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宿破廟

蒼穹裂開一道明亮交織的口子,電閃雷鳴,仿若有仙人的手撕開天幕往大地倒扣一碗永不枯竭的黃河水。

風雨飄搖,潮濕的木柴遇火燃起濃煙,冷不防被煙熏了下,小将軍清透澄淨的眸子慢慢發紅浸出細淺淚花。

抹了把眼角,她扭頭去看兩步外倚柱假寐的清和。

假寐之人恰好在她望過來的瞬息心靈感應般掀開眼皮,迳直對上池蘅泛紅的雙眼。

視線在空中碰撞,小将軍自認丢了顏面,臉皮微燙。急急移開目光,全神貫注将注意力放回地上那堆柴火,生怕一個不慎在某人心裏落下一個‘火都不會生’的污名。

清和見之心疼又好笑,歪頭,音色綿柔:“小兔子阿池?”

喊誰小兔子呢?

池蘅暗自腹诽,拒不承認她就是那只被喊的‘紅眼小兔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火舌舔去木柴濕氣,橙黃光暈愈來愈盛,池蘅站起身,火光映照小将軍俊俏嫩白的臉,将臉頰沾染的些許髒污一并映照出來。

剛要往衣袖摸,一方繡着蘭草的帕子遞到手邊,清和單手裹緊輕裘,“用這個。”

出了盛京,池蘅滿打滿算糟蹋她四五方錦帕,不肯再接。

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帕子被放回袖袋,清和不動聲色搓了搓發涼的指尖,身子靠近篝火,企圖驅散體內叫嚣的寒。

“還有嗎?”池蘅指了指自己小臉。

清和認真端詳兩眼,笑:“沒了。”

“那就好。”

小将軍百無聊賴地舒展腰身。

動作令清和想起養在院裏的小貓,貓還是阿池送她的。

想到這,她颔首輕笑。

一時無話,兩人不知不覺坐在篝火旁,對影成雙。

暗夜,凄風冷雨,天地呼嘯,木門被吹得匡當作響,土腥味蕩起,此情此景,對于習慣優渥生活的她們而言算是新奇的體驗。

“這雨來勢洶洶,不知下到何時才能停。”

回想來時風起雲湧的天象,清和眉心一蹙,“最遲也要後日了。”

“後日?!”池蘅聲音拔高,嗓音帶着少年人獨有的清越明淨,“下到後日,豈不是說咱們要在這地方困上兩天?”

“按理來說,是這樣。”

池蘅年少,沒有沈清和刻在骨子裏的沉靜穩重,手拍腦門,後悔不疊:“早知如此,我就快快趕路不貪玩了。”

“玩都玩了,怎的還要後悔?出來一趟,沒見過的要見見,沒玩過的要玩玩,沒什麽大不了。”

“我是沒什麽大不了,可你——”

她想說你這身子骨哪能在這鬼地方歇上兩日,四目交接,對上沈清和明媚含笑的眼,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了。腦袋耷拉着,一聲長嘆。

偏偏對面那人一臉坦然地看她受挫,池蘅眉一揚,又想起這人不久前膽大包天地喊她“阿池小兔子”,怎麽回事,她堂堂盛京小霸王,和兔子有哪點沾邊?

“好啊婉婉,我關心你,你卻看我笑話。”

沈姑娘笑起來模樣再溫婉不過,“那怎麽了?別人的笑話滑稽無趣且荒唐,阿池的笑話……”

她故意停頓,引來池蘅好奇求知的眼神。等了幾息不見下文,她湊近過去:“是什麽?”

“是純真爛漫悅人心窩。”

小将軍聞之心花怒放,暗忖:婉婉比阿娘還會誇人。

她迫切地想做點什麽來報答她的‘高看’,須臾,朗聲道:“我去鋪‘床’,今晚務必讓姐姐睡個安生覺。”

清和道了聲“好”,趁她轉身,從随身攜帶的荷包取出一粒火紅色藥丸服下。

她生來胎裏帶毒,若非六歲那年運氣好遇見師父,恐怕還不知娘親是被人害死。

藥丸入口即化,五髒六腑逐漸回暖。是藥三分毒,壓制寒毒的【龍炎丹】能少吃則少吃,以她目前身體狀況來看,至多還能再服十粒。

一旦超量,不死于寒毒也會死于冰火兩重天的煎熬之中。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是真沒想過這天說變就變。大概唯一慶幸的是她身邊有阿池,還有地方來遮蔽風雨。

說是‘鋪床’,所謂的‘床’不過是枯草堆起。

為教人躺在上面睡得暖,池蘅花了許多心思,甚至冒雨跑到外面從車廂帶出全部行頭。

好在她知道清和怕冷,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采購過冬用的棉服、大氅。一層層鋪下去,再鋪墊一床大的羊毛毯子,她拍拍手,回頭看懷抱手爐沖她淡笑的姑娘,“清和姐姐,你來看看,還滿意嗎?”

清和怎會不滿意?只是廟裏的枯草都墊給了她……

“阿池睡哪呢?”她問。

“我睡地上。我小火爐,不怕冷,再者出門在外多些警惕為好。你安心睡,我來守——”

“守夜”二字尚未完全說出口,門砰地被踹開!

“什麽破天氣!路又難走,都怪你,早知雨下這麽大,咱們就該快馬加鞭趕路,回到鸾城高床軟枕哪還用得到受這份罪?這下好了,我跟你,咱們都得在這破廟将就!”

踹開的兩扇木門搖搖欲墜最後‘蒼老’倒下,暴雨攜着土腥味沖進破廟,被冷風一激,清和臉色漲紅彎腰疾咳。

“阿姐!”池蘅擔心地替她順氣。

藍衣女子一肚子怨氣,聽到咳嗽聲,神情驚訝,不情不願嘟着嘴:“這地還有人啊。”

池蘅聞聲猛地瞪她一眼,眼神狠厲,女子駭了一跳,沒想到真有人的眼神比狼崽子還兇。

“阿姐……”池蘅急忙擰開水囊上的木塞,只聽“啵”的一聲,木塞子落入她掌心,“阿姐,喝水。”

水囊喂到唇邊,清和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好容易緩下來,破廟沒門遮掩,冷風灌進來,她身子微顫,隐忍着不願顯露出來。

若有選擇,她根本不願阿池看見她這弱不禁風的病體,先前毫不猶豫服下【龍炎丹】正是出于此番隐秘心理。

池蘅吸了口涼氣,側身驟然發難:“愣着做什麽?把門踹倒了不趕緊修好,是要我們今晚凍死在這?”

藍衣女子被兇得一時忘記還嘴,從小到大根本沒人敢這樣和她說話。

不過這人露出正臉來,兇是兇了些,長得怪好看。若能斂去這份怒火,眉目綻開,定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郎。

被凍死?哪有那麽嚴重。她不以為然,看着危言聳聽的‘美少年’,看得魂都要飄了,直到一道銳利眸光如寒芒刺入雙目,藍夢夢五內俱涼,下意識倒退一步。

穩住心神定睛再去看,少年郎護着的是位頗有姿色的病秧子。

病秧子哪來這麽強的氣勢?

她以為看花眼,沒在意,撇撇嘴,吩咐随從去修門。

今夜她和義兄歇在這,說不得明日雨勢不減還得在此多歇一日。破廟夠破了,再沒門,夜裏哪能睡人?

見她肯同意修門,池蘅不再理人,視線移開卻見女子右側身穿湛藍衣袍的男子可勁盯着清和姐姐瞧,她眸子微寒:“非禮勿視的道理閣下不懂嗎?”

被她涼聲呵斥,男子大為羞愧,抱拳直呼“冒犯”。

還算好的心情全被這兩人毀了。

池小将軍性子倔,滿心溫良赤誠全給了自己人,對外人,她哪是什麽善男信女?盛京城被她擰斷胳膊打斷腿的纨绔子還少嗎?

也唯有在病病歪歪的沈清和面前收斂傷人利爪,扮作疼人的貼心小綿羊。

來這的都是前來避雨的過路人,廟是荒廟,不存在誰先來就屬于誰的道理。但她就是不待見這行不速之客,剛來就沖撞了婉婉,兆頭不好,晦氣。

一只泛涼的手搭在她手背,沈清和安撫地沖她笑開。

天生麗質,一頓疾咳都沒迫她生出絲毫狼狽,反而多了纖柔病弱的驚人美感。

雖美不勝收,可池蘅不喜。比起美色,她更喜歡清和姐姐健健康康,別再受病痛折磨。

“好了,不氣了。阿池?”

被她溫聲哄勸,池蘅很難不沖她展顏,本就俊俏的臉,一笑,亂糟糟的破廟都跟着明燦生輝。

不遠處那對兄妹各自看得目眩神迷,清和淡淡地瞥了眼衣着華美的藍衣女子,語氣無辜:“姑娘看我做甚?”

她直來直往睜眼說瞎話,藍夢夢被擠兌地羞窘,若開口辯解她真正看的是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着實有些難為情。

她支支吾吾,不好再盯着池蘅細瞧。

一旁的男子局促地別開臉,想了想不能教妹妹獨自尴尬,上前一步:“我等鸾城人士,途經此地,先時不知廟內有人,冒犯之處,還請二人海涵。”

“不知廟內有人……”小将軍嗤笑:“敢情你們閉着眼睛進門,我們的馬車就停在外面,那麽大的雨,二位看不見可真是情有可原。”

她咬字清晰,端着地地道道的帝都口音,随随便便往那一立,無需錦衣玉帶都能看出家世不俗,而她身邊的姑娘同樣如此。

兩人散發相似的氣場,被她譏諷,藍霄臉色漲紅,下不來臺。

池蘅懶得和他啰嗦,“不準再看我阿姐,惹急了我,把你那對招子挖出來。”

她年紀小,藍霄不覺被威脅,聞言心頭一松:男俊女美,果然是姐弟啊。

跟來的随從一部分忙着修門,一部分忙着為夜宿做準備。藍家家大業大,乃一城首富,藍夢夢身為藍家唯一掌上明珠,出門無不是香車寶馬,前呼後擁。

餘光瞧着池蘅攙扶人在鋪了虎皮、大氅的草床躺下,想他們姐弟二人關系再好總不能同睡一處,她動了心思:“喂。”

明知她在喊自己,池蘅就是不想理她。

被喊煩了,回頭怒瞪。

又被瞪了。

藍夢夢委屈之餘徒生新鮮。

在鸾城,再傲氣的兒郎不都得乖乖哄着她?難得在座破廟都能遇見一個桀骜難馴的玉質少年。

她故作惋惜:“你那姐姐身子看起來很不好,夜雨生涼,狂風大作,若受不住寒,病情加重就糟了。”

池蘅被氣笑:“所以呢?”

“你過來,陪我喝杯茶、聊會天,半個時辰後我贈你們一人一床厚實棉被,如何?”

藍大小姐說這話時,沈清和眉眼不動地坐在草床,睫毛低垂,顧自盯着蒼白生冷的指尖,神情恍若盯着月下閃爍清芒的刀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