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把那日的事忘了
冷懷安暗暗注意着皇帝的臉色,
皇帝眸眼顯見的幽深了幾分,手指輕輕按在扶翼,面龐如水,乍一眼瞧不出什麽端倪。
冷懷安自皇帝幼年便在他身邊服侍,哪裏猜不出他的心思。
這三月來,皇帝可是從未臨幸宮妃。
敬事房的掌事太監都因此鬧去了太皇太後跟前,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早已不理俗事,聽聞皇帝數月不幸宮妃,愣是爬起來訓了皇帝一遭,皇帝以嘉州水疫為由,搪塞了過去。
冷懷安卻不以為然。
皇帝禦極多年,何時閑過,春闱,夏訊,秋考,冬祭,每日從通政司遞上來的折子不說一千也有數百,往年西北軍務緊急時,時常徹夜未睡,也不見他數月不去後宮。
再忙,一月總要去上幾回。
眼下倒好,自幸了傅嬈,結結實實将後宮忘了個幹淨,若不是還有幾位皇子公主,怕是都以為皇帝住在和尚廟裏。
現在讓皇帝将傅嬈賜婚于旁人,怎麽可能?
不過,皇帝比冷懷安想象中要平靜。
他薄唇輕抿,神思如罩雲霧,沉默須臾,便道,
“程愛卿所言極是,只是傅氏上有老母,朕也不好做她的主,待回頭着皇後問問她的意思,倘若她心有所屬,再行賜婚不遲。”
皇帝這話說的滴水不漏。
冷懷安卻聽得明白,得問傅嬈的意思,而傅嬈嘛,肯定不會嫁人。
程康也只是随口一提,自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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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欲多言,只撩了僚袍子,吩咐道,“召霍山等人進殿。”
片刻,內侍領着幾人跨入奉天殿。
為首的是一身武袍的霍山,他身後跟着太醫院院正譚正林及兩名副正。這次防疫,譚正林居京調度,賀、唐兩位副正則奔赴前線。
最後,一身着紫紅品階大妝的女子娉婷而來,便是傅嬈。
此番他們數人立功而歸,自承天門而入,順着禦道正陽大街一路過正陽門,來到殿前,來不及喘口氣,在奉天殿耳房匆匆換過衣裝,徑直面聖,既是體面,也是規矩。
只見她裙帶當風,一頭墨發挽成淩雲髻,低眉寧雅,清香自來,給肅靜的大殿添了幾分柔色。
幾人跪拜叩頭。
皇帝按照禮部與內閣拟的折子,論功行賞。
其中賞賜傅嬈幾車金銀珠寶,绫羅綢緞,增食邑至兩百頃,實封,享朝廷俸祿。
言罷,衆人謝恩退至一旁。
唯有傅嬈依然跪在正中,伏地再拜,
“陛下恩重,臣女感激涕零,只是此廂平定疫亂,若論功德,當屬臣女祖母,臣女是用祖母十多年前的舊方子,稍加增減才得以遏制病情,陛下所賜,臣女受之有愧。”
傅嬈說完這席話,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倒不是她不想要封賞,而是她想給祖母博一方身後名,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靈。
當年膠州瘟疫明明是祖母的功勞,卻被人以“一婦人耳,焉敢貪功”,冒頂了功勳。
祖母雖不在意賞賜,多少有些意難平。
傅嬈語畢,只覺那道視線落在她頭頂,如千鈞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皇帝撩眼朝她望去,自她進來,他視線便不曾挪開,雖是隔得遠,可數月不見,這丫頭像是清減了不少。
“你是何意,但說無妨。”
傅嬈面容恬靜,雙手合于腹前答話,“臣女祖母曾在青州開‘榮善堂’,平生所願将榮善堂開遍四海,造福百姓,臣女欲承祖母遺志,若陛下垂憐,可否禦筆親題‘榮善堂’三字予臣女,臣女定當孜孜以報陛下。”
皇帝面露微笑,“就這個要求?”
“是。”
“這有何難?朕不僅要賜你三字,還要封你祖母為平國夫人,以彰她濟世之德!”
傅嬈聞言大喜過望,寬袖合前,連忙再拜,“臣女叩謝天恩!”
皇帝聽得出來傅嬈是真心歡喜,眉眼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正當傅嬈欲起身退下,在她側前,太醫院一位副正,大約四十來歲的中年太醫跨步而出,朝皇帝一拜,“陛下,臣此次與縣主同回,沿途辨症論醫,十分快慰,方知縣主醫書脈訣,無不通曉,善辨藥物真僞,尤擅制藥,兼之縣主仁德豁達,倘若放其于民間開鋪,實屬屈才。”
“故而,臣鬥膽懇請陛下準許縣主入太醫院為醫官,縣主女子身份,或能便行後宮給娘娘們診病,亦可行官宦府邸,惠及各宅女眷。”
他話音一落,滿殿皆驚。
傅嬈被他這一想法砸得腦仁轟然作響。
讓她入宮當太醫?
太醫便是國醫,無論聲名地位皆是醫者之殿堂。
不向往是假的。
可她是什麽身份?
傅嬈很不想回憶那件事,甚至今日入宮她亦步亦趨進殿,亦不敢去偷窺他一眼,哪怕一再告訴自己事情已過去,可心底依然有個窟窿。
她不是聖人。
她只想離他遠一點,用時間将那些傷疤給撫平。
傅嬈怔愣的片刻,程康已勃然大怒,
“賀太醫,你放肆!傅氏是女子,你叫她入宮為醫官,是想斷她婚嫁之路嗎?”
哪個人家樂意自家媳婦抛頭露面。
賀太醫被程康滿臉的厲色吓了一跳,下意識身往後仰,小聲辯駁了一句,“左都禦史大人,下官親自問過傅姑娘,她已不打算婚嫁。”
“你....你個榆木腦袋!”程康長袍飛舞,指着他怒道,“哪個姑娘家不想嫁人,她那是被人辜負,心灰意冷!”
被誰辜負,自然是徐嘉。
程康耿直,一心替傅嬈不值,順帶刺了徐嘉一把,
辍在衆臣之後,被準許聽政的徐嘉惱羞成怒,程康的話像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臉頰。
自娶平康公主後,他沒一日好過,平康公主奈何不了傅嬈,便将怒火撒在他身上,在外,他也備受群臣冷眼,他堂堂驸馬,當朝狀元,竟是舉步維艱。
反觀傅嬈,被封縣主,又立大功,風光無限。
當年那道士批命,說她有旺夫之相,還真是不假,離了她,他如落水狗,而那陳衡呢,不過是成日往傅府跑了幾趟,這次以舉薦之功,受禮部稱贊,聽聞禮部尚書已打算将他調回朝廷,有了這一筆功勳,陳衡今後仕途必定順遂。
更要緊的是,昨日程康親自見了陳衡,眼下程康當衆提及賜婚,莫不是想給傅嬈與陳衡做媒?
徐嘉心中的不甘隐隐往上竄。
只可惜,滿殿重臣,哪有他說話的地兒。
程康見事情超出所料,也不再藏着掖着,當即撩袍朝皇帝一拜,“陛下,您曾允諾給傅氏賜一門婚事,而臣這裏恰恰有一佳婿....”
不待他說完,又一道笑聲插了過來,“程老禦史,下官這裏也有一好人選....”
霍山平日不愛管閑事,可劉桐那人,就是個鐵面悶葫蘆,若不替他吭聲,媳婦定給人搶跑了。
兩位大臣相視一眼,便是火光四射。
上頭的冷懷安已是被悶得要吐血。
今個兒是怎麽了,一個個跟陛下過不去,搶着往他傷口上撒鹽呢。
他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卻見皇帝深邃的眸眼靜如寒潭,不辨喜怒。
傅嬈卻是被眼前這架勢給震到,她怔怔往那高高的龍椅望了一眼,那人被一團明黃的光芒給籠罩,隔得遠,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緩緩押了一口茶,也不知是動了怒,抑或真不當回事。
傅嬈卻不敢賭。
他是天子,他能容忍她不入宮為妃,卻容不得她嫁人。
眼下程康與霍山逼着皇帝給她賜婚,豈不是惹怒皇帝。
程霍二人皆是好心,她不能連累他們,更不能連累他們身後的陳衡與劉桐。
帝王心,海底針。
她撈不着,賭不起。
她深吸一口氣,以決絕的姿态往前撲下,截住二人話頭,“陛下,兩位大人關愛之心,臣女無以為報,只是,臣女.....”
怎麽辦?
能有什麽辦法,杜絕身旁人給她說媒?
行醫...唯有抛頭露面行醫...方可明志。
病母在上,幼弟還要科考,暫時也不可能離開京城,不如,不如....就入太醫院...
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一番權衡,與上次那般,語氣變得堅定,
“臣女願為太醫院效力,請陛下成全!”
她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地,滿殿寂然。
程康與霍山二人皆是愣住,一時都住了嘴。
太醫院院正譚正林聞言,腦海裏閃現些信息,青州,傅氏,榮善堂....一些線索串聯起來,叫他猛地意識到了些什麽,臉色寡然一變。
當年的事太過久遠,他也做的極為幹淨。可再如何,坐視傅嬈入太醫院,始終對他不利。
于是,他立即撩袍而出,拜道,“陛下,太醫院不曾有女子為醫官的先例,還請陛下三思。”
傅嬈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而是将目光投向龍椅上的皇帝。
不知何時,那雙搭在扶翼上的手已垂了下來,目光似落在她臉頰...
傅嬈心怦怦直跳,錯開與他交彙的視線,垂下了眸。
皇帝面沉如水,
好好的論功行賞,竟是演變成這樣。
一向擅長洞察皇帝心思的冷懷安在這個時候微一上前,
“陛下,老奴倒是有個好法子。”
“說來聽聽。”皇帝撩眼看他。
冷懷安攏着浮塵笑呵呵道,
“太醫院下設典藥局,縣主既是擅長制藥,不若專職此事,平日閑暇制一些養神安寧丸,平津益氣丸之類,既不累着縣主,也能讓縣主施展一技之長。”
等傅嬈入了典藥局,豈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冷懷安算盤打得極好。
皇帝看了冷懷安一眼,臉色稍有和緩,問傅嬈道,
“傅氏,你意下如何?”
傅嬈伏地而拜,“臣女謝陛下隆恩。”
做典藥使,不用問診,不耽擱她開藥鋪,議婚的人自當顧忌,不敢再輕易招惹她。
典藥局要負責編纂藥典,刊行于世,這不正對了祖母的遺願麽?
算是兩全其美。
程康與霍山也皆松了一口氣,去典藥局當藥使,那就是進退自如,不算抛頭露面。
“想必陳衡不會介意。”程康這般想。
“劉桐那死腦筋怕是巴不得自己妻子有個行當。”霍山暗暗掀了掀嘴皮。
傅嬈跟在賀攸身後退出殿外,才往臺階下邁出數步,一小黃門匆匆下階而來,與傅嬈躬身道,“縣主,皇後娘娘有請。”
傅嬈看了一眼那小黃門,正是數月前她出宮之時,奉冷懷安之命送她那位,這哪裏是皇後要見她,分明是皇帝請她過去。
傅嬈不動聲色回了一禮,與賀攸道別,循着那小黃門繞過奉天殿廊蕪,至後殿小門,折入禦書房。
一明黃身影斜倚在金絲楠鋪細絨毯的坐榻上,珠簾晃動,連帶着那明黃的光芒也如微波蕩漾,耀得她睜不開眼。
她立在門口,腳步略有些踟蹰。
宮人将珠簾掀起,朝她示意。
聽到動靜,坐榻上那人擡眸朝她望來,視線在她臉上微頓,旋即露出溫和的笑容,
“丫頭,一路辛勞,過來坐吧。”
他對她總是這般溫和,倒是叫傅嬈摸不準他的脾氣。
在外這數月,她從文武官員只言片語窺知,他該是個雷厲風行,殺伐果決之人。
最初的那些日子裏,每晚她都會夢到他如龍盤虎踞,在她身上做那樣的事,她總是半夜被吓醒,是以心中對他存了幾分畏懼。
傅嬈壓下心頭的紛亂,緩步上前,朝他屈膝一禮,“給陛下請安。”
傅嬈此刻臉頰通紅的,泛着瑩潤的光澤,嬌豔欲滴,眼神望着腳尖,亭亭如畫。
皇帝将手中書冊放下,見她站得那般遠,語氣又緩了幾分,“別怕,朕有話問你,你過來坐。”
傅嬈悄悄掃了一眼,這是一間暖閣,殿內擺設簡樸,只一紫檀坐塌,坐塌上擺着一小案,兩側床壁挂着書畫,其中一幅有些眼熟,仿佛是傅家先祖的山水畫,她不敢多看,只是堪堪望了一周,殿內并無錦杌,哪有她可坐的地方。
皇帝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思,笑着朝小案對面指了指,“坐吧。”
傅嬈暗吸涼氣。
這個世上能與皇帝平起平坐的,除了太皇太後,也就皇後。
她一介民女,如何敢坐。
傅嬈耐着性子往前挪了兩步,強自鎮定道,“臣女還是站着的好,陛下有話,盡管問便是。”
視線始終低垂,不敢直視他。
皇帝緩緩将身子坐正,循循問道,“丫頭,你實話告訴朕,你想嫁人嗎?”
傅嬈眉尖一顫,一抹酸楚自心尖湧出。
誰不想尋一如意郎君,厮守一生呢。
他語氣太溫柔了,傅嬈不自覺的受他蠱惑,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臨到嘴邊改了話頭,“不想…”
怕他不信,淚已蒸了出來,連忙跪地道,
“陛下,程大人他們是誤會了,您千萬別動怒,臣女沒有嫁人的心思.....”
巴掌大的小臉已是淚痕交錯,眼眶紅紅拖出一抹豔麗,當真是又嬌又豔。
皇帝心中嘆息,溫聲道,“你起來說話。”
傅嬈沒動,她哭着搖頭,“陛下,您別生氣,您答應臣女不要追究旁人,好不好?”
她淚眼汪汪的,皇帝一顆心被她揉碎了,朝她伸手,“要朕親自來扶你嗎?”
傅嬈固執跪着。
皇帝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苦笑道,“不知者無罪,朕沒有怪他們。”
傅嬈這才站起身來,斜陽自窗棂灑在她周身,紫紅衣妝被燙出一片金光,眼睫猶然挂着晶瑩的淚珠,于夕陽裏泛着五顏六色的光澤,她的鼻子挺峭而精致,這般沐浴在融融的光暈裏,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傅嬈見他打量着自己,略有些窘迫,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有吩咐,遂眼巴巴朝他望去,卻見他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小腹.....
傅嬈腦子轟的一下炸開,臉頰瞬間燙的驚人。
一雙手竟是無處安放,拽着衣袖,摳入掌心,衣裳都被她揉的不成樣子,支支吾吾道,“陛下,沒有...沒有的....”
他清潤的眼明顯閃過一絲失望,神情瞬間嚴肅了幾分,“是喝了避子湯嗎?”
她怎麽敢?
傅嬈拼命搖頭,一張臉已是窘到了極致,無地自容道,“臣女沒有.....”
但她會點穴,知道怎麽讓那東西流出來。
她不敢說實話,怕皇帝不高興。
皇帝神情緩緩放松下來,閉了閉眼,默然嘆着氣,似覺遺憾。
傅嬈更是一張小臉脹到通紅,如無暇的桃兒,熟透了似的。
皇帝又看了她幾眼,終是挪開視線,放過了她,
“你若是不想嫁人,就在典藥局好好待着,朕自會看顧你。”
傅嬈抿唇屈膝,“謝陛下。”
皇帝看出她不高興,清隽的眉眼染了幾分笑意,“還是怕朕?”似起了幾分打趣的心思。
傅嬈紅着眼眶望他,委屈巴巴地沒有說話。
皇帝心跟着軟了,緩緩搖頭,“丫頭,把那日的事忘了,別苦了自個兒。”
傅嬈的膽色又上了來,認真望他,“那陛下呢,陛下您能忘了嗎?”
只有他忘了,她才能安全。
皇帝神情微頓,旋即笑了笑,避重就輕道,
“君無戲言,朕既然揭過,自然是不會再追究。”
沒說忘,也沒說不忘。
也對,已經發生的事,是抹不掉的。
木已成舟,只能破冰行船。
人要往前看,傅嬈将那些念頭一掐,語氣輕快道,“那今後臣女便供職典藥局,替陛下分憂。”
皇帝見她想通,神情愉悅了幾分,“好,朕記得你藥鋪裏的幾味藥可入貢藥名錄,眼下正是水到渠成。”
傅嬈思及此事,心情總算好了些,“您說的對,也省得您親自出宮采買。”
自知道陳四爺就是皇帝後,傅嬈便知他為何要親自采買千金丸,眼下她将千金丸,小兒歸脾丸入貢藥名錄,便省去這一遭。
皇帝沒接她這話茬,只道,“離京這般久,快些回去看望你母親。”
傅嬈确實歸心似箭,得他準許,如蒙大赦,立即施禮,“那臣女告退。”
“等等!”
皇帝目光往側前一高幾瞥了瞥,拾起書,垂眸淡聲道,“将那些東西帶回去,朕用不着。”
傅嬈疑惑地順着他視線望去,酸枝紅木高幾上擺着的,正是上回她慫恿那小內侍買下的補腎丸。
那句“朕用不着”仿佛是鞭子,狠狠抽了她的臉頰,她羞得無地自容,木了片刻,咬牙上前,寬袖一拂,将那幾瓶藥丸悉數撈在懷裏,灰溜溜奪門而出。
皇帝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梢如駐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