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為一個人

“這樣來看,霄遠的母親一定是位非常偉大的母親吧。”

裝潢簡約大氣的演播廳內,《星光背後》節目主持人單手撐着下巴,坐姿優雅地同對面單人沙發上的陸霄遠聊天。

陸霄遠微微颔首,“嗯”了一聲:“剛才也提到了我父親,他在我幼時就意外離世了,母親身體不好,但為了撫養我,還是繼續支撐父親留下的小吃店。”陸霄遠用手比劃了一下,“差不多四平米的小空間吧,從我有記憶開始,她每天都是起早貪黑的。我上高二那年,她病逝了。”

關于過去,陸霄遠并沒有忌諱提及。

主持人聞言,面露震撼,停頓了幾秒鐘才道:“那你後來……”然後再度抿住嘴唇,技巧性十足地欲言又止。

“後來啊。”陸霄遠語調有一絲嘆息,仿佛剛從悠遠黯淡的回憶中脫離出來,“後來我休學打工,攢錢上了大學。”

電影學院的學費可不便宜,主持人目光閃動,語氣驀地低沉了下去:“這麽小就出去打工,一定很難吧。”

陸霄遠道:“打工其實還好,那時候雖然沒什麽文憑,但勝在年少,體力活還是能幹的,打個比方,工地搬磚可能要比大家想象中的掙錢。”

主持人掩唇一笑,面露敬佩之色,稱贊道:“難怪霄遠出演各種社會底層角色的時候,總是那麽游刃有餘拿捏得當,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體驗派。”

陸霄遠打了個手勢,道:“稍稍更正一下,我不覺得那是底層,那只是一種人生,任何積極向上的人生都沒有高低之分。”

主持人反應過來,連聲道:“是,是,霄遠說的對。”

陸霄遠擡擡手,示意主持人可以繼續。

先前的話題有些沉重,主持人大概是為了調節氣氛,迅速轉向了另一個問題:“既然聊到角色了,那我想替觀衆朋友們問問,最初是什麽讓你對演員這個職業感興趣的呢?”

陸霄遠換了個舒展地坐姿,淡淡道:“因為一個人,我決定進入這個圈子。”

主持人莞爾:“看來應該是位非常好的前輩呢,也是演員嗎?”

“那個人啊……”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陸霄遠勾了勾唇角,露出整場訪談的第一個笑,仿佛想起什麽美好的事情。

視頻裏的男人風度翩翩,從容不迫地回答着主持人的問題,聲音卻充滿了清冷的邊界感,仿佛水滴叩響冰面,神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所以顯得整個人并沒有多麽平易近人。

容鶴赤腳站在床邊,睜着雙拉滿紅血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平板電腦,還沒從宿醉的頭痛中緩過來,太陽穴仿佛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攪動着,突突直跳。

他單腿跪在床上,用力推開有點生鏽的窗戶,冷風夾着一點細小的白色雪片撲來。

他對着窗口吹了十分鐘,腦中那些零碎的記憶斷點才如歸鳥般撲簌簌回籠——

昨晚,他和張彥他們去火鍋店吃《心靈魔方》的殺青飯,席間看到陸霄遠的熱搜,之後他又去衛生間清理被秦逸風弄髒的衣服,結果碰到了陸霄遠。

事情進行到這裏,已經稱得上巧合之極限了,可陸霄遠居然還攔住他,向他做了個正經八百的自我介紹……

無論怎麽想都很荒謬和割裂,根本無法被現實邏輯串聯起來。

所以,要麽是他日有所思産生幻覺了,要麽是陸霄遠喝多了。

他傾向于後一種可能性。

因為陸霄遠靠近他說話的時候,他從清冽的木質香中聞到了酒精味。

容鶴伸手抓了抓本就亂作一團的頭發。

嗡!

這時,床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他經紀人付苗發來的微信:「真的不考慮接個綜藝嗎?我這邊有個新網綜,他們要找飛行嘉賓,有意向和你接觸。」

容鶴讀完消息,心中已有判斷,但還是問了句:「為什麽會找我?」

付苗:「你之前合作過的許清,他是這一季的常駐嘉賓,他團隊想合作,你應該知道網上有人站你倆CP吧?」

容鶴心說果然,他揉了揉鈍痛的太陽穴,打字道:「不了苗姐,這種事情我應付不來。」

付苗那邊“正在輸入”了好一會兒,發來一大段話:「鶴寶,你既然選擇在這個圈子裏混,就還是應該有點野心。你演技不錯的,有天賦有靈性,而且還踏實肯學,無非就是缺了點流量和資源,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你展翅高飛。你看那些流量明星,演技都快爛成朽木了,哪個不是左手熱門ip,右手老戲骨作配,一部戲賺個盆滿缽滿的?」

容鶴:「知道了苗姐,我不會休息太久,馬上就去面試新戲,争取早點有戲拍。」

付苗:「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

容鶴發了個“擁抱”的微信自帶表情過去,算是結束了話題。

其實,容鶴知道付苗的言下之意,她是希望自己能盡快争取到熱度和流量,因為比起演技,這才當下娛樂圈走紅的金鑰匙。

演藝圈存在極其嚴重的幸存者偏差,鳳毛麟角的金字塔尖端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目光,從而讓大家忽略了那些如過江之鲫般的籍籍無名之輩。

容鶴曾經就是被這種幸存者偏差騙過的人。

當年,容鶴的律師父親因為一樁案子遭到仇人威脅,扛不住壓力選擇抛下兒子投湖自盡,由于生前游走于灰色地帶,留下了大額外債。那時還在讀大一的容鶴為了還債,不得不一天打兩份工,在大學城咖啡廳當服務生的時候被人拍到網上,借着短視頻興起的東風出其不意地小紅了一把。

和多數人想法一樣,他以為只要做了藝人就能日進鬥金,于是當經濟公司找到他的時候,他為了早日還清債務,毅然決然踏入這個圈子,結果省吃儉用了六七年才堪堪還清。

用一個曾經想要和他有“進一步關系”的導演的話來說,他在演戲上面确實有點天賦,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悟性極高,學習能力很強,演出來的東西能看,只可惜像他這樣的人海了去了,他不是什麽萬中無一的幸運兒,也沒有天降大餅等他,又不懂得利用某些“優勢”主動争取,所以才一直沒什麽好的資源。

對于那位導演的話,容鶴不敢貿然評價對錯,但也不願茍同,因為即便他再會演戲,也無法在生活中把自己演成一個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這是他的處世原則,和有沒有野心無關。

事實上,他自接觸演員這一行起,就深深愛上了演戲,也時常希望自己的知名度能夠稍微再高一點,這樣就能接觸到更多好劇本。

那天和陸霄遠的偶遇,在容鶴心中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陸霄遠肯定轉身就忘了。

他想。

他也應該盡快忘掉才對,畢竟以後也沒什麽機會再見了。

何況因為十一年前的那件事,他心中對陸霄遠有愧,本就不敢相見。

然而,生鏽的命運齒輪仿佛被無形的手撥弄了一下,突然開始轉動,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容鶴怎麽都想不到,他和陸霄遠,居然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這天,他突然收到了張導六十五歲壽宴的邀請函,時間就在三天後。

他反複确認了好幾遍,真的是那個叫張禮全的張導,不是張彥那個張導。

張禮全是國內著名電影導演,執導的作品大都票房口碑雙收,斬獲過諸多大獎,捧紅過數不清的新生代演員,在業內可以用“有口皆碑”四個字來形容。

而他和張導的唯一交集是在兩年前,他有幸出演了張導的一部電影中一個只有四句臺詞的配角。由于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厲害的大導,在鏡頭面前向來從容不迫的他罕見地犯了緊張,還被張導批評了。

那日的幾句點撥讓他醍醐灌頂,受益匪淺,直到如今,他依舊會時常拿出來回味,但他并不覺得張導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就記住他。

他趕緊打電話給付苗,問付苗是不是她安排的,結果付苗也驚訝了,說她完全不知情,也沒那麽大能耐。不過,她對此高度重視,當即就從百忙之中撥了個視頻電話過來和他面談,商量了一些赴宴事宜。

半小時後,容鶴端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托着腮,對屏幕猶疑道:“苗姐,你說他到底為什麽會邀請我啊?”

付苗斬釘截鐵道:“先別管什麽原因了,抓緊機會去了再說,那可是張導啊,頂級導演,多少藝人一輩子都見不到,就那個傲得不得了的夏森,還不是從好幾個月前開始托關系,眼巴巴地就為了一張邀請函。”

夏森是容鶴所在的經紀公司裏最火的藝人,去年演了張導電影的男二號,票房不菲,還獲得了最佳男配角提名,最近正被公司力捧,資源不斷。

容鶴問:“那他收到邀請了嗎?”

付苗搖頭道:“沒有,我看過他的行程,三天後他有個全天候的品牌活動。”

容鶴聞言,用力咽下一口咖啡,更疑惑了。

這事兒簡直比天降餡餅還離譜,但要是因為離譜就閉嘴不接,那是傻子行為。

付苗雷厲風行,很快就給容鶴借來一套大牌正裝,生日禮物是也是她同容鶴一起挑的,提前一天送到了張導的府上。

三天過得很快。

到了宴會所在的酒店,容鶴放眼望去,在場果然全是聲名顯赫的業內大咖,名導、大制片人、當紅明星等等齊聚一堂,還有不少藝人借着男伴女伴的身份到場。

容鶴只身而來,倒是一點也沒覺得尴尬抑或自慚形穢。畢竟任何關系都是靠接觸來的,而這樣的晚宴恰好就是拉人脈的最佳時機,不然也不會有人擠破腦袋都想拿到一張邀請函了。

娛樂圈這片深海即是如此,只要稍稍撒下一點餌,就會有一堆人拼死拼活地湧上來争搶,畢竟猶豫就會敗北,哪還顧得上什麽身份和地位,唯有搶到機遇才最重要,更甚者就連道德都可以抛棄。但凡在圈子裏混得久一點,沒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因此,盡管他并不明白張導為何會邀請他,但他依舊很珍惜這次機會,也很感謝張導能給他這次機會。

宴會廳不大,人也不算太多,容鶴正想看看有沒有相熟的人,恰在這時,壽星張導被人簇擁着朝他的方向走來。

他立刻換上一副得體的表情,恭敬又不顯谄媚道:“張導,祝您生日快樂,萬事順心……”

張導看到容鶴的時候,覺得這孩子有點兒眼熟,但一下又沒想起是誰,剛要開口詢問,就被突然出現的陸霄遠打斷:“老師,生日快樂。”

陸霄遠的到來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他穿着一身中灰色高定西裝,內搭淺灰色襯衫,沒系領帶,配色也很素,唯一亮眼的是襯衣衣袖上暗紅的寶石袖扣,上面好像有圖案。

這身打扮整體下來絕對算不上高調,陸霄遠神情也是淡淡的,向後梳的頭發露出骨相錯落有致的英俊眉眼,褐色眼珠在璀璨的水晶燈下折射出疏離的光。

可盡管如此,從陸霄遠進入宴會廳的那一刻起,大家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這讓同樣也在看他的容鶴有種渾水摸魚般的心安理得。

“霄遠,你終于來了!”張導看到陸霄遠,臉上頓時笑逐顏開,立刻上前親切地攬住陸霄遠的後背,用力拍了拍,很快就把容鶴這個路人甲抛在了腦後。

陸霄遠道:“抱歉老師,工作耽擱了一會兒。”

張導道:“沒事沒事,你能趕來我就很開心了,蔣甚那小子還跟我說來不了呢。”

看來傳聞中陸霄遠和張導的師徒情深是真的。容鶴有些怔怔地想。

但事實上,短時間內和陸霄遠第二次碰面, 他已經開始手足無措了,心跳也快得不像話。

陸霄遠拉着張導離開的時候,視線直接從容鶴頭頂掠過,步子似乎有點匆匆。

容鶴僵硬地轉過身去,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藏在燈光背後那得體的笑容忽地被注入了幾分苦澀。

果然,那天的陸霄遠是喝醉了。

清醒狀态下的陸霄遠,根本就不會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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