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要你

露生沒能走遠,因為龍相甩開衛士沖上來,三步兩步地就又擋到了他面前。張開雙臂攔住了他,龍相揚起一張白裏透紅的臉,對着露生很谄媚地笑。笑了幾秒鐘,他忽然又沖上去,雙手握住了露生空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兩只手把露生握牢了,他的黑眼珠特別大特別亮,直勾勾地一直盯進露生的瞳孔裏去。

“露生。”他輕而急促地發出喜悅的聲音。同樣是滾燙的一張臉向上湊到露生近前,讓露生能夠感受到他口鼻中噴出的熱氣,“露生,我終于找到你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眶裏轉起了亮晶晶的淚光,像怕吓着誰似的,他只用耳語的音量,“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露生不看他,也不許自己動感情,只在心裏自言自語:“身邊缺好奴才了,所以想我了。從小到大都是兩個人伺候他,現在剩了丫丫一個,大概是不夠用了。想要發瘋撒野,也找不着對手了。”

想到這裏,他感到一陣惡寒。那寒氣是自下向上貫通了他的,讓他寒毛直豎,并且想要作嘔。低頭望向兩個人的三只手,他手心的冷汗與龍相手心的熱汗混合了,滑溜溜地惡心人。忽然用力把手向後一抽,他暫時放開了艾琳,從褲兜裏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起手指。

“我說過,你活着我不見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他冷淡地告訴龍相,“我的話說得很明白,你也就不要強人所難了。”

龍相看了看自己空了的雙手,又擡頭看了看露生的眼睛,随即卻是把臉轉向了艾琳。眼睛盯着艾琳,他對露生問了話:“她是誰?”

艾琳認為自己和龍相也算是見過面,自己都能認識他,他卻敢不認識自己,這可真是瞎了狗眼。但是因為露生的态度已經足夠強硬,所以她決定不和這個龍司令一般見識。防備似的豎起耳朵,她聽露生言簡意赅地答道:“我的朋友。”

龍相特別地多看了艾琳幾眼,随即把臉又轉向了露生,“朋友?你和別人好了?”

不等露生回答,龍相扯起他的胳膊往懷裏一摟,哀求似的又道:“露生,你別這樣,我向你認錯,回家吧!我想你,丫丫也想你。”

露生聽到這裏,卻是冷笑了一下,用溫柔的聲音反問:“拿丫丫來對付我啊?”

然後他猛地一甩手臂,爆發一般地怒吼起來,“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先前對你好,那是我講感情,知道嗎?我沒有受氣的瘾,我是對你有感情!”

龍相踉跄着退了一步,像是被他吓着了,嗫嚅着說:“我知道,我也有感情……”

露生斬釘截鐵地一揮手,“但是我已經沒有了。”

然後他下意識地想要掉頭往回走,可是一轉念,他又怕龍相像塊狗皮膏藥似的一直追到自己家裏去。那是自己長住的地方,在那裏和這個瘋子丢人現眼地鬧起來,将來沒法再見人。思及至此,他回身一把又攥住了艾琳的光胳膊,牛似的低着頭向前走,拽得艾琳跌跌撞撞,須得一路小跑着追上他。艾琳被他攥得肉痛,但是沒敢反抗。第一次看到露生發脾氣,還是雷霆萬鈞的暴脾氣,她有點害怕,雖然她自己也是個厲害的。

龍相怔怔地望着露生的背影,心裏恍惚着,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想攔住露生大鬧一場。但是不知怎的,心和身都很虛,人在太陽下,竟會冷飕飕地邁不動步子。生氣竟會生這麽久嗎?将近一年不見了,他還記恨着自己?奇怪、荒唐,他怎麽能記恨自己,他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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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相想不明白了,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腦子裏就亂哄哄地開了鍋。沒人能看清他那腦殼裏的情形,人們看到的,就是他直着眼睛向前望,整個人從頭到腳全緊繃着,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通紅,卻是直哆嗦。

忽然間,他撒腿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喊露生。一鼓作氣地跑出了大半條街,他氣喘籲籲地追上了露生與艾琳。追是追上了,然後呢?然後他也不知道了。他只記得自己很着急,急得什麽都忘記了,就只剩了個急。這不是他第一次出現暫時性的失憶了,他在這一刻只有情緒,沒有思想,可旁人依然是看不出他的異常來,只以為他是在耍性子。他急死了,可露生怎麽就不體諒他了呢?怎麽就不心疼他了呢?天下大亂了?都造反了?

聲音是一點一點透進龍相耳中的。在那之前,他腦子裏轟轟作響,眼前則是流光飛舞,那光芒璀璨變幻得令人目眩作嘔。

聲音先是微弱模糊的,漸漸變得清晰,成了有字有句的一段段。他凝神聽着這些聲音,漸漸辨認出了那聲音的來源。一個是常勝,讓他“少爺擡擡頭”,他就真擡了頭;又聽另一個聲音問道“用不用去醫院瞧瞧”。這個聲音他也認識,是陳有慶。陳有慶是新來的,然而比誰都伶俐,是個聰明人。

耳朵有了聽覺,眼前世界也漸漸恢複了清晰。他發現自己正坐在汽車裏,擡手一抹鼻子,他蹭了一手背的鮮血。愣眉愣眼地望着身邊的常勝,他開口問道:“他打我了?”

常勝天天跟着他,可始終沒摸清他的底細。聽了他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常勝也愣了,“您不是和白少爺撕扯起來了嗎?我們看您不是白少爺的對手,就上去把您給拉了回來。”

龍相擰起眉毛想了想,又問:“他打我了?”

常勝一扯嘴角,想要做一張同情的苦臉,“白少爺一拳打您鼻子上了。就一拳,然後我們就把您二位給勸開了。”

龍相并不在乎挨打,甚至沒有感覺很疼。常勝拿了雪白的手帕要給他擦臉,他擡手一擋,然後自己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那鼻血。鼻血洶湧,淋漓地染紅了他兩只手。他依然是不許旁人伺候自己,寧願把巴掌往嶄新的綢緞褂子上蹭。褂子是潔淨的雪青色,前襟很快被他蹭了個一塌糊塗。左右簇擁着的人全沒敢攔,因為都知道這條真龍的怪性子。他想怎麽着,就得怎麽着。

龍相望着前方,将身上這件新衣服破壞了,他的腦子裏反倒是恢複了幾分條理。他想自己不能就這麽算了,他想露生對自己好了那麽多年,沒有理由說不好就不好。他大概還是在賭氣——是了,一定是在賭氣。

在龍相沉沉思索之時,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館裏相對而坐,神情也很不對勁。

他這一回沒受任何傷,因為早就做了防備。龍相沖上來剛對他一伸爪子,就被他迎面一記沖天炮打了回去。這一拳打得真是痛快,正中了對方的鼻梁骨。從來沒這麽打過他,怕打壞了他的鼻子,怕斷了他的鼻梁破了他的相。但是今天不管了,他就是當街死了,也不管了!

然後龍相被那幫衛士拽了回去,他也被艾琳牽扯着向前跑了一條街。艾琳帶着他進了自己常去的咖啡館,又給他點了一客冰淇淋,要給他的熱血降降溫。眼看露生用小勺子舀起一點冰淇淋送進嘴裏了,她才斟酌着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和他?”

露生先是沉默,片刻之後才開了口,“我在他家裏長大,一直自居是他的哥哥,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他只不過是拿我當個家奴。”說到這裏,他擡起了頭,“艾琳,我很傷心。”

氣息随之一顫,他本是不許自己在艾琳面前肆意,然而還是失控一般地動了感情。虛弱地對着她一微笑,他真心實意地發出了疑問:“我這樣自作多情,是不是挺可笑?”

艾琳定定地望着他,灰眼珠清澈成了兩池水,水中有他的影子,“你要哭了。”

露生擡手一抹眼睛,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哪有,又不是小孩子。”

這時,隔着一張桌子,艾琳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怎麽會是可笑?”她告訴露生,“是他可鄙,怎麽會是你可笑?”

露生的手指很涼,她的手掌卻是柔軟火熱,“露生,那麽他為什麽現在又來找你?是他良心發現了,要向你道歉嗎?”

這個問題讓露生想冷笑,但是他強忍着不笑,“不是,是他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好的奴才了。”

然後緊緊握了握艾琳的手,他松開了她,“今天讓你見笑了。你不要怕,我平時并不是愛打架的人。”

艾琳收回了手,目光釘在他的臉上,卻是收不回來。露生的臉白裏透青,是個氣大發了的模樣。忽然想起那年龍相在宴會上對他的當衆一舔,她心裏狠狠地難受了一下,想他一定是經歷過了無數次忍無可忍,才會和那個姓龍的怪物翻臉。從小到大,他到底受了多少欺侮?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可憐人?

艾琳無言地心疼着露生,而露生慢慢地鎮定下來,偶然掃了艾琳面前的桃子布丁一眼,他卻是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這種甜絲絲的東西,“他”一定愛吃。

然後像受了入侵一般,他慌忙把“他”從腦海中驅逐了出去。

露生和艾琳在外閑逛了許久。艾琳是個百無聊賴的閑人,陪着如今有家不能回的露生,她倒感覺自己像是有了點正經事業可做——她甚至提議和露生共同南下,到個遙遠地方做一趟旅游。

露生聽了這話,倒是有所觸動,問她道:“你為什麽總是不肯回家?”

艾琳聽他答非所問,不禁怔了怔,“我……”

将個“我”字拖了長聲,她背起雙手走在林蔭路下,盯着自己的皮鞋尖遲疑着答道:“我娘走得很早,我是個沒有母親的人。”

露生隐約猜出了她的處境,但是引誘着她繼續往下講,“沒有母親,但是還有一位父親啊。”

艾琳垂了頭,一绺蜷曲的黑發像葡萄藤似的擋了她的眼睛,“我一共有五個異母的兄弟姐妹,父親對我們一視同仁,并不會特別地憐愛誰。況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即便在家也不管家。我的好壞,他哪裏會在意?”

露生沒聽懂她的意思,于是進一步追問道:“你家裏的那些人,對你不好嗎?”

艾琳忽然顯出了幾分煩躁相,用細而堅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面,“他們為什麽要對我好呢?我的母親根本連他的正經姨太太都不算,我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生下的雜種孩子罷了。”

露生這回直接問道:“你有沒有受欺負?”

艾琳向前一昂頭,幹脆利落地答道:“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負的!”然後她把臉轉向露生,長睫毛随之向上一扇。睫毛尖端反射着陽光,竟有根根分明的鋒利,“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會上被龍雲騰戲弄,我就很氣憤。我是厲害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厲害。我們都不要受委屈,都不要被欺負!”

露生眼睛看着艾琳,心裏想起了丫丫。他想丫丫只要有艾琳一半剛硬就好了——沒有一半,有個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也足夠了。人和人怎麽可以這麽不一樣?他幾乎欽佩起艾琳,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把艾琳引為知己,把自己的心事全盤吐露給她了。

不過,他只是想想而已。

這一天,露生在外面游蕩到了深夜,才和艾琳分開。

他抄小路,繞遠回了公寓。公寓門前靜悄悄的,并沒有停着龍相的汽車。他想這小子大概是知難而退,回北京去了。這個念頭讓他一陣陣地想冷笑,因為龍相把自己看得這樣賤,好像他跑過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自己就會回心轉意繼續去當奴才。當然了,一個奴才的滅門之仇算什麽?怎麽能和他的千秋功業相比?他是真龍轉世,他要當皇帝呢!

電梯停了電,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樓梯。皮鞋底子一步一響,每一響都帶着冷飕飕的回音,是他自己不冷笑,腳步都要替他冷笑。走到三樓拐進走廊,他掏出鑰匙開了房門。進門之後先去摸索着開電燈,然而電機連扳幾下都是黑暗,可見今夜整幢大樓都停了電。

他不再徒勞,借着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燈光,他草草地洗了臉刷了牙,然後一邊解襯衫紐扣,一邊往卧室裏走。今天真是累了,汗濕了的襯衫沒有懸挂的價值,被他脫下來随便扔到了地上。解開腰帶一褪褲子,他順勢轉過身,一屁股坐到了床邊。此刻四周無聲無光,他放心大膽地長嘆了一聲——他是不愉快的,他很久沒有愉快過了。

把褲子襪子全部甩脫了,他伸手到床尾,想要展開棉被卷。然而一只手一抓抓了個空,順勢落下一摸,他才發現棉被是淩亂攤開着的。他是愛整潔的人,天天早上一定鋪床疊被,所以此刻便是一愣。

與此同時,他身後響起了哧哧的笑聲。随着笑聲逼近的是一陣疾風,沉甸甸的黑影猛然砸上他的脊背,兩條手臂随之纏繞了他的脖子。一張嘴湊到他耳邊,嘻嘻地低笑道:“露生!”

露生打了個冷戰,随即不假思索地一胳膊肘向後杵了過去。然而身後那沉甸甸熱烘烘的人緊貼着他的脊背,他動他也動,很靈活地避開了他那一擊。露生一擊未中,擡手攥住對方兩只手腕,一個翻身将他反剪雙臂,摁在了床上。

然後他壓低聲音怒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龍相趴在床上,喘息着發笑,“我、我當然有辦法……你那鎖頭,鐵絲捅一捅就開了,你怎麽才回來?我等了整整一晚上,我都等得餓了……”

話到這裏,他像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開始邊喘邊笑,樂不可支。而露生低頭盯着他那後腦勺看了片刻,最後卻是直起腰松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你走吧。”他告訴龍相,“我要休息了。”

龍相向內一滾,滾到了床裏。背靠牆壁伸展了肢體,他很殷勤地伸手連拍枕頭,“我們一起睡,來啊!”

露生幾乎後悔自己方才脫得太快。此刻雙手叉腰站在窗前,他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條褲衩。低頭看了看滿地的襯衫褲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懶得把它們撿起來再穿上。

“龍相,我沒有興致和你開玩笑,我也并不歡迎你。”

龍相繃直了身體,側躺在牆壁與床板的夾角中,“我不擠你,你看,我只占這麽一點點地方。”

露生聽到這裏,忽然煩躁了!

上前一步用膝蓋抵住床沿,他俯身瞪視着黑暗中龍相的臉,同時從牙關中惡狠狠地擠出話來,“你能不能聽懂我的話?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的話?我讓你滾,我和你再沒有任何關系了,明白嗎?我不歡迎你,我讓你現在立刻滾出我的家,明白嗎?”

黑暗中有兩點光在閃爍,是龍相的黑眼睛在一眨一眨。呆呆地對着露生出了一會兒神,他一手撐床坐起身,伸腿慢慢地挪下了床。

然後他也沒言語,無聲無息地垂頭走出了卧室。露生背對着他沒有動,強壓怒火等待他離去時的一聲門響。

不出幾分鐘的工夫,客廳內的确有了響動。然而絕對不是門響,倒像是有人開了窗戶。露生雖然知道龍相不會要臉到去跳樓,可還是身不由己地側身把臉轉向了門口。

下一秒,他氣得眼睛都紅了。窗戶果然是龍相打開的,龍相那個不要臉的并沒有跳樓,跳樓的是他那一身衣服!光着屁股踮着腳,他是夜裏一個修長的白影子,正在那裏笨手笨腳地關窗戶。關嚴了窗子轉過身,通過大開着的卧室房門,他對着露生咧嘴一笑,“衣服沒了,外面還在下雨,我走不成了。”

露生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去,咣的一聲摔上了卧室房門。緊接着他心念一轉,把這房門內的插銷又插了上。外面的兩只爪子開始在門板上抓抓撓撓,伴随着低低的呼喚:“露生,我好冷,你讓我進去呀!我要凍死了。”

露生剛想告訴他客廳立櫃裏有衣服,但下一秒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與可笑。走回床邊倒下去,他拉起棉被蒙住頭,開始不睡強睡。門外的龍相高一聲低一聲地喚他,一會兒冷死了,一會兒餓死了。他用手指頭堵了耳朵,心想這瘋子始終是不懂,不懂一切都有限、一切都有盡。他耗盡了自己有限的情,卻還不自知。

露生覺得自己在這種環境中是不能睡的,然而遛馬似的在外面逛了一天,他也累了。不知不覺地閉了眼睛,再睜眼時,陽光便已經灑了半床。

室內室外都很安靜,他靜靜地躺着,只能聽到窗外樓下的汽車喇叭聲。掀開棉被坐起身,他赤腳下床走到門口,悄悄地把耳朵貼上門板向外聽。

客廳裏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從衣帽架上摘下睡袍披了上,他趿拉起床下的拖鞋,系好衣帶開了房門。做賊似的先把腦袋伸進客廳左右看了看,客廳還是老模樣,一架短沙發和一只半舊的小茶幾都在原位。對外的房門緊閉着,窗戶也關得嚴實。

“走了。”露生一邊對自己說話,一邊邁步進入客廳,推開窗子向樓下看。樓下已經來過了清道夫,路面打掃得很幹淨。龍相昨夜扔下去的衣褲全沒了影蹤,不知道是被龍相夜裏自己撿走穿上了,還是便宜了清道夫——龍相穿得不摩登,可是衣服料子全是一等一的高級,因為他的身心都敏感,哪裏不舒服了,都能惹得他發一場瘋。

站在窗前做了幾個深呼吸,他走進了盥洗室。公寓早晚都有熱水,擰開水龍頭就能用。他心平氣和地對着玻璃鏡子洗漱,又用剃刀很細致地刮臉。有熱水,但是沒有浴缸,所以露生只能用盆接了熱水,對付着沐浴。有條不紊地把自己打掃幹淨了,他系好睡袍走回卧室,彎腰拎起了地上的髒衣。正要找個地方放置它們,露生耳朵神經質地一動,忽然聽到了很輕微的一聲呼嚕。

只有一聲,呼嚕得又香甜又黏膩,令人聯想起一只熟睡着的小豬。立刻轉動腦袋四面八方地審視起來,露生上看天棚下看地板,天地空曠,沙發和茶幾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也沒有藏匿活物的餘地。忽然把目光轉向了牆角的立櫃,露生站在原地,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緊接着他三步兩步地走到了立櫃前。立櫃是雙開門的,一扇門上還嵌了一塊鏡子。露生單手拉開了其中一扇,看見了下層卷成一團的被褥,看見了上層亂成一片的襯衫、背心、睡衣、睡褲。而在衣褲與被褥之間,赫然伸出了一只白裏透紅的赤腳!

連忙把另外一扇櫃門也拉了開,他從無數柔軟的小零碎下面刨出了蜷成一團的光屁股龍相。立櫃是個小立櫃,然而龍相像條大白蛇似的,居然盤在裏面睡得很踏實。身下枕着一套換洗用的新被褥,身上蓋着那些零碎,他周身溫暖,甚至流了口水。露生推他搡他,他不醒;露生扯着他的腿把他從櫃子裏拖到了地板上,他哼哼地表示不滿,還是不睜眼睛。

露生沒有叫醒他,直接從櫃子裏挑出一件汗衫一條舊褲,撕撕扯扯地把這兩樣套上了龍相的身。然後他自顧自地穿好衣服,彎腰把地上的龍相拽起來扛到了肩膀上。一邊開門一邊掂量着龍相的分量,他發現這渾賬胖了,看是看不出,扛起來才發現他是一身的肉。

很鎮定地穿過走廊下了樓梯,他走出公寓大門,把龍相往路旁的樹下一放,随即直起身,把手插進褲兜,混在西裝革履的洋行職員中走遠了。

褲兜裏揣着他的皮夾,夾子裏頗有資産。他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都不回來了,出去另找個地方暫住幾天,避一避那尊瘟神。

露生走過大街小巷,最後進了租界內的一座小公園裏,坐在長椅上吃面包。晨風還清涼着,有行色匆匆的人們穿園而過。他一邊沒滋沒味地咀嚼,一邊神情茫然地想心事。

找個地方臨時落腳是不成問題的——只要有錢,什麽都不成問題。落了腳,然後呢?然後按照慣例,當然是去和艾琳見面。他想自己還是這麽幹了,對那狼心狗肺的,他潑出了滿腔熱血;如今來了個真心實意待自己好的,自己反倒成了個陰謀家,要去狠狠地騙人了。

“誰讓她是滿樹才的女兒呢?”他安慰自己,自己也知道這話根本就是蠻不講理。可眼前這個世界就是不講理的,滿樹才和父親有仇,可是為什麽連自己和秀齡也要一起殺?

然後他又想起了龍相。這一回他的念頭很古怪,因為他忽然擔心睡在路邊的龍相會被野狗叼了去。擔心一閃而逝,他随即認清現實:龍相不是小男孩了。

他幾乎被自己那荒謬的擔心逗笑。把最後一口面包塞進嘴裏,他站起身,決定去找艾琳。邁步走出公園,他在路邊想叫一輛洋車,可是一輛汽車疾馳而過,車中人影劃過他的視野,他心中一動,感覺汽車後排女子的側影,有點像丫丫。

露生沒有看錯,車中的女子的确是丫丫。

陳有慶昨天下午從天津趕回北京,當夜便把司令太太從北京接來了天津。丫丫知道龍相這是要讓自己給他做幫手。兩個人一起對露生動之以情,興許就能把他勸回來。可是龍相有龍相的主意,丫丫也有丫丫的主意。她的主意不能對人說——她有好些心事,都是完全不能對人說,也找不到人可說的。

龍相在天津有住處,是一座嶄新的四層洋樓,院子裏有汽車道和大草坪。雖然他一年難得能來居住幾次,但是看房子的仆人随時預備着“接駕”,樓內永遠是一塵不染。丫丫下了汽車跟着陳有慶往樓裏走,剛一進門便迎面看到了龍相。

龍相四仰八叉地坐在沙發上,蹲在一旁的人是常勝。常勝用濕毛巾裹了手,正在給他擦腳上的泥土。丫丫看了他這個打扮,沒摸清他是剛起床還是剛回來,就愣愣地望着他沒言語。而龍相看見丫丫,臉上卻是流露出了疲憊神情。

“你給我把露生找回來。”他從鼻子裏往外哼出黏膩的聲音,是又要撒嬌又要撒野。

丫丫走到他面前,輕聲問道:“你去找過大哥哥了?”

龍相打了個哈欠,沒言語。常勝回頭看了太太一眼——先前的十幾年,他看她都只不過是黃媽的侄女,一個吃白食的小丫頭,所以現在她即便升格成了司令太太,他也還是沒法打心眼裏高看她。少爺正忙着打哈欠,他審時度勢,便出聲做了解釋:“少爺找過了。昨晚少爺想法子進了白少爺的住處,我們全在樓下候着,結果今早白少爺把咱們少爺給扛了出來,當時少爺還迷糊着呢。我們沒敢多事,等白少爺一走,我們就把少爺帶到這兒來了。”

丫丫聽到這裏,心裏就全明白了。她說:“看來大哥哥上一次是真傷心了。”

龍相仰起頭面對了她,兩只很大很潤的黑眼珠向上一翻,“我還傷心呢!”

丫丫一點也不相信他會傷心,也不知道他有什麽資格傷心。但是靜靜地望着他,她臉上一點波動也沒有,是麻木到底、溫柔到家的神情。

龍相對着她又一踢腿,“我不管,我說什麽他都不聽,輪到你了!你必須把他給我找回來!”

丫丫微微笑了一下。也好,她想,再去見他一面,見一面就夠了。

“那我到哪兒找大哥哥呢?”她心平氣和地問。

龍相張開雙臂向後一仰,閉了眼睛答道:“我不管,反正你去給我找!”

常勝這時又回了頭,小聲說道:“有地址,離這兒不遠。”

這時陳有慶忽然開了口,也是叽叽喳喳的耳語。雖然在龍相身邊剛當了幾天的差,但他有眼色有心計,已經學會了常勝這些年所摸索出的一切規律。龍相一閉眼睛,他便會自動地把音量降到最低,“地址我記着呢,太太要是想去,我給太太領路。”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一輛黑色林肯汽車一直停在公寓門前的大樹下。丫丫長久地坐在車中向外望,和她一起張望的人,是陳有慶。兩人各有心事,陳有慶比常勝更現實一點,管她丫丫先前是個什麽出身,既然她現在是獨一無二的司令太太,那麽他就得恭敬疏遠着她。在太太面前硬充陳家大哥,他覺得,那是找死。

連着等了三四天,他們連個露生的影子都沒等到。天氣越發的熱了,公寓大樓對面有好幾家很洋派的小餐館,丫丫弄不懂那些洋事,但是會用英文講一個coffee。守着咖啡一坐坐半天,她喝不慣這東西,只是為了有個涼快地方可以坐。半天坐過去了,她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怯生生地再點一杯coffee。陳有慶萬萬沒有資格陪着司令太太在洋館子裏喝咖啡,所以和汽車夫坐在汽車裏苦守,熱得一瓶接一瓶地喝冰鎮汽水。

如此又過了三天,在這天傍晚時分,他們終于等回了露生。

露生出現得毫無預兆,他們起初都是被一輛細長而扁的跑車吸引了目光。這怪模怪樣的汽車在天津衛裏也是少見的,并且還是敞篷。汽車後排的座位上并肩坐着一對璧人,女的歪戴着一頂闊檐大遮陽帽,帽子上顫巍巍地釘了一朵怒放的絹花。汽車輕飄飄地停在公寓門前,車門開處,男的起身下車,真面目暴露在陽光下,正是露生。

咖啡店內的丫丫看呆了,汽車裏的陳有慶也看呆了。

露生對着車內的女人說了句話,那花枝招展的女人——艾琳,便提着裙擺跳下汽車,活潑地跟着他往樓內電梯走去了。

街道并不寬闊,丫丫隔着落地玻璃窗,将艾琳的面貌看了個清楚。艾琳的長眉明眸太醒目了,雪白的皮膚和猩紅的嘴唇更是刺激人的眼睛。蓬着的裙擺随着她的步伐一搖一搖,裙上是一撚細而柔韌的腰。丫丫自覺着這一年多自己也算是開了許多眼界,然而像艾琳這樣的小姐,她還是在光天化日下第一次見到。她有點鄙視艾琳的奇裝異服,她那樣公然地挽着露生的胳膊,在她眼中也有不要臉之嫌。可是眼睛盯着艾琳的背影,她的确是感到了自己的古舊。艾琳是那樣的濃墨重彩,可是她呢?對比之下,她只是幾筆淡淡的畫,風雨一沖刷,便沒有她了。

“大哥哥認識這樣的姑娘了。”她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樣的姑娘,一定是又風流又驕傲的,可是也喜歡大哥哥。”

可見大哥哥真的是好,可見她當年對他,也不是錯愛。

丫丫繼續等,又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出了艾琳。艾琳蹦蹦跳跳地出了公寓,單手扶着帽檐上了汽車。汽車夫發動汽車掉了頭,艾琳擡起帽檐一仰臉,含笑看了看驕陽下閃閃發光的碧綠枝葉。

黑汽車內的陳有慶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像是又被她吓着了。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他想這樣的姑娘應該是被放到臺子上供着的,得是什麽樣的厲害爺們兒,才能把她弄到家裏養起來呢?

這時,咖啡館的玻璃門開了。丫丫低頭走了出來,手裏攥着個小小的皮包。論穿戴首飾,她也不比旁人差什麽,然而此刻她含羞帶愧,仿佛連橫穿街道都是逾了矩。陳有慶把目光轉向了她,又想這個小丫頭成天地“陪王伴駕”,那罪遭得也夠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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