽,太原怎麽樣?”
艾琳又一聳肩膀,像個西洋男孩子,“沒有什麽意思,姑母似乎也并不歡迎我。”
露生來了興趣,“為什麽?”
艾琳先是無言地一攤雙手,随即對着露生答道:“大概是因為我的相貌吧!”
說完這話,她對露生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表情。苦笑是輕描淡寫的表象,露生看得出來,在那苦笑下面,她其實有種居高臨下式的無所謂。對于自己那中西合璧的相貌,她顯然并不自慚。
兩人又相對着沉默了片刻,最後艾琳轉動眼珠盯住了他,喚道:“密斯特白。”
露生立刻望向了她。
艾琳一皺眉毛一抿嘴唇,含嗔帶笑地說道:“我一直在等待你安慰我,誇獎我相貌美麗。別人聽了我上面那句話,沒有一個不是這樣做的。”
露生啞然失笑,“很抱歉,我是個土包子。在我家鄉那裏,如果當着陌生姑娘的面誇她漂亮,很有被當成登徒子的危險,所以我沒敢貿然地贊美您。”
艾琳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齒,“土包子不會承認自己是土包子。”
露生扭頭望了望窗外一閃而過的荒涼風景,“這一段旅途會有二十個小時之久,您慢慢看我究竟是不是土包子吧。”
緊接着他轉向艾琳,壓低聲音說道:“等到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勞您提前教我怎樣付小賬。這是我第一次進餐車。”
艾琳一晃手裏的小皮包,“這一次我請客,給你做一次示範。”
露生立刻擺手搖頭,然而艾琳笑道:“如果我們晚上還能夠再會面的話,那麽晚餐可以由你做東。”
此言一出,露生便不再堅持了。
兩人在餐車坐到了下午時分,各自分開。原來這艾琳買的是包房車票,比頭等車票更高一級。及至到了晚餐時間,露生直接前往包房車廂,按照號碼找到了艾琳。
艾琳說自己是獨自一人,其實這話未必然,因為包房裏分明還有個小老媽子。這小老媽子顯然不知道自己不算人,勤勤懇懇地伺候着艾琳。半個下午不見,艾琳已經将水紅色連衣裙換成了一身銀杏色旗袍,照舊露着白胳膊白腿,又将一頭烏黑的卷發绾成了高高的發髻。看見露生來了,她先是露齒一笑,笑過之後立刻正了正臉色,仿佛笑後悔了似的。
露生和這位摩登小姐吃了一頓豐盛晚餐,自覺着長了不少見識。客觀地講,艾琳的确是位美人。露生認為自己面對這樣一位潇灑的美人,應該存有幾分惶恐和愛慕的情緒才對,然而一邊吃一邊檢讨內心,他發現自己對她愛慕與否姑且不提,起碼是絕對不惶恐。他很坦白地向艾琳請教菜單內容,十分自然地和艾琳商量着點菜,甚至在艾琳痛飲了三杯紅葡萄酒後,他一時忘形,宛如大哥哥附體一般,直接告訴她:“不要喝了,實在想喝可以喝汽水。”
話一出口,他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太客氣,然而艾琳乖乖推開了面前的半杯紅酒,随即笑眯眯地望着露生,像個自以為很聽話的小女孩子,在等待大人的誇獎。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笑得雙目彎彎之時,濃黑睫毛卷翹着,越發襯得灰眼珠純淨透明,宛如琉璃。
露生見慣了美麗的面孔,故而此刻并不感覺驚豔,只是一時間不那麽想念龍相和丫丫了。因為外面的世界給了他一張笑臉,讓他驟然覺出了可親。
淩晨時分,火車抵達了北京的西車站。
在此之前,露生一直坐在艾琳的包房裏,和她談些閑話。艾琳還借給了他一本小說,讓他看着解悶。及至看到火車即将到站了,露生起身要走,艾琳連忙問道:“你到北京之後住在哪裏?也許等你辦完了公務,我可以做向導,和你到處走走看看。”
露生笑嘆了一聲,“謝謝你,但是我哪裏也不住,在車站等着買早車的車票,直接往天津去。”
艾琳聽了這話,似乎是很驚訝,哦了一聲之後,一時竟是無語。而露生對着她微微一躬身,又道:“這一路能夠遇到您,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不知道我們以後是否有緣再見,總之,祝您健康吧。”
這話說完,門外經過的茶房大聲報起了站。露生道了一聲別,徑自開門回到了頭等車廂。此時火車放緩速度,即将停止,露生站在車門前,忽然發現自己一手拎着皮箱,另一只手居然還拿着艾琳借給自己的那本小說。
這時再返回包房車廂還書,顯然是有些麻煩。而前方車門一開,未等露生做出決定,後方的乘客向前一湧,直接把他沖出了火車。月臺之上是個人山人海的局面,露生回頭看了看,感覺此地孩子哭號、大人沖撞,實在不是久站之地,一本半舊的小說也沒什麽價值可言,故而幹脆邁開大步,一手皮箱一手書地走出了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