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與君相決絕

龍相似乎是忽然失了神志,傀儡一樣只是跟着露生。露生走,他也走。露生抱着丫丫飛跑了,他也跟着飛跑。及至将要跑到大門口時,他才恍然大悟地回過神,立刻下令叫來了汽車,又不住地伸手要和露生搶丫丫。

三個人亂成了一團麻,鑽進汽車之後也還是那麽亂。直到午夜時分,他們才在外國醫院裏靜了下來。

丫丫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肚裏的孩子沒了。誰也不知道丫丫懷了孕,丫丫平時看着輕手利腳的,自己也從沒向外透露過身體的異狀。露生不知道她為什麽不肯說,她是認識字的,并不是完全無知,總不會連自己懷孕與否都不能判斷。也可能是她不想說,或者無人可說。她的嬸嬸在龍家老宅裏,和她一起做針線活的丫頭們——如今也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也都留在家鄉。

丫丫睡在單人病房裏,醫生和看護婦都還沒有撤,旁人也不許擅自進入。龍相鼻青臉腫地站在走廊,後背靠着牆,不時地看看病房緊閉着的房門,不時地又看看對面長椅上坐着的露生。雙手背在身後,手指暗暗地扭絞了個不可開交,龍相的眼珠亂轉,心也亂轉,看不懂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切。

他那樣狂暴,又這樣脆弱,世界稍一變化,他便看不懂了。他記得自己本來是在露生和丫丫的陪伴下過中秋節的,自己喝了很多好酒,吃了很多甜食。吃飽喝足了,就應該和丫丫一起鑽進被窩裏睡大覺了。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會讓他覺沒睡成,反而是跑來了醫院?身體用力地向後蹭,他忽然有點害怕,想要躲進牆壁裏去。

這時,病房開了房門,醫生領着看護婦走了出來。

醫生是個金發碧眼的西洋人,但是會講一口很好的中國話。神情肅穆地站在露生與龍相面前,他誤以為露生才是丈夫,所以說話時只看着露生的眼睛。

他說病人的子宮受創嚴重,将來生育的機會,怕是比較渺茫了。

露生聽了這話,望着醫生只是沉默;龍相開了口,問道:“你是說,她以後不能生孩子了?”

醫生見鬼似的看了龍相一樣,随即答道:“可以這樣講。”

露生沒再多問,只向醫生道了謝。在得到了醫生的許可之後,他推門走進了病房。

病房內一切雪白,躺在白床白枕上的丫丫失了血色,一張臉也是雪白。露生走到床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丫丫昏睡着,他看着丫丫的面孔,忽然想起了她七八歲時換牙齒的模樣。

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傻玩傻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翻不出大波浪。偶爾想起未來,他們也覺得未來一定是只有好。因為那個時候他們長大了,自己能給自己做主了,三個人手拉着手滿世界地跑,想一想都要快活地笑。

現在,他們一步一步地走到未來裏了。原來未來中的自己,竟是這般模樣。

龍相站在他身旁,忽然又出了聲,“丫丫會死嗎?”

露生沒理他,因為對他嫌惡到了極致。

Advertisement

對滿樹才,他只是恨;對待龍相,他是由愛生恨。對待滿樹才,他尚能正視;對龍相,他簡直無法直視對方的臉。不只是臉,聲音也受不了,氣味也受不了,龍相在病床上投射了一道淡淡的影子,他看那影子都像是魔鬼。

可不就是魔鬼嗎?露生想,頭上長角的孽種,可不就是魔鬼的形象嗎?

淩晨時分,有人把龍相找了出去。仿佛是忽然來了一樁緊急的軍務,非要由他過目一遍才可。在這之前,兩個人一直沒說話,龍相要走了,這才低低地對露生說道:“我馬上就回來。”

露生依然沒理他,等龍相出門離去了,他深深地俯下身,把臉埋到了丫丫身邊的棉被上。

他沒想睡,可是再睜開眼睛擡起頭時,他發現看護婦不知何時進來了,正站在丫丫身邊,對着燈光檢查一支體溫計。丫丫醒了,大睜着眼睛看那看護婦手中的體溫計。看護婦很和藹地低頭告訴她“體溫正常”,她便唯唯諾諾地在枕頭上答應一聲。

及至看護婦也離去之後,丫丫扭頭轉向了露生,小聲喚道:“大哥哥。”

她聲音小,露生像怕吓着她似的,聲音也很小,“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丫丫搖了搖頭,嘴唇慘白,“我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你懷了孩子,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

“知道你怎麽不說?”

丫丫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答道:“我也不能肯定,就沒有說。”

“自己不懂,不會問別人嗎?不會到醫院裏問醫生嗎?”

丫丫轉動了下滞澀的眼珠,很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沒人可問,也不認識到醫院的路,也怕他回家找不到我,又要鬧脾氣……我想如果真是懷了孩子,到時候生下來就是了。”

露生擡手用力搓了搓臉,不假思索地說道:“丫丫,咱們走吧。我知道你現在虛弱,你忍一忍,我背着你。我沒有龍相的本事,将軍大帥這輩子怕是當不上了,但我想養家糊口的能力,我總還有。”

丫丫聽了這話,沒言語,只從眼角淌下兩顆很大的眼淚珠子。眼看露生彎腰撿起一只鞋要給自己穿上,她慌忙從被窩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哥!”

然後她淚眼婆娑地搖了搖頭,“不行了,我已經嫁給了他,我們……晚了。”

露生一聽這話,登時急了,急得幾乎也想哭,“晚什麽晚!你才多大?怎麽就晚了?我不信你是舍不得那個畜生。你要是以為你結了婚,一生一世便只能受他欺侮,那更是大錯特錯!”

說到這裏,他起身一掀被子,不由分說地就要給丫丫穿鞋。丫丫拼命地把腳往後縮,正是急亂之時,房門一開,龍相走了進來。

龍相站在門口,見露生一手抓着丫丫的腳踝,一手拎着丫丫的鞋子,人便愣了愣,随即換了一副猙獰面目,他擡手指着露生問道:“你幹什麽?”

露生看着他那張花紅柳綠的鬼臉子,感覺他這副嘴臉簡直醜陋到令人不能直視,“你既然不把丫丫當個人來對待,那我就把她帶走,你另找新奴隸去吧。”

龍相轉向了丫丫,“你要跟着露生走了?”

丫丫立刻答道:“沒有,你別生氣,我哪兒也不去。”

龍相拖着長聲問道:“那你哭什麽呀?”

露生聽了他這陰陽怪氣的腔調,真想立刻再狠揍他一頓。可是丫丫硬從他手中抽回了腿,又低低地催促道:“大哥哥,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這醫院裏住兩天就好了。”

露生扭頭望向丫丫,知道丫丫這是真不肯跟自己走了。她向上拉扯着棉被,把一張臉藏在了棉被裏。于是露生就盯着棉被上方露出的一點淩亂劉海,呆呆地出了幾分鐘的神。

再次清醒之後,他彎腰把丫丫的鞋子整齊擺好,然後邁步走向了房門。龍相堵在門口,橫眉怒目地問他:“哎?哪兒去?”

露生冷着一張臉,居高臨下地面對着他,臉冷,聲音也冷,“你我二人的情誼,到今日為止。記住,你活着,我永不見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

說完這話,他擡手一把搡開了龍相,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龍相由着他走,可是在他走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在病房裏開始坐不住了。

“他咒我。”他對丫丫說,“他是不是在咒我?”

丫丫側身蜷縮在被窩裏,不讓龍相看見自己的臉,“大哥哥對你那麽好,也不圖你報答他,就想讓你幫他報仇,你呢?你說話不算數,不但不幫忙,還和他的仇人交了朋友。他能不生氣傷心嗎?”

龍相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說道:“他是對我挺好的。記得小時候,我坐在馬桶上叫不來黃媽,他還給我擦過屁股呢。”說到這裏他一咧嘴,“那天他沒吃早飯,說是被我熏飽了。”

然後他毫無預兆地轉換了話題,“丫丫,你這個笨蛋,懷了孩子怎麽不告訴我?現在孩子沒有了,你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生了。我們是不是以後就不會有小孩子了?”

丫丫從被窩的縫隙中向外窺視他的神情。他的臉已經腫脹變形,大眼睛陷在烏青的黑眼圈裏。這張臉上五色俱全,唯獨沒有絲毫悔色。丫丫知道他是自私霸道慣了,他是真的不悔。

丫丫又想這樣也好,如果将來生出了小孩子,那孩子有了這樣的父親,怕也不會活得快樂。自己這樣懦弱,也做不成一個堅強的母親。所以索性豁出自己這一條性命來陪着他混吧,權當上一世欠了他的債,這一世連本帶利全還完。

她想得很豁達、很理智、很冷酷,可是眼淚成串地流淌,而她卻連哽咽都不敢。頭頂起了柔軟的觸感,是龍相把嘴唇貼了上來。龍相輕輕地親了她一下,然後很困惑地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麽了?你們怎麽忽然都對我不好了?”

然後嘶地吸了一口涼氣,丫丫聽見他繼續說道:“我的臉好疼,身上也疼。丫丫,你等着我,我回家讓露生給我擦點藥,擦好了我再回來陪你。”

龍相是清晨七八點鐘時走的,走的時候說是“馬上回來”,可等他再次出現在病房內時,已是晚上七八點鐘。

他那張臉腫得越發厲害了,臉上紅的地方泛了紫,青的地方變成黑,不紫不黑的地方顯出皮肉本色,是一種貧血式的蒼白。鬼一樣地沖到丫丫床前,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沒了……他走了,沒了!”

丫丫掙紮着擡起頭,“大哥哥走了?”

龍相對着她一點頭,像是小孩子被吓得丢了魂,圓睜二目張着嘴,嘴角水汪汪的,是含着口水忘了吞咽。

露生真沒了,只留下了一只密封着的大信封,信封裏裝着龍相的存折以及這兩年存款取款時記錄下的賬目。立櫃裏的衣物都還在,只少了一只露生常拎的小皮箱。

仆人說白先生淩晨回來之後,只在家中停留了片刻,便又走了。走到哪裏去了?不知道。

龍相立刻漫天撒網地派出人去,火車站也找,各大飯店旅館也找,慌裏慌張地找了一天,最後他一無所獲地回了醫院。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丫丫,他半晌未說話,臉上的表情又無辜又無邪,仿佛他是幼子,被涼薄的父親抛棄了。

丫丫聽聞露生走了,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然而又覺得其實這樣更好。龍相像是一眼漩渦,只要靠近他,便要身不由己地被他卷個天昏地暗。想要清清醒醒地過生活,那就只能遠離他。

所以大哥哥這麽幹是對的,走一個,算一個。

龍相依然認為露生這一走就算是造反與背叛,于是很霸氣地告訴丫丫:“他愛滾就滾,我才不管他!我只不過是沒按照他的意思辦事,他就把我打成這樣。家也不要了,我也不要了,什麽東西!我白把他養到這麽大了!養他不如養條狗!”

兩天過後,北京城內依然沒有露生的影蹤。龍相到了醫院,又告訴丫丫:“你不許學他,你要是敢學他往外跑,我就——我就——反正我饒不了你。”

又過了四天,丫丫病怏怏地出院了。她的身體已無大礙,如今所需要的只是休養。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她側過臉去看地上的龍相。龍相站在桌子前,正在倒一杯熱茶。他的臉消了腫,恢複了八九分原形,只是瘀傷的顏色依然未褪,兩只眼睛全陷在了黑眼窩裏。這一個禮拜他也瘦了,乍一看臉有點像個骷髅,當然是個很俊秀的骷髅,還有個挺俏皮的小尖下巴。

倒好一杯茶後,他端到床邊,先給丫丫喝了一口。丫丫臨出院那一天,隔壁病房裏死了個很富貴的少奶奶。據說那位少奶奶和丫丫一樣,也是懷着身孕時摔了一大跤。她那一跤興許是摔得特別狠,不過半天的工夫,隔壁房裏的哭聲就響起來了。

龍相這才明白丫丫那夜的一摔究竟有多險。陌生的女人死了,而丫丫還活着,他又恐慌又慶幸的,搖身一變成了個好丈夫。

丫丫喝了一口茶,龍相收回茶杯也喝了一口,然後脫衣脫鞋爬上床去,他躺到了丫丫身旁。

兩人一起沉默了良久。平時他們夫妻兩個躺着,這屋子裏也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然而今天氣氛異常,他們一起感覺到了寂寞。

因為露生離開了。仿佛是生下來就在一起的三個人,如今只剩兩個了。

又過了好些天,這一夜,龍相抱着膝蓋側卧着,對丫丫的側影說道:“還是找不到。”

丫丫仰面朝天地端正躺着,雙手交握在腹部。聽了龍相的話,她睜着眼睛,在黑暗中默然無語。

龍相又說了話,因為周圍太安靜,所以他的聲音很清晰,“我昨夜夢見他了。夢裏咱們三個還是小孩兒,他一手領着我,一手領着你,我們三個在草地上走,一直走。”

他把額頭抵上丫丫的肩膀,忽然抽泣了一聲。他說:“丫丫,我想他了。”

丫丫伸手去摸他的臉,摸到了一手冰涼的淚水。他從來不哭,今天算是生平第一次。手指深深嵌入丫丫的皮肉,他嗚嗚地哭。丫丫翻過身摟住他,一下一下輕拍他的後背,心中沒有憐憫,只是覺得人各有命。自己此刻這樣拍着他哄着他,也是一種命。

龍相哭得很激烈,身體痙攣似的扭曲緊繃,随着他一聲聲的哽咽抽搐不止。他也傷心了,他想:露生怎麽忽然就對自己不好了呢?好了那麽多年,會說不好就不好嗎?露生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難道自己永遠都見不到他了?他是死是活,自己也不知道了?先前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到此為止,再沒有下文了?

這些問題全都無解。他仰起臉去問丫丫,丫丫也只是沉默。擡手摟住了丫丫的脖子,他哭得呼哧呼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氣越來越冷了,依然沒有露生的音信。第一場雪下來了,還是沒有露生的音信。一封不具名的信郵到了龍宅,上面寫着白君露生收。龍相拆開信封讀了一遍信,發現這信應該是個女人寫給露生的,但落款是一串亂糟糟的洋文。信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話,只不過是幾句平平淡淡的問候。

龍相盯着信封上的“白君露生”四個字,發了很久的呆。

家裏沒了露生,他仿佛失去了犯渾的對象,犯渾的次數一減少,他倒像是多懂了幾分人事。有一次丫丫給他剪完指甲,他掀起小褂撓了自己一把,撓完之後,他發現這一撓竟然這麽疼,半天之後,肚皮上還是火辣辣的。撓一下都這麽疼,那麽摳一指甲咬一口呢?劈頭蓋臉地拳打腳踢呢?

從這以後,他就管着自己,不許自己再撓丫丫。他還對丫丫說道:“等露生将來回家了,你得給我作證。你說,我是不是變好了?”

丫丫輕輕淺淺地微笑,告訴他:“嗯,你變好了。大哥哥知道了,一定高興。”

然而春節過去了,春暖花開了,露生還是沒有回家,龍相便大發雷霆,認為自己白變好了。

既然變好也是徒勞,他幹脆撕破繃了幾個月之久的善良假面,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面目。出了家門見了外人,他理智尚存,還有幾分體面的人樣;待到回了家關了門,他肆無忌憚地發起了瘋,見了人要打一下,見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煩躁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走投無路,開始喝酒。

露生不在了,沒人管他了,他終于可以由着性子敞開了痛飲。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裏也痛快了許多。抱着膝蓋坐在丫丫身邊,他慢條斯理地和丫丫說閑話,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時候還知冷知熱的,成了個很體貼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着這難得的寧靜,心裏毫無喜悅之意,因為感覺龍相這勁頭,越來越像龍老爺了。

有的時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兒去了呢?”

沒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實上,在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達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走到哪裏去。

他是個漫無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買火車票時,他也沒有挑方向,只揀最近的一趟列車來坐。那時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長途列車,而他前腳剛上了火車,龍相的人馬後腳就趕到火車站來了。

他這車票買得太倉促,只得到了一張三等車廂的車票。他是不慣吃苦頭的,在罐頭一樣的三等車廂內熬過了幾站之後,他忍無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車。這個時候,他的財産除了一套換洗衣服之外,大頭便是五萬元錢。錢不是銀元,是幾沓薄薄的英鎊,輕飄飄地藏在箱子的夾層裏,一點也不招人的眼目。這錢還是許久以前,他向龍相要過來的——他記得自己那時看龍相散盡家財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臉皮要來了這五萬元錢。當時他想這五萬便是三個人的老本,一旦龍相把家産禍害光了,那麽自己有了這幾萬塊錢,也夠帶着他們吃上半輩子飽飯。

他沒想到龍相會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這筆錢在手,生計暫時就不成問題了。接下來該怎麽辦?他不知道,他想單槍匹馬地去殺了滿樹才,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訴他這麽幹不對,是筆虧本的買賣。那麽這麽辦不行,怎麽辦行?他一時間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無牽無挂地一路向南漂泊過去,他見了好的地方,便停下來多住一陣子,住膩了,再繼續前行。他的眼睛見識了一個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龍家老宅那座小院子裏,卻是始終沒能逃脫出來。

到了春天,露生在臨河的一戶人家裏租了兩間房屋。房東是家道中落的母女兩個,因為是剛剛開始衰敗,所以還有較為寬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這小城不是閉塞偏僻的所在,城內學校也有,碼頭也有,小工廠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終年地穿梭往來,露生這樣一位來歷不明的單身漢,看着也并不是特別稀奇。房東小姐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終日活動着兩條細腿蹦蹦跳跳。那種天真活潑的勁頭,和幾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樣。

房東小姐下午三點鐘放學,放了學不出門,直接鑽進露生的房間裏。很巧的,她也稱呼露生為大哥哥。她說起話來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國語中帶了江南水鄉的腔調,莺聲呖呖的,十分婉轉好聽。露生是個溫和的性子,對待這樣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親。可親了一個多月之後,露生感覺情況不大對頭——這位小妹妹來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經惹出左鄰右舍的閑話了。

露生聽了這些謠言,只感覺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暗暗地納罕,發現自己似乎頗有一點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東小姐姑且不提,當年那位艾琳小姐,對自己也是一陣喜一陣嗔。但他無意去做一名流連花叢的浪子,因為覺得那“不正經”。

露生開始故意地冷落房東小姐。每天的報紙,按理說都是要由房東小姐取來給他的,現在他也不勞小姐的大駕了。報紙上南北的新聞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龍相的消息。現在龍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紀又是這樣小,相貌又是這樣好,拿歷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點不夠勁。無奈之下,新聞界只好口不擇言地将他亂誇一陣。露生逐行讀着那些溢美之詞,有的時候,幾乎要被那驢唇不對馬嘴的頌詞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現在對龍相,是一點好感情也沒有了。

這位“翩翩美少年”是個冷血的瘋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換心,因為他根本沒有心,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瘋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戀自己,不過是依戀自己給他的愛與關懷。他瘋歸瘋,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種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嬌也是他。

他還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勢利眼,露生無權無勢,所以是不必顧忌的。在他的大業面前,露生的愛與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認為自己對龍相已經厭惡透頂,然而越是煩他,越是甩不脫他。他要麽是在報紙上出沒,要麽是在他心裏出沒。他從北到南跑出幾千裏了,他依然穩穩當當地駐紮在他的腦海裏,像個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于是,露生就想自己還是得殺了滿樹才。滿樹才如今已經不僅僅是他的滅門仇人了,滿樹才成了一個符號。他非得徹底消滅了這個人,才能斬斷三千煩惱絲,才能讓龍相知道自己的愛恨并非兒戲。

哪怕為此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滿樹才當然不是好殺的,他又并非傳奇小說裏的劍客,可以遙控一柄飛劍,隔着千裏取人項上頭顱。他素來做人做事都認真,如今更是慎之又慎。不怕別的,怕自己複仇未遂,死得醜陋,會成為龍相眼中的又一樁笑話。

終日臨水迎風地在腦海中殺人,自然類似閉門造車。上路之後是否合轍,那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的。老天爺似乎也嫌他思考得過于長久,索性派出房東太太,向前推了他一把——房東太太頗文雅委婉地把他驅逐出境了。

若論這驅逐出境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的。十三四歲的房東小姐如今已經快要長在露生的房裏。露生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兩人各守着一個角落枯坐。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這麽坐過來的,不覺怎的;房東小姐窺着他的背影,卻是浮想聯翩——想得太厲害了,胸懷也太無城府了,她想的那點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浮現在臉上。連房東太太帶房東鄰居,全看出來了。

房東太太,因為是個寡婦,所以格外地講貞潔與清白。在管教女兒無果之後,她決定在經濟上做出犧牲,使一招釜底抽薪。抽薪之時她很是忸怩羞愧,因為露生實在是一位好房客,而且據她觀察,他一身正氣,也并沒有對着自家女兒眉來眼去。若是一定要怪罪他,那也只能怨他樣子生得太好,幾乎稱得上是本城第一美男子。有時候他單手插在褲兜裏,形單影只地站在窗外看河水,古舊的窗棂與石牆襯着他白皙的臉,牆壁縫隙中野花多情,遙遙地伸出一枝在他耳畔,花朵開放得越濃豔,他英秀的眉眼越冷清。對于這樣的白先生,房東太太也有若幹次看得入了迷,可見狐貍精這種東西,其實是不分男女的。

房東太太不攆他,他天天吃飽喝足了,唯一的事業便是在腦海裏殺滿樹才。他也認為自己這樣天天意淫不是長久之計,可總不知道如何邁出這第一步;房東太太這回一攆,倒像是奉老天爺之命,替他下了決心。他将自己的小皮箱收拾整齊,然後把紙筆書籍送給房東小姐,被褥與水壺杯碗留給了房東太太。房東小姐在這之前已經連着五天沒有理睬過母親,到了露生出發前往火車站這一天,房東小姐哭得死去活來,而露生頭也不回地沿着河流走上大街,心中倒是不甚傷感,只是感覺奇怪,不知道房東小姐戀上了自己哪一點。又想,可惜自己沒那個志向,要不然去給富家翁們當個女婿,倒是很有勝算。

滿樹才當然是在北京,但是他并沒有直奔北京的打算,因為龍相也在北京。

中途換了幾次火車,最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到了天津。

此刻的露生已經連着好些天沒換衣服。臉倒是洗了,但刮就刮得馬虎,下巴呈了鐵青色,嘴唇上方左一抹右一抹,也淡淡地顯出了小胡子的雛形,并且還是兩撇挺摩登的小胡子。他很狼狽地直奔了國民飯店,想找個地方暫時安身,至少是先把自己洗刷一通。

值此夏日,國民飯店正是個熱鬧地方,尤其是樓頂常開舞會,尤其勾人。露生提着皮箱急急地向內走,偏遇上一群青年男女向外擁。露生自覺蓬頭垢面,所以向旁退了一步,不肯與青年們正面交鋒。面無表情地垂眼盯着地面,他等了又等,最後卻是等來了眼前地上的一雙白色細高跟鞋。

于是露生的目光飛快上移,移過一雙筆直的小腿和淺紫色的荷葉式裙擺,移過細腰與一對白臂膀,最後他望着對方的面孔,大大地愣了一下。

他想自己這是看到了艾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