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怔怔地直視着艾琳,他心裏在一瞬間轉過了三個念頭,第一個念頭是:胖了。

艾琳的确胖了,但胖得非常有限,全豐潤在了面頰上。這讓她的鼻梁看起來不再那樣高,眼窩也不再那樣深,乍一看真是個百分之百的東方佳麗。她似乎是很了解自己的美,故意用紅嘴唇來襯托自己的白皮膚與大眼睛,一頭烏發高高绾成沉重的發髻,發髻上還栖息了一朵小小的瑩白珠花。

所以露生的第二個念頭是:變美了。

這第二個念頭讓露生下意識地想要向她微笑問候,可話未出口,第三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她是滿樹才的女兒。

第三個念頭最有力,她的身份一下子抵消了她所有的美。露生明知道她是無辜的,可是心中一寒,方才那欲露未露的微笑也就随之變成了冷笑。對着艾琳微微一點頭,他淡淡地說道:“滿小姐,好久不見。”

兩條白胳膊環抱到了胸前,艾琳若有所思地盯着露生,同時也不冷不熱地開了口,“是啊,好久不見。你——”她沉吟着一扇睫毛,飛快地審視了露生的形象,“這是剛從北京來?”

露生彬彬有禮地答道:“我已經離開北京很久了。”

艾琳用一根食指抵住了下嘴唇,清澈的灰色瞳孔中有光影閃爍,“你不會是回家鄉結婚去了吧?”

說完這話,她很突兀地露齒一笑,笑聲響亮,像是故意要吓誰一跳,“哈哈,沒想到密斯特白雖然在外表上完全是西洋式的,內裏的思想卻還是中國式的。總而言之,恭喜恭喜,請你替我向你的新夫人問好吧。”

露生低聲答道:“我沒有回家鄉,也沒有結婚。”

此言一出,艾琳竟是後退了一步。抵着下嘴唇的手指增加了數目,她幾乎是捂着嘴又說了話,“那……我倒是對你這兩年的經歷很感興趣。明天我們一定要見一面,我要你把這兩年的事情講給我聽,好不好?”

露生略一猶豫,随即點了頭,“好,我就住在這裏,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艾琳把四根手指從紅嘴唇上移開,很調皮地對着露生招了招,說過一聲“古德拜”之後,她踮着腳尖一轉身,像要跳一場芭蕾舞似的,颠颠跳跳地下了臺階。随即挽住了女伴的手臂,她像是把露生徹底忘了,立刻開始新一場的說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了,露生也徑直進了飯店,心中很納罕。他幾乎感覺自己和艾琳是有緣的,總能在意外之地不期而遇。除了龍相和丫丫之外,露生很少對外人動感情,可是對待艾琳,他的确是抱有好感的,甚至是有一點喜歡——不見的時候不想念,見了卻也心生愉悅,這便是露生的“喜歡”了。

露生沒想到,在翌日下午,艾琳小姐真來了,并且是盛裝前來。不但發髻高聳如黑色皇冠,并且穿了一身鵝黃色薄紗連衣裙。黃紗之下是一層銀色襯裙,銀光透出,和她那雪白的皮膚相襯了,真如一身金衣一般。在茶房的引領下步入了露生的客房,她昂首挺胸,耷拉着眼皮,好似一只心懷敵意的花孔雀,不但把路走得一步一響,而且細脖子始終筆直,和腰背挺成一條直線,仿佛随時預備着俯瞰衆生。

露生見了她這一番嶄新的風采,有點摸不着頭腦。起身對着她點頭招呼了一聲,他随即轉身走到窗前,一邊倒茶,一邊請她到桌旁的沙發椅上落座。端起一杯熱茶轉向她一笑,露生說道:“不知道你肯不肯喝這裏的粗茶,如果不是很渴的話,我們一會兒出去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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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似乎也不甚習慣自己的新體态,動作很僵硬地一扭小腦袋,她遙望着窗外答道:“不知道我來得是否冒昧——密斯特白今日沒有約嗎?”

露生看她說話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不是一般的孤高冷豔,心中就越發疑惑,不知道她如此作态,究竟是意欲何為。自己昨天肯定是沒有求她登門,她今日這一來純屬自願。既然如此,又何必像個女王或者女志士似的,對自己一眼不看呢?

“我當然是沒有約的。”露生習慣性地微笑,“我在天津是地熟人生,一個朋友也沒有,誰來約我?”說到這裏他一指沙發椅,“你先坐下歇歇,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算時間還沒到暑假,你沒有去上學?”

艾琳向沙發椅邁了一步,忽然發現自己在露生的注視下,竟然忘了怎麽走路。同手同腳地行進到了沙發椅前,她翩然一轉,将裙擺轉成了一朵璀璨金花。哪知細鞋跟不做臉,落地之時竟然一偏。她驚叫着掄起胳膊保持平衡,雙臂飛快地連掄了五六圈,連手中的小漆皮包都飛了出去,可平衡還是棄她而走。一屁股陷入沙發椅中,她就聽咯噔一聲,正是沙發椅的老朽彈簧禁不住她那一臀的重量,在欲斷未斷之時提出了抗議。驚魂未定地手摁扶手一擡頭,她和露生打了個極近的照面。露生微微俯身直視着她,一只手伸出來虛虛地攏了她一條臂膀,同時問道:“沒事吧?”

艾琳有點臉紅,看着還算自若,其實是要哭出來了——今天她本是要來豔驚露生的,誰知露生沒驚,她先驚了,而且到底夠不夠豔,也不知道。這人來無影去無蹤,今天自己鎮不住他,明天他又跑了,那可怎麽辦?

不動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她低下頭答道:“沒事。”

露生不懂得摩登女性的玄機,艾琳自稱沒事,他也就不再追問,徑自走到一旁蹲下來,先撿起了那只被摔得張了嘴的漆皮包。這漆皮包倒是個奔放的,将肚內什物吐了滿地,又有口紅又有粉鏡又有口香糖。艾琳飛快地一抹眼淚,然後擡眼去看露生。就見露生将那些小玩意一樣一樣地撿起來放進漆皮包裏。他身材好,蹲下來也依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彎一折都有清晰的角度,絕非那幫柔弱的纨绔子弟可比。艾琳并非是因為他的長胳膊長腿而欣賞他,她也并不是沒見識過英俊的面孔,為什麽自己要這樣執着地“豔驚”他,艾琳自己也有一點糊塗。

這時,露生回頭向他一晃手中的長柄小粉鏡,“碎了。”

艾琳沒想到他會忽然和自己說話,簡直是吓了一跳,“碎了……沒關系的。”

露生站起來,先把小粉鏡輕輕扔到了牆角的紙簍裏,然後一邊走回來把漆皮包遞給艾琳,一邊輕聲說道:“碎了就不要了,一會兒出門給你買個新的。你看看,東西全不全?”

艾琳垂下頭,把漆皮包随手往身旁一掖,“全,本來也就只有那麽幾樣東西而已。”緊接着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她姿态優雅地一扭細脖子,把一張恢複了顏色的臉蛋轉向了露生,“密斯特白,那年我們一同看運動會時,我在女中讀書;如今三年過去了,難道不許我畢業嗎?”

露生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了,聽了她的話,他也有點啼笑皆非,“已經過了三年了?真是快。”

艾琳抓住機會,半俏皮半驕傲地擡手指着自己一笑,“三年了,我變了多少?”

露生心平氣和地也笑了,“你聽了我的話,一定高興。我看你變得更漂亮了,真的。我想這大概就叫作女大十八變。”

艾琳嫣然一笑,心中另有一張紅唇,正在大張着哈哈不止。

“聽你的話,倒像是我先前很醜。”她漸漸脫去了孔雀氣質,恢複了幾分正常的人味。

露生搖了搖頭,“你那個時候比較瘦,我看你又像西洋人又像中國人,總感覺有些怪;現在你胖了一點兒,倒是徹底成了個東方美人。”

艾琳轉身将漆皮包拿起來放在腿上,從中取出一把小折扇,展開了合在胸前輕輕地搖,靜等着露生繼續誇下去——她的愛慕者們對她從來都是禮贊不止,絕沒有誇過一兩句便作罷的。

然而露生作罷了。

不但作罷了,而且還自作主張地換了話題,“平時你就住在天津嗎?不回北京家裏?”

艾琳悻悻地合攏折扇,“我不喜歡家裏的空氣,這一年都是在天津住。你呢?還在龍雲騰手下當差嗎?”

露生愣了一下,“誰?”

随即他反應過來。對待龍相他素來都是直呼其名,“龍雲騰”三個字對他來講,根本就是個陌生符號。但是當今世界除了他之外,又有誰敢明公正氣地喊他一聲龍相呢?沒有了,艾琳叫他作龍雲騰,已經算是不客氣了。

“我也早已離開他了。”他很坦白地告訴艾琳。太久沒有和人開誠布公地聊過天了,他甚至生出了一點傾訴欲,“我現在是個無業游民,在江南無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時間,昨天才剛回到了北方。”

話音落下,他擡眼望向艾琳,卻發現艾琳的臉上有了一點淡淡的喜色。

艾琳的确是歡喜的,不為別的,只為露生脫離了那位龍司令。她眼中的白露生簡直好得舉世無雙,這樣一個好人,怎麽能給那樣一個陰陽怪氣的毛頭小子當弄臣?她是滿将軍的女兒,貴人她見得多了,司令兩個字,還吓不倒她。

“關于你的前途……”她很克制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請盡管開口,千萬不要見外。我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是可以幫你牽牽線跑跑腿,小小的面子,我總是有一點的。”

露生含笑點了點頭,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當闊姑爺的命,可惜這非我所欲,即便是我所欲,自己也不能去娶滿樹才的女兒。

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一動——是的,艾琳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是可以幫自己跑跑腿牽牽線,把自己引到滿樹才面前去。只要自己能見到滿樹才,接下來就好辦了。縱是不通功夫,可甩手一槍還不會嗎?

這個念頭讓他毛骨悚然地來了精神。他想這個法子太惡毒了,不是對滿樹才惡毒,是對艾琳惡毒。

可是,它看起來也太有效了。

閃爍着目光望向艾琳,露生随即微笑着扭開了臉。笑是謙謙君子的笑,只是做賊心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兩人并肩出門,在收到一只亮晶晶的小圓鏡子之後,艾琳跟着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館。這時她已經徹底地脫去了孔雀氣味,腰也軟了,細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尤其是将下巴收了回去,不再從眼角處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失而複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正端了一杯熱咖啡試探着喝,神情十分安然恬淡。

“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嗎?”她問。

露生剛被熱咖啡燙了嘴唇,正在全神貫注地舔嘴唇忍痛,忽然聽見了艾琳的問話,他一時疏忽,忘記微笑,直接擡眼注視着她答道:“也許。”

艾琳怔怔地盯着他,被他的冷眼吓了一跳。随即又想起有一年在東交民巷,她第二次遇到他,便也是看到了這樣一張冷森森的面孔。這樣一張面孔是有一點可怕的,但她從來沒怕過誰,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別有一種趣味。她營養充足、生活優渥,無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需要一點冒險和刺激。

“想不想在天津認識一些新朋友?”她挑戰似的一仰臉,兩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露生,“明晚會有一場舞會,我願意把我的朋友介紹給你。”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臉,“舞會?”随即他把礙手的咖啡杯向旁輕輕一推,“我不會跳舞,也有資格參加嗎?”

艾琳含笑望着他,聽他又說土包子話。本來她對男子的見識風度是最有要求的,然而對待可憐又可愛、可愛又可怕的密斯特白,她不知為何,總會特別地寬容。甚至她覺得露生就要這樣才好,他就與衆不同在了這裏。對待這樣一個人是不能耍手段的,艾琳想,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怄跑了他——別說怄,對他好言好語的,他都興許會憑空消失,不過個一兩年不出現。

他不是她那個世界裏的人,她看出來了。所以她須得用最簡明的語言同他溝通,當中不可以生出半點曲解與誤會。

“說是舞會,其實只不過是大家湊在一起玩一玩罷了。願意跳舞的就去跳,不願意跳舞的,就坐在一旁說說笑笑。我們都是很年輕的人,哪裏會有那麽多規矩?況且你若是想學,明天我教你就是了。”說到這裏她垂下長睫毛,銜着麥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露生凝視着她那嘬圓了的紅唇,承認她很美。除了美,再沒別的了。

一口果子露下肚,艾琳又說了話。這一回,她的聲音略低了點,因為接下來這句話不得了,她若是對其他的男性朋友說了,那些青年沒有不浮想聯翩的。

她說:“可惜我如今寄居在親戚家裏,不便于帶着朋友回去。否則的話,我們今晚開了留聲機,也是可以先練習練習的。等我将來在天津有了房子,再請你登門做客吧。”

話音落下,她等着露生的下文。女子不便于帶着男子回家,那麽男子縱是自己也沒有家,也不會輕輕巧巧地放過這個話題。然而露生沉默片刻,末了卻是輕聲說道:“說句冒昧的話,我們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吧?”

艾琳試探着反問:“難道你一直沒有拿我當朋友嗎?”

露生沉吟着答道:“說句老實話,沒有。”

艾琳登時一愣。

露生垂眼盯着桌布上的淺淡花紋,繼續說道:“我一直沒什麽朋友,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龍家的宅子裏給那個龍司令做伴。他不出門,我也不出門。那年我們在火車上相識,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那一次分別之後,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然後他擡頭對着艾琳淡淡一笑,“第二次分別之後,我還是以為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艾琳用手指撚着麥管,遲疑着問道:“第三次分別之後,你還是以為……”

露生對着她一點頭,“沒錯。”

艾琳沒琢磨出他的意思來,所以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回他一個微笑,“那麽我們今天分別之後,你又将作何感想呢?”

露生答道:“把你的電話號碼留給我吧。明天你若不來找我,我就打電話去找你——親戚家,登門不方便,打電話沒問題吧?”

兩點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綻放成了璀璨煙花,映得她整張面孔都閃爍了光華。兜兜轉轉地說了這半天話,她終于等到了這最關鍵的一句。這人可真是不好辦哪!她竟然要花這麽多的心思,只為了誘他索要自己的電話號碼。話都說到這般程度了,她想,明天他總不會再次突然消失了吧。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紳士一樣開着汽車到自家門前等待,他只要肯安安穩穩地等在飯店房間裏,她就心滿意足了。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館內相對着坐了幾個小時,雙方因為都各有心事,所以話講得吃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投石問路。艾琳尤其煞費苦心,因為深深領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項說走就走的絕技。她不能拿根繩子把露生捆回家裏去,所以只好施展魅力,想用無形的鐵索将他五花大綁。

可是露生顯然是對她沒什麽愛意,壞自然是不壞的——要真是壞還好了,也好讓她早早死心。

于是艾琳想,這人就壞在“不壞”上了。

兩人在咖啡館內把話說了個山窮水盡,又換了一家番菜館子,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然後頗友好地分了手。露生站在路邊,目送艾琳乘坐洋車離去,心緒亂紛紛的,吵吵嚷嚷的只有兩個字:不忍。

很好的一個姑娘,正美的模樣,正盛的年華。露生這樣的不浪漫,但也願意把她比作一朵無憂花。滿樹才的确是他的仇人,可這姑娘害着他什麽了?她對他好,難道還好出錯來了?

露生不能昧着良心說話,可是除非搭上艾琳這一條線,否則他便沒有機會走到滿樹才的跟前。他太想殺掉那個老家夥了,而且要驚天動地地殺,甚至同歸于盡也沒關系。為什麽?說不好,也許不止是因為仇恨。他既是要複仇,也是要證明。

他要證明給龍相看。他想自己若是死在這一場複仇中,那麽龍相再瘋癫再渾蛋,也該有一點點的後悔了,也該有一點點的恍然大悟了。

從街上收回目光,露生沿着街邊往飯店走。在他正前方,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牽了個矮墩墩的小男孩。那婦人有個端莊潔淨的背影,花白的頭發在腦後绾成了個一絲不茍的小圓髻。露生望着這個背影,心裏忽然想起了陳媽。

然後這天下午他跑去郵局,給陳媽彙去了一千元錢。他知道陳媽的日子過得一直不錯,丈夫和兒子都是可依靠的,不至于要等着自己這一千元錢過日子。他只是想給陳媽報個信——龍家應該也知曉了自己與龍相的決裂,而自己一去不複返,旁人不在乎,可是陳媽,他想,應該是會惦念自己的。

今年彙些錢去,明年再彙一些——如果有明年的話。

翌日傍晚,一輛墨綠色的流線型跑車停在國民飯店門口,車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

墨綠色的跑車把艾琳和露生載進了租界區。露生随着艾琳下了汽車,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層小洋樓。底樓的門窗都是大開着的,晚風拂過花叢,似有似無地從房中穿堂而過。有青年的男女跑出來迎接了艾琳,露生饒有興味地旁觀着,甚至忘了自己也是賓客中的一員。

他忘了,艾琳可沒忘。她按捺着得意,把露生介紹給了面前諸人。露生放眼一瞧,立刻發現有幾位青年神色不對。方才還對艾琳眉開眼笑的,現在忽然變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幾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将他從頭到腳刮了幾刮,有個聲音響了起來,“白先生是初到天津?”

露生覓聲望去,發現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對着青年一點頭,他低聲答道:“是的。”

青年又問:“那請問白先生目前是在哪裏高就哇?”

艾琳怕露生受窘,立刻搶着答道:“他原來是龍——”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因為露生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艾琳下意識地閉了嘴,露生接着她的話頭補全了回答,“我剛到天津,還沒有職業。”

衆人靜了一瞬,不是因為他無家無業無來歷,是因為他竟敢阻攔艾琳說話,而艾琳竟也沒有勃然大怒。

一瞬過後,有人向露生伸出了手,笑道:“歡迎加入我們這個小團體。”

露生和這一位握了握手,同時确定自己和這個團體氣味不投——本來應該是投的,如果他一直是帥府少爺的話。不投沒關系,看看熱鬧也很好。不知道龍相那個渾蛋學會這些開舞會、喝咖啡的摩登招數沒有,反正他想丫丫肯定是玩不慣這些的。丫丫在這方面真是不行,怎麽想都是上不得臺面。可是上不得臺面也一樣沒關系,因為她是丫丫啊。

恍惚着邁步走入樓內,他強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從艾琳手中接過了一杯黑啤酒,他和她坐到了客廳角落處的長沙發裏。艾琳扭頭看他,見他低頭喝了一口黑啤酒,然後抿緊嘴唇一皺眉頭。他的手大而白皙,手指修長,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這樣的兩只手捧着晶瑩剔透的大玻璃杯,艾琳覺得手和杯看起來都很美。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所以特地扭過頭對她說道:“你找朋友玩去吧,不必陪着我。”

艾琳聽了這話,簡直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怒。自己屈尊纡貴地來陪伴他,他卻讓自己“玩去吧”,不解風情到這般地步,也真是令人發指。

将手中的香槟也喝了一口,她小聲問道:“為什麽不許我向人提你的歷史呢?”

露生低下頭,望着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并不是光彩的歷史。”然後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偏過臉望向艾琳,“況且無論你怎樣把它往好裏說,實質上,我都只不過是他家的一個下人。”

艾琳聽不下去了,急急地反駁:“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這句話的語氣急迫淩厲,讓露生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驚訝神情,随即誠心誠意地對着她微笑了。露生把目光轉向前方,對着黑啤酒點了點頭,“謝謝你,我聽你的。”

這句話說完,他擡眼一掃前方人物,然後向後一靠,小聲說道:“那個人,是喜歡你的吧?”

艾琳一怔,随即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他?你不要理他,我頂讨厭他。由他瞪眼好了,看他瞪我們能瞪到幾時。”

露生把腦袋歪向了她,低聲又道:“瞪我們的可不止他一個。”

艾琳由着露生靠近自己,沒覺着是受了冒犯,反而是有些歡喜,“我才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人。等樂隊來了,我來教你跳舞。”

在白俄樂隊到來之前,艾琳和露生交談了足有一小時之久。幾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圍着他二人徘徊不已,同時豎起耳朵,就發現這二人的談話內容毫無浪漫成分,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讨論當下房租之高低,以及單身漢有無置辦鍋碗瓢盆的必要。仰慕者們萬沒想到女神一樣的艾琳小姐居然頗通俗務,那雕像一樣美麗的小腦袋裏,竟能同時運算好幾筆經濟賬。青年們對經濟賬是毫無興趣的,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貍尾巴,對艾琳釋放甜言蜜語。可白先生也算一絕,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個小時的話,就真沒越過房租與鍋碗瓢盆的界線去。

午夜時分,露生回了飯店。

這一場舞會,他認為稱得上是不虛此行。論朋友,他沒結識幾位新的,來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籮筐,但他不在乎;論見識,他自覺着是開了眼,尤其是學會了跳華爾茲,跳得還很不錯。艾琳已經預定了他的明天——明天兩個人一起去找房子。因為他沒有長住飯店的道理和資本,而她熟悉地面,并且有一輛可以随意支配的跑車。一切都很好,只要別往背後看,別往長遠裏想。

可露生從來不是糊塗人,他不能不想。一想,天上就愁雲慘淡了,美麗的晚霞與悠揚的音樂,也都是別人的樂子,與他全然無關了。

但是也沒關系,他本來也一直是不快樂的。偶爾有快樂,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回憶起來都恍如隔世了。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露生在一座大樓的三層租到了一間公寓。公寓有裏外三間屋子,大是不大,然而足夠他一個人住的。房內有自來水和抽水馬桶,房外上下樓有電梯,樓前隔着一條街,是幾家洋行共用的辦公大樓。總而言之,這是個挺“洋”的地方。

搬進來的這天,艾琳也來幫忙。她穿着白綢子襯衫與藏青色的裙子,将一頭長發盤了起來,踩着一雙咯噔作響的黑色高跟皮鞋。她好像對面洋行裏的西洋女職員,顯出了幾分精明沉穩相。露生在卧室內鋪床,她便站在客廳門旁的牆壁前,用自來水筆往月份牌上整整齊齊地抄小字。等到露生走出來時,她也完了工。

笑眯眯地背過手,她很輕盈地一轉身,讓裙擺随之飛揚成了一朵花,“看我寫的,怎麽樣?”

露生走過去一瞧,發現她把汽車行、幹洗店,以及周圍番菜館的電話號碼全抄到了月份牌的空白處。目光從月份牌移到了她粉紅的面孔上,露生受到了一點震動——很久沒有人這樣為他着想過了。

湊近了再去細瞧那些小字,他開口說道:“看你不像個愛讀書的好學生,可是你這一筆字,寫得真不錯,比我強。”

艾琳一聳肩膀,“真不知道你是在批評我,還是在誇獎我。”

露生回頭去看她,沒解釋,只是一笑。艾琳望着他,他不解釋,她也不誤會,因為即便是被他批評,她也認了。在露生面前,她并不争強好勝。欺負他有什麽意思呢?他已經是個孤獨可憐的孩子了。

艾琳比他小了好幾歲,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她很自然地開始暗暗稱他為“孩子”。

露生将這三間屋子打掃幹淨了,然後便同艾琳回飯店去退房取行李。他那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只皮箱。艾琳嫌太陽曬人,坐在汽車裏等他,而他拎着皮箱辦好手續,轉了身正要往大門外走,冷不防有個人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險些迎頭撞進他的懷裏。他當即向旁一躲,而那人剎住腳步轉向他,倒是挺知禮,“喲,先生,對不住——”話說到這裏,來人忽然後退一步,圓睜二目重新審視起露生,“哎?您不是白少爺嗎?”

露生看着這人,就見他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挺高挺壯,穿着一身綢緞褲褂,頭臉修飾得很是整潔,看着幾乎有幾分少爺相。但僅從面目論,他的确是個陌生人,起碼露生是絕對不認識他的。

那人見露生疑惑地對着自己只是看,便笑着又道:“這可真是巧死了。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找您,結果剛一進門,正和您來了個頂頭碰——您不認識我了嗎?我娘前幾天收到了您彙給她的錢,老太太高興得念叨了好幾天。正好我打算往北京去,她就把彙款單子上的地址給了我,讓我一定得找到您,看您現在是胖了還是瘦了。”

露生一聽這話,心裏驟然生出了幾分暖意,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你是……陳媽的兒子?你、你是有餘哥?”

問完這句話,他自己心裏先生出了疑惑。陳媽在露生面前,并不常講自己的家庭,露生只記得她幾次三番地提過“有餘”。但他和龍相都沒見過有餘,因為有餘仿佛是比他們大了十多歲,早在好些年前就開始賺錢養家了,是個孝順老成的兒子。可面前這位若真是陳有餘,那麽他可真堪稱是駐顏有術。四十來歲的人了,竟能如此面嫩。

這時,對面的年輕人笑了,“我哪是有餘,有餘是我大哥,我是有慶啊,陳有慶。”

露生心裏還是有點糊塗。不過這麽細一端詳,他發現陳有慶的臉上的确是有點陳家人的影子。而陳有慶繼續笑道:“您這是要往哪兒去?我來瞧您一眼,到時候回家能交差就得。您有事就忙您的去,別為了我耽誤時間。”

露生立刻搖了頭,“實不相瞞,我在這飯店裏住了二十天,今天就要從這裏搬到公寓去了。要不是我們在這裏見了面,天津衛這樣大,怕是就沒有我們相遇的機會了。陳媽好嗎?”

陳有慶答道:“她好着呢。”随即壓低了聲音又道:“過年的時候,聽說您跟少爺鬧翻了,她特別惦記,前幾天得了您的消息,這才又放了心。您是要搬到哪兒去?給我留個地址成不成?”

露生略一遲疑,随即轉身走回前臺,從茶房那裏要來了紙筆,刷刷地寫下了自己的公寓名稱和電話號碼。把這兩樣遞給了陳有慶,他帶着對方走出飯店大門,小聲又道:“你知道就可以,不要對別人講。除了陳媽,我現在不想再和龍家的人打交道。”

陳有慶一邊将紙條折好往衣兜裏揣,一邊連連地點頭。而露生又問:“你說你這一趟是要去北京?”

陳有慶笑了,“我閑不住,在家裏待着也是惹是生非,所以幹脆到北京找少爺,看看能不能得個差事幹幹。反正家裏有爹和大哥,我又沒老婆,出門也沒人想我。”

露生聽到這裏,猛地大悟,想起來了!

他想起陳媽的确是還有個兒子叫有慶。可這有慶是陳媽的丈夫從外面帶回來的私生子,所以陳媽對他從來不提,權當家裏沒他這個孩子。重新将陳有慶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這小子生得眉目機警,在家待着,的确是有點浪費;而且據露生對陳媽的了解,他斷定這位陳有慶君在家裏也得不到什麽好臉色。伸手從褲兜裏摸出皮夾,他抽出了二十塊錢,“特地讓你往天津跑了一趟,辛苦了。”

陳有慶低頭看了看鈔票,擡頭又看了看露生,笑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兩只手又在褲子上蹭了蹭,卻是不肯伸手接。露生見狀,索性把錢掖進了他的褲兜裏,“代我向陳媽問好。還有,到了北京,千萬別對那邊的人說我在天津,記住了嗎?”

陳有慶用手捂着褲兜,笑嘻嘻地不住點頭。然而就在這時,一陣香風送了女子聲音過來,“密斯特白,你遇到了朋友嗎?”

露生覓聲扭頭望去,看到了熱汗涔涔的艾琳。艾琳搖着一只小小的折扇,額角細碎的黑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面頰上的胭脂則像是融化開了,成了她臉上天然的好顏色。而艾琳的目光從露生臉上轉向陳有慶,随即用折扇掩住下巴,微微一皺眉毛。露生再看陳有慶,不禁也要皺眉——陳有慶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眼不眨地瞪着艾琳——不是盯,是瞪!并且還微微張了嘴。也不知道他這是看艾琳美麗,還是看艾琳可怕。

露生感覺陳有慶這模樣有點給自己丢人,雖然他和陳有慶從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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