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覺——感覺艾琳小姐仿佛是對自己有點“意思”。

但他不是孤芳自賞的性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是個頗體面的青年,不過因為對着龍相那張臉活了八年,他在審美一道上産生了些許偏差,幾乎是不大知道“驚豔”為何物了。但他願意和艾琳小姐交個朋友——艾琳也罷,瑪麗也罷,總之她是一位年輕活潑的少女,露生把她當成了一扇窗子,跟着她走走談談,能夠收獲許多新風景。所以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門下樓,在飯店門口等來了艾琳的汽車。

他有用意,艾琳一邊同他談笑,一邊暗暗地觀察着他,也有用意。在路上,她和露生交換了關于婚姻的見解,三言兩語之後,她心中一亮,确定了露生的單身漢身份。

兩人在學校門口下了汽車。露生駐足一望,發現這女中是一處頗為高雅的所在。門內花木蔥郁,掩映着裏面錯落有致的幾幢小樓房,真有女兒國的意境。只是此時這學校內外幽而不靜,總有穿着短衣短褲的女學生出出入入——做運動員裝束的,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而不穿運動衣的女學生,則全是服飾華麗。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喊了一聲,“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後那珍妮從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兩個人親熱地面對面手拉手。盡管艾琳基本就是個中國人,而那位珍妮則純粹是個中國人,但兩個人說起話來卻全是用英國話。一邊說,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露生聽不懂這二人說的是什麽,但想那對話一定涉及自己,因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勢要推搡珍妮,珍妮則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轉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頭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着她父親從南洋過來的,她講廣東話,我們聽不懂,所以她幹脆就只講英文。鬧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環顧,口中答道:“這裏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着搖了頭,“非也,非也,我們也是很有煩惱的。”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園操場上走,又道:“我沒有讀過中學,也想象不出這中學裏的學生是過着什麽樣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爛漫,倒的确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

艾琳垂下了長睫毛,不以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總以為她是濃妝豔抹,現在近距離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塗了胭脂和口紅。這兩樣便足以讓她顯得紅紅白白,像是施了極厚的脂粉。

“等以後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聲說道,“我再向你講述我的煩惱吧。”

然後她靜等露生反問自己“難道我們現在還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嗎”,可是等了十秒鐘之久,卻只等來了露生的一颔首,“好,我或許沒有為你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傾聽者。”随即他擡手向前一指,“那是什麽競賽?跑步嗎?”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場上走了,運動員們哪個得第一,她也不關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個人,不要被那些無聊的比賽占了心神。

“是長跑。”她停住腳步,裙角輕倩地一轉身,“跑起來沒完的,一點兒也不好看,那邊又沒個陰涼地方可以休息。我們不要去湊那個熱鬧,等有了好看的比賽再來瞧吧。”

露生笑了一聲,掉頭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聽見了,臉上便是一紅,懷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窺破了——他看着也是個年輕人,然而有時會顯得老氣橫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總記得昨天他對自己那一轉臉,那一瞬間的他幾乎有了幾分陰森相,但是事後想一想,那一瞬間他的面孔仿佛特別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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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不問問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對我不感興趣嗎?還是未等他問我已經說過了?不對,我什麽都還沒有說呀!

如她昨日所設想的那樣,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裏坐下了。

她被太陽曬得香汗淋漓,從小皮包裏取出小折扇來回地扇。白俄夥計把菜單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着,把一切都交給露生來辦。

露生拿起菜單看了看,随即擡頭向她問道:“冰激淩用英文怎麽說?”

艾琳愣了一下,同時下意識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點頭,然後轉向夥計說道:“Ice-cream,兩客。”

仆歐立刻記下,艾琳則是輕輕地笑出了聲音,“你講中國話,他也聽得懂,不必現學現賣。”

露生把菜單遞向艾琳,“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如果不是和你出來,我也沒有機會到這裏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麽自己點。”

艾琳擺了擺手,不要菜單,心裏覺得密斯特白這舉動着實是不夠文雅浪漫,起碼是不含情、不甜蜜。不過非得這樣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總是能夠這樣坦然地自曝其短,連無知都無知得這樣潇灑。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達到的。

兩盤冰激淩擺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嘗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龍相的某些作為。外面大熱的日頭,曬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這冰激淩卻是冰冰涼、甜絲絲,味道好得簡直讓人想長嘆一聲。這裏熱,家裏自然也是熱的,他真恨不得把龍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後一人一口,用勺子将冰激淩喂到他們的嘴裏去。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是吃過這東西的,可是怎麽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幹二淨了呢?

三口兩口地吃了一盤子,他招手叫來夥計,給自己又要了一客。他并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麽搞的,三口兩口之後,這一盤子又幹淨了。

給自己要來了第三份冰激淩之後,他見艾琳那盤中的冰激淩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着解釋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視着他,認為他這個吃法真是可愛死了,“你不會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着小勺子,對着盤內的冰激淩嘆息一聲,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來只是聽說過,沒吃過。”

艾琳一聳肩膀,真心實意地蹙了眉頭,“真可憐。”緊接着她補充了一句:“以後我們可以經常過來坐一坐談一談,你想吃多少冰激淩都可以。”

露生聽了這話,确定對方真是對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沒有攀高枝的志願,而且像是受了龍相的傳染,他發現自己對于“外人”,興趣也總是不大。

“好。”他不冷不熱又很誠懇地答道,“将來我再到北京,別的不敢保證,我們的冰激淩,我一定可以負責。”

說到這裏,他放下勺子,打了個冷戰。艾琳聽了他的話,卻是別有心思,“你這一回會在北京住多久?下次什麽時候來?”

露生思索了一下,發現這個問題堪稱無解,故而決定敷衍回答,“不好說,我也是随着公務走。如果來了,我會找你——我怎麽找你?”

艾琳等他這句話等得心急火燎,此刻聽他終于問到了正題,立刻來了精神侃侃而談:“我家裏人多眼雜,讨厭得很,我就不給你電話號碼了。若是平常,你到這學校裏找我就成,不是吹噓,小小的名氣我還是有一點的;等到放了暑假——”她從皮包裏翻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一串數字,“我會到天津的朋友家住,你打這個號碼就好。”

露生把紙條接過來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折了一折,塞進了褲兜裏。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陰,然後晚上同去一家高級館子吃了晚飯,入夜之後,還一起看了一場電影。艾琳有自用的汽車,這時便用汽車将露生送回了飯店。而不出露生所料,他剛回房間,茶房便将一大疊電報送進來了。

他找出了房間內的電碼本子,但是并不急着去譯那一封封的電報。因為那些電報全部來自龍相,裏面的內容,他猜也猜得出。

在泡過了熱水澡,又喝了兩杯茶之後,他坐在沙發上,這才舒舒服服地把電報拿到了身邊。連着譯了三封之後,他打了個哈欠。因為龍相像個精神病患者似的,又在翻來覆去地催他回家。

可在翻譯到第四封時,他的眼睛卻是慢慢地睜大了。

第四封電報的內容有了完全的改變。龍相告訴他“鐵路不通,恐路途辛苦,暫且不要回家”。

連忙把接下來的電報全部譯好,他發現從第四封電報開始,全是不許他回家的意思。起身推門喊來了茶房,他問對方道:“最近往西去的火車,都不走了嗎?”

茶房聽了這話,莫名其妙,“先生,沒有這個消息呀。”

“往西去的鐵路線是暢通的?”

茶房被他問得心虛,也不敢十分地确定了,“這……沒聽說它不暢通啊!”

露生放走茶房,關了房門來回踱了幾圈,心裏漸漸地明白過來了。

鐵路現在的确是暢通的,可馬上就要不暢通了。

因為要開戰了,戰火即将沿着鐵路線開始燃燒了。北京的茶房不知道,可千裏之外的戰争發動者知道!

那麽自己回不回去?應該回去的,他從來沒看出龍相有什麽軍事才能,只知道他現在手下有很多兵。可單是兵多就能打勝仗了嗎?他沒把握,他總覺得龍相全是憑着運氣往前闖,并且那運氣還是一股不合道理的邪運氣。這一仗他贏了,不稀奇;他輸了,也不稀奇。所以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回去,不為了龍相,也為了丫丫。

思及至此,露生開始穿衣服,要趕最早的夜車往回走。

夜裏這趟火車很準時地出發了。露生在頭等車廂裏接二連三地打瞌睡,起初一直是天下太平的,然而睡着睡着身下一震,他睜眼環顧四周,發現車內的氣氛有了變化:首先,火車停了;其次,車廂內餘音繞梁,一位警察剛剛高聲發表了一番報告。露生完全沒有聽到報告的內容,于是轉身去問旁邊的乘客,乘客是個縣城紳士模樣的胖子,惶惶然地告訴他:“說是前頭開了戰,鐵路不通,火車過不去了。”

露生連忙又問:“誰和誰開了戰?”

胖子愁眉苦臉地答道:“就是那個誰——龍司令和楊大帥的。”

露生沒有細問楊大帥其人其事,反正如今是個軍閥混戰的年頭,地面上時不時地就要流竄過來幾頭大帥。大帥是羊是狗且不必管,他心裏還存着更重要的問題,“可是,這火車得停到什麽時候呢?”

這話一出,以露生為中心,前後幾排的乘客一起嘆了氣。胖子連連地搖頭,又喃喃地說道:“要不然,讓火車掉頭往回走,把我們送回北京去也行啊!”

露生沒再言語,因為是萬萬不肯回北京的。如此又過了兩三個小時,火車上的警察再次前來作了報告——前方的鐵路被炸彈炸翻了挺長一段,火車今天是決計走不得了。但下車之後再走不遠便有村鎮可以落腳,頭等車廂內的諸位貴客倒是不必在座位上坐着過夜。

下榻于村鎮,對于貴客們來講,當然不是好主意,但直挺挺地在車廂內幹坐着,也是夠受罪的。露生眼看那警察說完了話要走,連忙起身走到他面前問道:“請問如果我下了火車自己走,能夠繼續前進嗎?”

警察驚訝地看了看他,“先生,您頂好是別冒這個險,誰知道前頭打成什麽樣兒了呢!”

露生做了個焦慮的表情,“實不相瞞,我一家老小都在前方,越是危險,我越得回家去。”

警察一聽這話,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涼氣,“那……走是能走,只是您得遭點兒罪了。”

露生不怕遭罪,只想盡快趕回龍相和丫丫的身邊。真到了緊要關頭,還是這二位是他的心上人,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放下。依着警察的主意,他花高價雇了一輛大騾子車。大騾子車抄小道走山路,再慢也比靜止不動的火車快,只是一步一颠。

露生起初還能忍受,忍了一個小時之後,就感覺渾身關節都要被颠得錯縫,尾巴骨尤其是被撞得疼痛。遠方已經響起了隐隐的炮彈聲音,像是個依稀的旱天雷,露生很有控制地慢慢呼出了一口氣,不敢由着性子大嘆息。

傍晚時分,騾子車出山,進了一處大鎮子。這便算是到了站,想要繼續前進,就得等一夜過後在本地另雇新車。露生滿鎮子亂走,最後終于打聽明白了,本鎮內所駐紮的軍隊,乃是龍司令的人馬,是今天早上剛開過來的。而在此之前,這個鎮子本是屬于楊大帥。

露生聽了這話,心裏一輕松,立刻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鎮內的軍部。軍部設在了鎮內的小學校裏,露生心急火燎地往校門口跑。跑了沒有幾步,他眼睛一亮,因為看見軍部之內走出了個袅袅娜娜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褲褂,露着一截白白淨淨的手腕。單手端着一只大茶杯,她望着露生愣了一下,随即臉上露出了笑容,嗓門不小地喚道:“大哥哥!”

然後她轉身推門,對着裏面又喊:“大哥哥來了!”

房內起了咚咚的腳步聲音,是龍相跑了出來。天氣熱,他只穿了短褲和襯衫,襯衫還敞着懷沒系扣子,赤腳趿拉着一雙布鞋,乍一看幾乎可以算作是半裸。手扶門框站住了,他顯然也很驚訝,“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我不是不讓你回來嗎?”

露生此時已經走進了院子。眼看丫丫手裏端的是半杯冷茶,他來不及多解釋,先把茶杯搶了過來,“能喝嗎?”

丫丫答道:“能喝,他剛喝剩下的,我正想潑了它沏杯新茶——”

沒等她把話說完,露生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扭頭啐出了一枚茶葉梗。把茶杯交還給了丫丫,他向龍相質問道:“怎麽說打就打上了?”

龍相從布鞋裏抽出一只赤腳,扶着門框向上一蜷腿,伸手撓了撓腳背上的蚊子包,“要的就是個出其不意!要是全天下都知道我要開打了,我還打個屁!”

露生看了他這個德行,再看看端着大茶杯的丫丫,忽然很想把這二位扯着胳膊全揍一頓,“那你把丫丫帶過來幹什麽?她是能打仗還是能參謀?你讓她過來又聽槍又聽炮的,她不害怕嗎?”

龍相很不服氣,梗着脖子答道:“她是我太太,我上哪兒她就得跟到哪兒!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開槍開炮也離我遠着呢,震不到她,她怕什麽?”

露生斜了一眼,發現丫丫已經悄悄地溜進屋子裏去了。這也像是一種心有靈犀,在龍相不聽話鬧脾氣的時候,素來都是露生掩護,丫丫撤退。丫丫一跑,露生沒了後顧之憂,是戰是降就都可以了。

“你給我進去!看你這個德行,有一點統帥的樣子嗎?”

“我他媽的熱!”

“熱就全脫了吧!光着屁股多涼快!”

龍相的聲音立時提高了許多,“脫就脫!”

十秒鐘後,房內的露生大吼一聲:“你給我穿上!我倆欣賞不了你這人體美!”

又過了十秒鐘,露生再次開了口:“怎麽還全穿上了?”

龍相坐在椅子上,身上軍衣軍褲俱全,兩只赤腳踩在布鞋鞋面上,他端着大茶杯吸吸溜溜地喝熱茶,丫丫蹲在一旁,扳着他的腳丫子給他穿襪子。因為龍相一直不吭聲,所以丫丫替他作了回答,“一會兒他還要走呢,要去前線督戰。”

“你去嗎?”

“我不去,他天亮就回來。”

露生雙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分身乏術。既想跟着龍相走一趟,又不放心把丫丫獨自留在這裏。回頭看了那二人一眼,他見丫丫給龍相穿好了襪子,起身走到屋角去拎馬靴;而龍相趿拉着布鞋站起身,卻是徑自推門走了出去。舉目向遠方眺望了片刻,他忽然扭過臉對房內的露生說道:“火燒雲。”

露生也邁步走了出去,看到了半邊赤紅熱烈的天空。

龍相這時說了話,“露生,住在那邊的人擡頭往上看,是不是整片天都是紅的?”

露生笑了一下,“沒常識,我們看它紅是因為——”

這話沒說完,因為丫丫拎着馬靴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向龍相說道:“我上午還把它擦了一遍,現在又是這麽灰撲撲的了。你先對付着穿吧,等到明天回來了,我再給它打一層油。”

露生聽了這話,感覺這實在不像是一位司令太太的行為。丫丫簡直成了龍相的使喚丫頭兼勤務兵。可是未等他思忖着代替丫丫做出抗議,空中忽然傳來了一陣銳響。他正要擡頭覓聲張望,一枚炮彈已經從七千尺的高空中落下,讓軍部房屋在火光巨響之中瞬間分崩離析。

站在門口的丫丫一聲沒吭,直接被氣浪抛到了院子裏。一塊碎磚狠狠擦過了露生的頭皮,而龍相抱着腦袋向下一撲,匍匐着爬向了丫丫,又對着露生拼命大喊:“趴下!快趴下!”

露生沒感覺到疼,單是覺出有液體正在順着自己的太陽穴往下流。在硝煙之中睜大了眼睛,他咬緊牙關、氣運丹田,一手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一手揪住了龍相的衣領,然後力大無窮地轉身便往校門外跑——炮彈炸得太精準了,分明就是直奔着目标來的,不趕緊跑是要坐以待斃嗎?

他跑,軍部內外的軍官士兵之中凡是還活着的,也都開始跑。衆人一疊聲地高呼“保護司令”,可是竟然誰都追不上司令。司令家那位白少爺頂着滿頭滿臉的鮮血,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司令伉俪,一路飛似的順着大街狂奔!

這個時候,第二枚炮彈帶着尖嘯破空而來,準确無誤地爆炸在了軍部院子裏。然後是第三枚第四枚炮彈接連而至,把軍部所在的整條小街都炸了個底朝天。

露生一邊跑一邊左右亂看,想要找個掩體暫時安身。平常百姓的房屋絕對是不安全了,他索性往鎮子外面的荒涼地方逃。一手忽然輕松了一點,他轉過臉一看,發現是丫丫掙紮着跟上了自己的步伐。而自己握着她那臂膀的手一路向下滑,兩個人變成了手拉手。領着丫丫、拖着龍相,他忽然做了個急轉彎,直奔了前方樹林中的一堵土崖。

氣喘籲籲地背靠着土崖坐下了,他發現不遠處的爆炸還在繼續。零零落落的士兵和百姓倉皇地四散奔逃,也有幾名軍官模樣的青年追着自己跑了過來。別人他是顧不得了,他只能管自己手裏的這兩個人。在又一聲大爆炸中,他把龍相和丫丫往懷裏一摟,随即深深地彎下腰,用胸膛把他二人的頭臉全蓋了住。丫丫穿着夏日的單衣,露在外面的腕子、腳踝全被磚石草木劃傷了;龍相則是另一種的凄慘——他沒穿鞋,襪底磨破了,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白襪子。

胸膛和手臂蓋住了他們,露生又下意識地伸出手,一只手去捂丫丫傷痕縱橫的腳踝,一只手去握龍相破皮流血的腳趾頭。這一刻他真是慶幸自己的高大,否則的話,怎麽能憑一人之力,同時護住他們兩個?

龍相強行從露生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擡頭去看露生的臉。露生見他眼睜睜地瞪着自己,像受了驚似的,就告訴他:“我沒事,是皮肉傷。”

龍相望着露生,卻是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這回我一定成功。”

露生“嗯?”了一聲,沒聽懂他的意思。于是他進一步地解釋道:“上次你跑到前線找我,我就成功了;這次你又來了前線找我,我肯定還會成功。”

露生聽了他這一番理論,懶得反駁,只問:“腳疼不疼?”

龍相一點頭,“疼。”

露生把他重新摟回了懷裏,“那你乖乖地不要動,等到這裏安全了,我還把你背回去。”

龍相點了點頭,伸手又去摸了摸丫丫,“你受傷了嗎?”

丫丫搖搖頭,“我沒事兒。”

露生拉起丫丫的一只手,讓龍相看她腕子上的刮傷,“你看看,全怪你,非得讓她跟着你來!”

龍相打開了露生的手,“丫丫是我的人,不用你管。”

如此又躲了片刻,一隊士兵張皇失措地找了過來,領頭的人正是龍家大廚之弟、由常狗剩更名為常勝的副官。常勝名義上是副官,但是身大力不虧,便也兼任了保镖一職。他起初對龍相是遍尋不得,以為自己這位司令是被炸裂彈炸死了,吓得幾乎要哭;而此刻見他的司令躺在一座小土崖下,不但周圍一直有人,而且司令太太和白少爺也都是全須全尾的,他便放了心。只讓士兵分散開來,保護司令一家,又告訴龍相道:“炮彈是從那邊山上飛過來的,現在咱們的炮兵已經開始還擊了,怕是要對着轟一陣了!”

龍相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露生這時徹底鎮定下來了。再回首往事,他便不由得心有餘悸,“丫丫真是個命大的,當時正好就走到門口來了,否則的話,就算不被炮彈炸到,也要被倒塌的房屋拍到下面去。”

龍相聽了這話,沒言語,只摸到了丫丫的一只手,緊緊地攥了住。

露生又道:“我也算是被你救了一命。你要是不喊我去看火燒雲,我也懶得出屋子。”

龍相這回把露生的手也抓住了。

“我是不能沒有你們的。”他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臉上罕見地露出了惶恐神色,“丫丫是我的了,露生,你也不要離開我。”

丫丫垂頭對他笑了一下,露生則是強行抽出了手,轉過身擡起他的一條腿,要把他的血襪子扒下來。一邊扒,露生一邊又背對着他說道:“嗯,你是我倆的小寶貝。你成天欺負丫丫,沒事就對着我撒潑打滾,我倆還得哄着你、陪着你——別亂動,襪子都和傷口粘到一起了!”

天黑之後,炮戰漸漸進入了尾聲。

這炮戰談不上任何戰術,純粹只是對着轟。誰的炮好,誰的彈藥充足,誰便能占上風。龍相知道這上風自己是占定了,故而并不焦慮。丫丫和露生面對面地坐了,他的腦袋窩在丫丫懷裏,兩條腿則是搭在露生的肩膀上,受了傷的赤腳就很舒服地晾在了夜風中。露生偷瞟着丫丫,見丫丫一手松松地摟了他的脖子,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真是成為夫妻了,他記得丫丫原來對龍相可沒有這麽親昵。

心裏冷了一下,他感覺丫丫和龍相成了一家,把自己排除出去了。

冷也白冷,丫丫是愛他的,可他自己不要。難道還讓丫丫和龍相貌合神離,對他害一輩子單相思嗎?

于是,他又想起了艾琳。

他想也許自己應該從這三個人的小世界中走出去了。外面天大地大,總能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和新伴侶。未必一定是艾琳,但總會有那麽個新的人。而他和面前這二位究竟是情深緣淺,還是緣深情淺?他想不通透、說不清楚。

午夜時分,炮戰停止,遠方山頭上的敵炮全都啞巴了。

露生和丫丫并肩往回走,後背上趴着龍相。露生很累,因此也就感覺背上的龍相很重,壓得自己一步一晃。

他的頭腦也麻木了,并沒想到要把龍相移交給精力較為充沛的常勝等人,單是咬緊牙關堅持着走。走幾步,便停下來把龍相向上托一托。因為龍相困了,昏昏欲睡,整個人成了一團柔軟的骨肉,不住地往下滑。

我對他太好了——露生恍恍惚惚地想——我對丫丫也沒有這樣好,我對我自己也沒有這樣好。我對他真的是太好了,真是太便宜他了。這個混蛋,這個瘋子,真是太便宜他了!他一定要對得起我才行,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行。除了我,誰還能這樣待他?沒有了,肯定沒有了!

半睡半醒的龍相雖然沒有讀心之術,但是從他接下來的成績來看,他如自己所料,也如露生所盼,的确是成功了。從這一點上看,不能說他是完全的“不聽話”。而在另一方面,露生作為旁觀者,一顆心卻是始終懸着,即便在一次又一次的慶功宴上也不能輕松。因為龍相的成功實在是來得蹊跷,鬧着玩似的,他就把楊大帥打跑了;又鬧着玩似的,他把接下來的趙錢孫李之流的大帥也打跑了。那幫人并不是吃素的,論年齡足以給龍相當爹,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勝利是有慣性的。越是聽聞龍家軍百戰百勝,他們心裏越要先怯。自己都覺着自己沒勝算,老天爺便成全他們,讓他們夢想成真,輸了個屁滾尿流。

于是,不過半年的工夫,龍相的軍隊便橫穿兩省土地,直沖進直隸地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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