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美人多姿
從北京到天津,露生這一路走得很順利。及至真在天津站下火車時,他放眼觀望四周,發現八年的光陰讓自己脫胎換骨一般地變了面貌,可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卻還保留着舊模樣。起碼空氣還是舊空氣,雖然街上的汽車和洋車都多了許多,電車也叮鈴鈴地來回跑個不休;西洋式的大馬車倒是減少了許多,想必是不大時興了。
露生有錢,下車之後直接叫來一輛洋車,前往國民飯店休息。車夫拉着他在街上悠悠地跑,露生轉動腦袋東張西望,不知道怎麽搞的,又想起了龍相和丫丫,并且這一想令他頗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那兩個人距離他有十萬八千裏之遙,将來未必有機會再見一般。
他想自己應該帶着丫丫過來逛逛——就他和丫丫,清清靜靜、安安生生的,看見好玩的就多看一會兒,走得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一會兒。但是絕對不能帶龍相。龍相是會随時失控的危險武器,他在大街上發起瘋來,自己可制不住他。到時候自己束手無策,只能是陪着他一起丢人現眼。
露生想得很入神,臉上一時喜悅一時憂愁。及至在國民飯店大門外下洋車時,他動作熟練地掏錢付賬,徹底忘記了丫丫和龍相已然結婚這一事實。
他是直到上樓進入房間之後,才把這事實想起來的。想起來之後,他也沒有長籲短嘆,只是臉上失了表情,并且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當天晚上,他按照地址前往意租界,開始辦他的公務。出發之前他心中惴惴,不知道這大軍火商會是什麽架勢和嘴臉。畢竟對方一出手便是百萬上下,并且還是個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是什麽樣的?他可真是沒見過。
于是他一邊往意租界趕,一邊給自己打氣——意大利人的手筆再大,也大不過自家那條龍。自己既然擁有降龍的本事,應該也不必怕意大利人。
他越想越是緊張,一路緊張到了意大利人的家裏。雙方見了面,他發現原來這來自意大利的軍火販子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并且還能講一口磕磕絆絆的中國話。而自己掏出一份軍火單子,意大利人也掏出一份軍火單子,兩人對比了一番,發現單子上的槍支數目并無出入,意大利人便拿出合同,露生也亮出了充作訂金的銀行本票。
一個小時之後,這份公務圓滿完成。露生乘坐意大利人的汽車回了飯店,還有一點懵懂,心想:這就完了?
回到房間掏出合同反複看了又看,他最後對着自己點了點頭,心想:所謂大事,也不過如此。
一夜好睡之後,露生在翌日又連着拜訪了三國販子。三國販子全都人模人樣,并沒有哪一位是青面獠牙的。露生很快便把怯意褪了個一幹二淨,順利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務。
他并不急着回去,在給龍相發出電報做了一番彙報之後,他便終日躺在飯店房間裏,無所事事地翻看手頭那本小說。小說本身并沒有什麽趣味,俗套得很,但多少算是一樁消遣。及至消遣夠了,他出門上街,在咖啡店裏坐坐,到電影院裏看看,趕到傍晚時分,再進公園裏走走。公園的甬路上,有一些青年男女公然互相依偎着同行,露生看在眼裏,不知為何,未生羨慕之心,反倒像個年少的衛道士一般,感覺這幫人有點不成體統。仿佛是做大哥哥太久,落下病了,總想把人全管束成純潔的小童。
憤世嫉俗地在公園裏溜達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傍晚,露生反省自身,感覺自己的思想似乎是有些病态,不由得想要苦笑。然後轉移目标直奔了百貨公司和洋行,他一路上絞盡腦汁地想:出來一趟,給他們買點兒什麽呢?
對待龍相是不用太費心思的,橫豎什麽好東西到了他手裏,都落不到好下場。但是對待丫丫卻是馬虎不得,他給丫丫當了八年的大哥哥,可還從來沒給丫丫買過什麽正經的好東西。
露生專往女客雲集的地方裏擠,千挑萬選地,給丫丫買了一對小小的鑽石耳環。并不是不舍得花錢,而是這對耳環小得精致秀氣,正配丫丫的小耳朵。
耳環是上午買的,他中午回了飯店,剛進房間茶房就來了。茶房告訴露生:“白先生,有您的電報,十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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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聽了這話,吓了一跳,“來了這麽多封電報,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茶房立刻搖了搖頭,“不是,先生,十三封全是今天上午來的。”
露生聽到這裏,無暇多說,慌忙向茶房要了電報。電報全是龍相那一邊發過來的,他對照電碼一封一封地将它們翻譯成了文字——翻譯到了第五封,他把電碼本子往桌子上一推,不翻譯了。
從第一封到第五封,電報的內容大同小異,甚至根本就可以說是有同無異。很簡單的一句話,問他怎麽還不回家,讓他早點回去。
露生前幾天曾經給龍相發過一封電報報平安,也說了自己難得出來一趟,打算趁這個機會在外面多玩幾天。龍相對此也是沒有異議的,不知道今天怎麽又發了瘋,心急火燎地非要讓他往回返。露生知道龍相不是什麽心思內斂的人,起碼對着自己,他肯定是不內斂。如果真有什麽大事,他早在電報中說明了;既然沒說明,可見他這純粹就是心血來潮。
匆匆把餘下八封電文也看了一遍,最後露生決定不理他——在家裏他對着自己發瘋,自己無處躲藏,倒也罷了;如今自己已經跑到了千裏之外,難道還要通過電報受他的遙控?
露生心意堅決,堅決了半日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開始收電報,連收了二十封。今天的電報內容更富有了一點感情,龍相說自己想他了,讓他務必馬上回家。
露生望着桌上這一堆電報紙,幾乎有些生氣,但是念頭一轉,他又想起了丫丫。自己不順着龍相的意思,他的雷霆之怒雖是波及不到自己身上,可丫丫和他朝夕相處,卻是逃不脫的。
想到這裏,露生就不想了。含着一腔怨氣,他開始收拾行李。
因為實在想不出給龍相帶什麽禮物,又不能真扛着一箱子紅葡萄酒上火車,所以他索性到附近的洋行裏買了一筒子黃油餅幹。餅幹筒子是白底子上印着五色的小鹿、小狗,看着還挺好看,頗有幾分童趣。
搭乘最晚的一列火車到了北京,露生在火車站裏熬了半夜,然後趕在淩晨時分登上西行的列車。又過了一日一夜,在個清晨時分,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車。
兩只腳一踏上月臺,他心裏便變了滋味。先前從這裏出發之時,他并沒有感覺此地有什麽異常,可如今不過是在外面奔波了幾天而已,他再回來,便發現這火車站竟是如此的小而簡陋。月臺簡直不能稱為月臺,叫土臺似乎是更合适。車站內的工作人員全像是窮困潦倒的大煙鬼,而自己全然無需排隊,随便向前走幾步,便出站了。
站外沒有成群的洋車,洋車之外也沒有叮鈴鈴作響的電車——憑着本地這種破路,有了車也開不出好來。
正當此時,有人遙遙地招呼了他。他覓聲扭頭望去,發現那大喊“白少爺”的人,乃是龍家廚子的弟弟。這弟弟生得高大魁梧,如今得了一身軍裝穿上,搖身一變,成了龍相的副官。露生忽然忘記了他最新采用的大名是什麽,又不好照着舊例喊他的乳名狗剩,所以只得對着他點頭一笑。及至這弟弟快步跑到他近前了,他才福至心靈,想起來這位弟弟自從當了副官之後,名字就從常狗剩變成了常勝。
露生跟着常勝乘坐大馬車回了龍宅,這一路他垂頭喪氣的,仿佛是從花花世界一步邁進了土窩子裏。及至在龍宅門口下了馬車,他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宅子裏走,心想:又回來了。
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後頭院子裏,他剛跨進院門,就聽前方正房裏響起了一聲歡呼。随即房門咣當一聲被人從裏踹開了,門內站着的人,正是衣衫不整的龍相。露生擡頭望去,就見龍相鼓着腮幫子,嘴裏明顯是有東西,心中便是一驚,生怕龍相為了示好,又要把他嘴裏的東西掏出來給自己吃。可是如今想躲已經晚矣,龍相大喊了一聲“露生”,張開雙臂便沖向了他。
露生一腳前一腳後地紮了個馬步,暗暗用力向前一迎,總算是沒有被這個擁抱撞翻。龍相穿着一身很柔軟的絲綢褲褂,身上氣味複雜,有脂粉的香味,有糖的甜味,還有早餐的油味。種種氣味被他的身體烘熱了,暖洋洋地包圍了露生。露生看他喉結一動,嘴裏的食物顯然是進了肚子,這才放心地擡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回來了,你們想沒想我?”
龍相一轉身繞到他的身後,摁着他的肩膀向他一躍一撲,“想了!”
露生下意識地背過雙手攏住了他的兩條腿,讓他穩穩當當地趴到了自己的後背上,“我手裏還拎着箱子呢,背不了你,你趕緊下來!”
龍相不下,不但不下,還擡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駕!”
然後他開始哈哈哈地傻笑,一邊笑一邊又撒歡似的将兩條小腿亂踢。露生馱着這麽個只會哈哈哈的東西進了正房,進門之後強行甩開了龍相,随即看到通往卧室的門簾一動,是丫丫走了出來。
丫丫穿着一身紅底白花的鮮豔衫褲,一頭烏發绾成圓髻,額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劉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時,腦海中的她總是個甩着辮子的少女模樣,所以如今對着面前這個小媳婦,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還是先前那個小丫頭式的笑容,帶着一點孩子氣,“大哥哥回來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來了。”
然後不知是怎麽搞的,他忽然忘記了龍相的存在,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溫柔活潑的語氣低聲笑道:“給你帶了個小玩意兒。”
這句話很短,可在說話的幾秒鐘內,他那裏時光倒流,丫丫又成了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
然而話音剛落,龍相便湊上來打破了露生的幻覺,“那我呢?”他不笑了,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複了一遍,“那我呢?你給我帶什麽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邊開箱子一邊笑道:“當然也有你的禮物。”
然後他把那一筒子黃油餅幹先取了出來遞給龍相,以示自己對他的重視。他們一共只有三個人,可龍相竟也能轉着圈地時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親近了一點,他生氣;露生對丫丫多關懷了一點,他也生氣。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兩個人全捧着他、哄着他、疼着他就對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來想給你買幾瓶好酒回來,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攜帶。”他摳開了筒子上面的鐵蓋,讓龍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餅幹吃,“所以就給你買了點兒吃的。”
然後他才從箱子裏掏出了個天鵝絨面的小方盒子,“給丫丫買了一對耳環。丫丫的禮物最好買,賣首飾的洋行多極了。”
像傳遞私貨一樣,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遞給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靈犀,也很随意地接了過來。她并不急着打開,想要等到有時間的時候再仔細地看它。然而龍相嘬着手指頭走了過來,伸手一把奪過了她的小盒子。
打開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興了,咕哝着說道:“丫丫的東西比我的好。”
露生連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門,我也給你挑個好的。”
龍相自顧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環,對丫丫說道:“你別動,我給你換上。”
丫丫很聽話地站直了一動不動。露生旁觀,就見龍相歪着腦袋、抿着嘴,聚精會神地為丫丫取下舊耳環戴上新耳環。戴好之後站到丫丫面前端詳了一番,最後龍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興了。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環,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側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領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紅色血痕。
他沒言語,知道那血痕是怎麽來的。丫丫這幾天一定是給龍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別鋒利,而龍相像有瘾似的,專愛在那時候狠狠地撓人一把。露生已經被他撓過無數次,教訓他是沒有用的,講道理他也不聽。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露生全權負責他的手腳,不讓他有機會對着丫丫試爪子。
丫丫被兩個人圍着看,顯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臉紅,耳垂也透了紅。搭讪着從龍相手中拿過了舊耳環,她轉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鏡子瞧瞧去。”
丫丫對着鏡子照了又照,心裏怦怦直跳,并且下了決心,要把這對耳環戴一輩子,往後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沒幹別的,只是戴一副耳環,這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婦道。昨天龍相對着她發脾氣,吓得她先是往西廂房裏鑽,鑽進去之後才想起大哥哥出遠門了;而且縱是不出遠門,自己身為一個小媳婦,也沒有總往大哥哥身後躲的道理了,于是便倉皇地逃去了嬸嬸院裏。
這一逃的結果,是她被黃媽教訓了一頓——夫君越是生氣,為妻的越應該陪在一旁勸解開導他,哪有自顧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門小戶的平常人家裏,也沒有這樣不懂事的媳婦。至于說龍相打她罵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氣的?況且又不是什麽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氣忍忍也就罷了,怎麽還嬌貴到說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黃媽教訓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龍相對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她長嘆一聲,認命了。
她認命,她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她生是龍家的人死是龍家的鬼。她不敢癡心妄想,她沒偷着愛別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愛的耳環,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龍相咔嚓咔嚓地吃餅幹,自己吃,還滿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裏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張臉上全是餅幹渣滓。露生把簽好的合同拿給他看,他愛看不看地浏覽了一遍。露生問他:“這麽幹穩不穩當”,他漫不經心地一點頭,“怎麽不穩當?誰敢賴我的賬?”
又往嘴裏塞了一大把碎餅幹,他邊嚼邊說:“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給我存一筆錢。”
露生以為自己聽錯了,望着龍相一探頭一揚眉,做了個疑惑的表情。
龍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噴着渣滓又道:“一會兒我給你拿支票,還是花旗銀行的票子,你把錢全取出來存到一個折子裏,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問道:“我剛回來,又讓我走,你這是在搞什麽鬼?”
龍相很得意地一笑,“沒什麽,弄了點兒私房錢,自己留着。将來要用錢了,支取起來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覺他這表情有點老謀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剛拿出了三百萬買槍炮嗎?你手裏還有餘錢?”露生追着詢問。
龍相輕輕向外一揮手,“你懂個屁,讓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龍相是個頗有幾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後,他還是震驚了。
龍相這一回給了他五百萬。
露生追根究底地問了半天,最後隐約明白了這筆巨款的來歷——仿佛是他手下十幾個縣這一年的稅款。本來應該是充作軍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個什麽手腕,竟在徐參謀長眼皮底下,把這筆巨款據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帶着那幾張薄薄的支票,他啓程又奔了火車站去。
在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沒遇到過艾琳之類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險似的直奔了東交民巷。因為一路上總怕有強盜來搶他懷裏那幾張票子,所以他東張西望、惶恐緊張,看着比賊更像賊。及至洋車停在銀行門口時,他擡腿就要往銀行裏沖,幾乎忘了給車錢。
半天之後,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門出去走到大太陽下,他仰面朝天地長出了一口氣,心想:怎麽事情聽起來是那樣的複雜,辦起來卻又是這樣的簡單?
事情辦完了,龍相那催命一般的連環電報又沒有打過來,他在陽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龍家,是自己住過的那個“家”。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那房子還在不在。若是在的話,裏面又住進去了什麽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還記得二娘那座小公館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沒往那附近湊。為什麽不,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現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會真回。因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時候寧願自己是個貧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無所有,也就不會再生妄想。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個甜美的聲音響起來,輕輕地,帶着一點遲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頭,望向了來人。這一刻他還未從心事中走出來,所以臉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憤。于是來人的動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陽傘的長柄輕輕觸碰了他,此刻握着陽傘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了。
兩個人一個冷一個慌,互相對視了一瞬間,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換了面貌,“艾琳?”
這句話顯然是讓艾琳釋了重負,她收回陽傘也露出笑容,開口說道:“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聲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棄君子風格,索性動手不動口了。”
露生審視着艾琳,見她依舊是洋裝打扮,披着一頭烏黑卷發,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擺之下則是絲襪裹着小腿,踩着兩寸來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總覺着這幫摩登小姐們的樣子大同小異,全裝備着卷發、裙子、高跟鞋,一張臉也是統一地濃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規格,那麽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這位艾琳中西合璧、與衆不同,讓他一見之下,便能脫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聲音,我是一點兒也沒聽見。”他很和藹地對艾琳解釋道,“不過這真是太巧了,我沒有想到上次一別,我們會這麽快地再相見。”
艾琳握着小陽傘的長柄,用傘尖輕輕地敲地,“你剛才回頭的時候,吓了我一跳,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辭,“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然而露生聽在耳中,卻是生出了一點感慨。因為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人在同他講話時,會特地地斟酌了再講。他覺得艾琳那短暫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歡這文明。
“沒有。”他含着笑容辯解,“我是在那銀行裏忙了半天,現在走出來了,還是有點兒恍惚。”
艾琳問道:“你又是為了公務而來的?還是一直留在京津,沒有回家鄉?”
站在煌煌的大太陽下,露生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妖精,吸取着太陽和艾琳的熱力,一點一點地恢複了精氣神,重新變得活潑溫柔,“實不相瞞,這一帶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你帶路,我們找家咖啡館坐下談一談?”
艾琳像被太陽光刺了眼睛似的,長睫毛慌亂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開小陽傘往肩膀上一搭,她在傘下的陰影中鎮定下來,大大方方地一點頭,“好的,我正好是在閑逛,逛到現在也累了。”
在一家白俄人經營的小西餐館裏,露生和艾琳相對落了座。這個時候不是飯點,顧客疏落,倒也清靜得如同雅間一般。艾琳對于露生的身份很感興趣,猜他是西邊某地公署的公務人員,或者是大公司裏的高級職員。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告訴她道:“我同那邊的一位司令有些關系,這幾次來都是為他辦事。但我并不算是軍人,所辦的事情,也和軍務無關。”
艾琳點了點頭,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并且很識相地不再追問,只把舊話重提,嘻嘻地笑道:“你方才那一回頭,真的有點兒吓人。”
露生摸了摸臉,心裏完全不信這話,因為丫丫沒怕過他,他也從來沒把龍相吓老實過。但年輕小姐總是嬌嫩易驚的,這種西洋派的千金,也許格外地喜歡誇張,所以她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露生開口道:“我還借了你的一本小說沒有還,有借無還,實在不是紳士所為。但是說句不怕你惱的實話,我當時在天津走得匆忙,你那本書,被我落在客房裏了。如果那本書對你來講,并無特殊意義的話,那我再另買一本書還給你吧。”
艾琳搖了搖頭,“我不是很喜歡讀書,小說丢就丢了,不用你還。我只想知道,你将來是要在家鄉和北京之間常來常往了嗎?”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很燙,讓他忍不住輕輕舔了一下上嘴唇,“不一定。”
艾琳用小勺子輕輕攪着自己那一份咖啡,微微低着頭說道:“我不知道你的家鄉具體是在哪裏,可我想,在北方,無論是哪裏,都不會比京津更繁華有趣。你年紀輕輕的,為什麽不設法搬到這裏居住?留在那閉塞寂寞的地方,不是浪費年華嗎?”
露生聽到這裏,發現這位艾琳小姐雖然裝束成熟,但是頭腦中着實還有幾分幼稚氣。也興許是嬌養至今,不知疾苦的緣故。
“我若是留在這裏長住,那麽差事怎麽辦?”他像逗丫丫似的,笑着問道,“沒了差事,我豈不是要變成一只蟬,只能吸風飲露了?”
艾琳蹙起兩道蛾眉。她的眉毛描畫得濃淡相宜,襯着雪白的皮膚,頗有幾分濃豔之色,“你是憑着薪水生活的?你家裏的人不在經濟上支持你?”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問道:“我看起來很像個大少爺嗎?”
艾琳遲疑着點了頭,“非常像。”
露生聽到這裏,心想:對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定然要失望到底了。自己實在是沒有做少爺的資本,然而若說自己是自力更生,也純屬謊言。不過對着陌生的小姐,自己偶爾撒一次謊也無傷大雅。
“我不是。”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訴艾琳,“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雙親,一直寄居在親戚家裏。”
話音落下,他看了艾琳一眼,結果發現她睜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竟像是傻眼了一般。露生心裏有點犯嘀咕,暗想:自己這話,起碼從邏輯上講,是沒什麽問題的,何至于她要像聽了瘋言瘋語一般,驚得連嘴都張開了?
這時,艾琳出了聲,“哦……那你可真是……可憐的命運啊!”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一貫是悲憤交加,倒是很少自憐自艾。聽了艾琳的話,他頗不以為然,但是也懶得多說,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能出入外國銀行,吃得起西餐館子,偏偏還有一段聽着怪凄慘的身世,對于艾琳之流的闊小姐來講,會是多麽地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維追求她——他不追求她,反倒是她要主動和他打招呼、找話說。這麽一來,慣常的規矩就被打破了,情況就變得複雜了。艾琳幾乎有些緊張,因為知道他不會立刻離開北京,可是明天他會不會主動地再來見自己,那可就一點也不确定了。若是兩個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揚镳,他這人又是來無影去無蹤,那麽她可怎麽辦?
“明天我們學校裏要開運動會,很盛大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忽然問道。
露生掃了她一眼——總盯着姑娘看不大好,所以他帶看不看,以示正經,“噢?你還在讀書?”
艾琳笑道:“我是在比利時女中——我看起來不像學生嗎?”
露生一直以為她能有個二十多歲了,聽聞此言,他表面平靜,心中暗驚,同時臨時措辭,把話說得十分好聽,“看年紀,你的确應該是在求學的年齡;看你的華麗服裝,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學生了。”
艾琳抿嘴一笑,又問:“如果你肯去,我願意為你做向導。”
露生猶豫着沒有回答。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邊那些淺薄的追求者不一樣,未必自己這邊略略一伸橄榄枝,他便會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故而又加了一句:“看完了運動會,我們還可以去吃一杯冰激淩。”
露生對于冰激淩毫無興趣,但是很願意去女中看看熱鬧,因為自己沒上過中學,時常感覺遺憾。于是對着艾琳一點頭,他答道:“那我就不客氣了,明天叨擾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