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軟硬不吃

傅家住在南城宣北坊關王廟附近,四條胡同第三家,門前有顆大槐樹的便是。

此處離着皇城根腳極遠,傅嬈打宮車下來,已是披星戴月。

傅家小厮早得了吩咐,此刻開着正門擺上香案,等着宣旨。

晚風微涼,吹迷了傅嬈的眼。

近鄉情怯,傅嬈眉目怔怔立在門口,竟是半晌沒邁出步子,還是桃兒聞訊先一步從門檻內撲出,望見傅嬈好端端立在那裏,沖下臺階将她抱在懷裏,狠狠哭了一場。

須臾,鄭氏被傅坤并鐘嬷嬷攙扶出來,母女倆相望片刻,皆是淚眼盈盈。

一家人先是恭恭敬敬接了旨,臨送內侍出門時,鐘嬷嬷悄悄塞過去一錠銀子,那內侍不知是何故,竟是笑眯眯推拒。

傅嬈這廂與傅坤一左一右攙着鄭氏回了正堂。

皇帝的賞賜被一一擺在堂前,金玉珠寶,绫羅綢緞,滿室盈輝。

鄭氏掃了一眼并不見喜色,反倒是神情冷淡,也不望傅嬈一眼。

傅嬈自知是惹了她不快,連忙跪在她腳下,“娘,是女兒錯了,女兒今後守在您跟前哪兒也不去了。”

鄭氏卻是不信她這話,只懶懶将衣角從她掌心抽開,神色冰冷道,“你性子像極了你祖母,誰也勸不動你,罷了,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女兒,任你整日将腦袋懸在褲腰帶上,拼着一口氣替你燒香拜佛,求佛祖多留你片刻....”

說到最後,自個兒倒是先落下淚來。

傅嬈見狀便知自己離家這段時日,鄭氏定然心神難安,整日以淚洗臉,不由心痛,抱住她膝蓋哭道,“女兒再不了....娘莫傷心,女兒若再惹您不快,您只管打女兒.....”

鄭氏到底心軟,見女兒剛從那死人堆裏爬出來,一顆心後怕之至,連忙扶起她,摟在懷裏,“罷了,娘還能真的跟你計較不成....”一邊替她擦淚,也順帶将自個兒的淚痕給抹了,“你今日既允諾了,便要說到做到,娘這倒也沒別的事,只一樁,盡快将你跟衡兒的婚事給辦了,此後娘當個睜眼瞎,不再讨你的嫌。”

傅嬈聽了一顆心如墜冰窖。

Advertisement

傅坤在一旁見傅嬈臉色不對,立即護着姐姐道,

“母親,姐姐剛回來,還沒好生休息,婚事以後再提。”

鄭氏見兒子橫插一腳,臉色一拉,“你個小兔崽子,成日跟我作對....”

傅坤最怕鄭氏唠叨,眉尖已蹙起,徑直将傅嬈給拉了起來,高瘦的個子擋在她跟前,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娘,兒子今日把話撂這了,您不能逼姐姐嫁人,頭一個是徐嘉,人怎麽樣您也瞧見了,現在那個陳衡,我是不知他人品如何,可難道就不能讓姐姐自個兒去抉擇?”

鄭氏本就忍得一肚子火,當即拍案而起,“混賬,我這當娘的難道還能害了她不成,你整日讀書哪裏知道人言可畏,你可知街裏鄰坊,三天兩頭問你姐姐的婚事,今日不是這個拉個死了妻的男人來說道,明日便是那個想将你姐姐塞去給人做妾,你以為我心裏頭好過?”

傅坤聽聞有人叫他姐姐去做妾,當即俊臉繃得通紅,勃然大怒道,

“反了天了,什麽阿貓阿狗也敢進門來,門仆呢,下回見着這樣的,給我打出去!”

下人在廳外跪了一地,皆是戰戰兢兢。

母子倆這廂吵了一通,反倒是住了嘴,一個背身靠在圈椅裏,默然掩淚。

另一個呆呆不言,差點将下唇咬破。

“都是徐嘉那個混賬害得!”傅坤俊眼寒光畢露,牙關繃緊,

傅嬈陷入一團深深的迷茫中,掙紮了許久,方才醒神,垂眸,弟弟猶然握着她的手腕,那瘦勁的手指泛白,青筋畢現,

傅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緊箍着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失笑道,“你們快些別吵了,今日陛下賞賜,咱們卻在這裏哭鬧,是對陛下不敬,都收起眼淚。”

鄭氏也知輕重,瞥了一眼那厚重的箱子,微嘆氣,“這些都是你拿命換來的,鐘氏,你着人擡去庫房,登記在冊,回頭都給嬈兒當嫁妝。”

傅嬈心知總這般僵着也不是辦法,笑盈盈來到鄭氏跟前,攙扶着她往後院去,

“娘,女兒跟您保證,一定尋一個頂頂好的夫君,您別着急,女兒會給您揚眉吐氣的。”許下諾,她又摟着鄭氏胳膊撒嬌,“娘,女兒好久沒吃您做的菜了,您今日可炒了茭白小肉?”

鄭氏最吃她這一套,再大的火也消了,刮了刮她鼻梁,露出憐愛的笑容來,“給你準備着呢,餓了吧....”

母女倆笑聲漸行漸遠。

傅嬈累了數月,不曾落個好覺,這一覺倒是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

午時,吏部發來的任命诏書便送來了府上,說是叫傅嬈三日後去太醫院應召。

一同送來的有官服,進宮的腰牌文書之類。典藥使官階極低,只有從八品。

鄭氏得知傅嬈要入宮做女醫,又郁悶了半日,順手将那官服攤開一看,“這般大,與你身量不搭,”決心幫傅嬈改小一些。

傅嬈第三日便穿着這身綠色黃鹂補子,再戴上那頂一梁冠,俨然一俏兒郎,拿着腰牌,神氣十足入宮當值去了。

太醫院在整個皇城的東南角,從大明門入宮,往東一折,禮部衙署後面便是,走小半刻鐘便到了,一小黃門得了冷懷安吩咐,自正陽門候着她,領她去太醫院點卯,譚正林事務繁忙,并沒見她,倒是賀攸迎着她入了內,帶她來到太醫院最東邊的院落。

回字形的院落,極為寬敞,藥香盈室。

典藥局下面還有個生藥庫,典藥局負責制藥,生藥庫則存放各類藥材,生藥庫占地極大,對存放條件極高,是以特地在宮外辟了一處院子。

典藥局內有兩名典藥使,一名負責給皇宮及王公大臣配藥,另外一名負責整理文書,對接各級醫署事務,或應對突發事件。

傅嬈一來,算是多了一個人手。

“你不用管旁的事,只管幫着我們将藥典編好就成。”

賀攸這次去了一趟嘉州,回來案頭累積了不少政務,他這幾日忙得腳不着地,匆匆将傅嬈送到此處,交待內侍照料她,便離開了。

太醫院與旁的衙署不同,常日與後宮打交道,是以由內侍與官員協理。

賀攸念及她是姑娘,并不許她夜值,她每日辰時應卯,申時離開,若是有事晚去或不去也無礙,派個人知會一聲便是,對她這位女醫,倒是極為寬容。

傅嬈頭幾日光顧着熟悉太醫院事務,這廂也算是大開眼界,這太醫院內的醫書醫典極為全備,各類藥材名錄更是應有盡有,傅嬈直呼自己來對了地兒,一頭紮入典藥局,興奮的三日沒回府。

鄭氏對她鞭長莫及,知她是個藥癡,撂下不管,皇帝那頭卻不高興了。

這幾日,冷懷安明裏暗裏制造了數次機會,不是往典藥局要安神藥,便是借故發作,叫典藥局的人去回話,偏偏每次都被傅嬈成功躲過。

冷懷安忍無可忍質問來回話的小黃門,

“縣主在忙些什麽呢?”

小黃門苦着臉答道,“縣主這幾日都在藏書房看書,廢寝忘食,奴才們喚不動她。”

冷懷安半晌無語。

将傅嬈召入宮,是讓她研究醫典的嗎?

太醫院整整一百多號人,能缺她一個?

傅嬈這邊明顯油鹽不進,耗下去也不是個法子。

還真是應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冷懷安眼見皇帝日日栽在禦書房,擔心他憋壞了身子,于是想出一個轍。

當日他在後宮折騰了大半日,選了兩位宮女,于十月初七這一晚,領着人笑眯眯來到禦前。

過幾日便是秋獵,內閣并六部已初定章程,剛剛将折子遞到皇帝這頭,交由他審閱。

日期,行程,防務後勤,随同官員,并各部留守官員名錄,詳盡在冊。

每年秋獵,聲勢浩大,四品以上官宦府邸的女眷皆可随行。

去年因西南戰事被擱置一年,今年各府女眷皆是心思雷動,争搶名額,以至許多大臣鬧到他跟前,懇請放寬限額。

皇帝翻起了随行的名錄,目光落在太醫院那一行,皺了皺眉。

這幾日冷懷安折騰出的動靜,他不是不知,那小丫頭卻是軟硬不吃。

心裏自然是不痛快的。

眼前似有人影晃動,擡眸,見兩名紅衣宮女腳步輕盈,袅袅而來。

皇帝第一眼微有些愣住,旋即怒火竄至眉心,将折子徑直往冷懷安身上擲去,“你少自作聰明!”

冷懷安額角被砸了個正着,他不慌不忙将折子接住并抱在懷裏,跪下笑嘻嘻道,

“陛下,老奴雖有些小聰明,卻哪能及您萬一.....”順着皇帝視線往那兩位宮女身上瞄去,裝傻問道,

“陛下,這可是老奴千裏挑一選出來的人兒,您可還滿意?”

皇帝一陣無語,盯了他片刻,從牙縫擠出兩字,“出去!”

那兩名宮女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掩面而退。

冷懷安暗暗扶額,抱着折子起身請罪道,“陛下,您莫動怒,那兩名宮女雖不及縣主端莊明豔,卻也肖似了三分,既是入不了您的眼,以後老奴不再擅作主張了。”

語畢,将懷裏的折子攤開,輕聲問,“陛下,這折子您看過了嗎,可有改動?”

皇帝寒着臉繼續翻閱奏折,沒理他。

冷懷安心如明鏡,将折子往懷裏一收,笑嘿嘿道,“老奴倒是覺得少了個人....”

皇帝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當回事,并沒有接冷懷安的話。

冷懷安卻知,他這是默認了。

冷懷安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代皇帝行披紅之權,他拿着折子退下,回到文書房,當即将太醫院随行名冊中,添了傅嬈的名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