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安辨雌雄

之後池蘅确實如她所說每頓比往常飯量多吃小半碗。

說到池小将軍,她自幼承庭訓,爹娘有意無意為她灌輸的都是“頂天立地不止是男兒做的事,女子更要自強”。

時光倒流,記憶裏站在庭院的池大将軍還是年輕英武的模樣,負手而立,迎着日光問道:“阿蘅,你來說,為父為何要用一個‘更’字?”

池蘅是怎麽答的呢?

她靜默花前,沒去看爹爹,反而舉目看向遠方,看向頭頂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胸中一股悶氣滾到喉嚨。

“因為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子想博得一席之地往往要付出成倍心力,古來煌煌至尊,坐在那位子的有幾個是女子?縱是得了那位,又有幾人能得史官公正評判?”

那年她十二,穿着男裝,腰纏玉帶,銳氣傲氣填滿心胸。

她滿懷疑問,爹爹回過頭來意味深長:“阿蘅,要努力啊。”

池蘅至今都沒完全參透爹爹這番話。

但她清楚爹爹是在告訴她,你所有的任性妄為無法無天不過是藉着‘男子’的殼子才享受到寬待,你看文臣武将家的姑娘哪個如你生來自在灑脫?

你既得了先天的優勢,就得争氣。

女子需學的要挑着學,男子要學的,你都要學。

她不懂爹娘在她身上煞費苦心的因由,每每深思,總能驚起一身冷汗。

但生而為人,不論男女,頂天立地準沒錯。若能為清和姐姐扛起頭頂一片天,站穩腳下一塊地,別說每頓多吃半碗米,就是每日揮刀千餘次,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所謂一物降一物,正是如此。

沈清和那等面熱心冷、機關算盡之人,被她滿腔赤誠打動,仿佛命中注定。

僅僅池蘅一道眼神,一個天真燦爛的笑,輕而易舉灼燒她的來路,斬斷她的去路,一頭栽在女扮男裝的小将軍身上,栽得徹徹底底,得之還好,得不到,恐要生出魔障。

出了沐陽,兩人以‘姐弟’身份駕車一路南下。

“哎呀,雨越下越大了。”

大雨傾盆,無情地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濺起豆大泥點。

車輪子陷在坑窪泥濘裏,馬兒前進不得煩躁地仰頭打了長長的響鼻,池蘅幹脆跳下馬車,回頭叮囑,“清和姐姐,你呆在裏面別出來。”

車簾外風雨大作,雨勢兇猛,坐在車廂的清和牢牢守着吩咐,只一顆心全然系着那人。說到底阿池也是功勳世家養出來的矜貴子,且聽雨聲辟裏啪啦,怕剛出去,衣衫就得被淋透。

池蘅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湯雞,忍不住在心底罵了句鬼天氣,不放心地回頭望去,見清和果真聽話地窩在車廂,遂放下心來。

顧不得被淋濕的衣袍,踩着一地黃泥去推馬車。

一推之下竟沒推動,她臉色微沉,不服氣的勁頭上來,心道,一個破車□辘你也想和我作對?

卷起袖子,運起內力,馬兒配合主人邁開蹄子往前走,車子朝前挪動三寸,池蘅得意地揚起頭,緊接着被潑天的春雨澆了個涼爽。

她罵罵咧咧坐回馬車,正了正頭上的蓑帽,“姐姐,可以了,咱們繼續趕路。這荒郊野嶺的若不能早些進城,估計得在外面過夜了。”

清和攏緊裙衫,披好輕裘,剛要問她可好,涼風竄進來身子冷不防打了寒顫,她唇色發白,寒疾隐隐有發作的預兆。

“阿池……阿池你冷不冷?”

雨水嘩嘩響,好在池蘅耳朵好使,仍從那嘈雜的背景音裏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現下裏裏外外都被水淋透,仗着底子好,有內力傍身,黏膩難受是有些,冷倒不至于。

她嗓音清亮:“不冷,姐姐,你多穿點。”

隔着雨幕聲音聽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朝氣蓬勃,想來一場暴雨也不至于把小太陽般的少年郎澆得無精打采。

池蘅旺盛頑強的生命力一直是清和深深羨慕的。

可能是喜歡的人在身邊噓寒問暖,肺腑間冷意慢慢被壓下,她嘴裏呼出一口白氣,慶幸寒疾沒趕在這個節骨眼搗亂。

道路難行,想趕在天黑前進城已成妄想。

就在池蘅擔心無片瓦遮頭的當口,她眼睛一亮:“姐姐,前方有座破廟,今晚咱們在廟裏将就一宿吧。”

清和坐在車廂昏昏欲睡,車簾被挑起。

斜風吹落臉頰,沒等她擡起眼皮說聲“好”,池蘅将幹淨的蓑衣蓑帽一股腦為她披好,反手摸出一把七十二骨節的大傘,瘦長的手臂不費吹灰之力地橫抱她入懷。

“姐姐,撐開。”

傘面撐在頭頂,嚴嚴實實将風雨擋在外面。

視線處,‘少年郎’流暢完美的下颌帶着不與世俗妥協的棱角,一身鋒芒,眼眸如星,“地上髒,我抱姐姐走。”

她微彎唇,似有些腼腆,眸光染笑:“冒犯了。”

一瞬間,清和呼吸驟然加重,心跳鼓噪不停。

……

篝火燃起,照亮三寸之隅。

破廟被收拾出歇腳地,簡單用過果腹的幹糧,清和雙目緊閉,石像後面淅淅索索的聲響鑽入耳膜,她耳根微熱。

阿池照看的她很好,她自己衣衫清爽,靴襪都是整潔的,連累小将軍被風吹雨打,落得一身狼狽。

想着想着,她不免又想起之前的心動。

出了盛京,阿池像變了一個人。阿池在盡心竭力地照顧她。

心尖泛開一縷縷甜蜜,她失笑。

“姐姐,我換好了。”

池小将軍着了一身簇新春衫走出來,青絲如瀑流瀉雙肩,腰身纖纖,光影交錯,晃了清和的眼。

“姐姐?”她一臉惑然,上前兩步,“姐姐。”

火光搖曳,啪地爆出星火。清和一怔,迷亂的神魂霎時清醒過來。

是了,這是阿池,阿池乃盛京人盡皆知的池三公子,怎麽可能會是女郎?

她為自己一晃的猜疑震驚感到羞赧,低頭,不經意撞上衣擺來不及掩蓋的着了白襪的雙足,心念一滞:男子的腳也會生得如此秀氣?

她心思藏得向來深,如天空浩瀚,如潭水幽幽,池蘅在她面上看不出端倪,還以為她等得無聊徒生困倦。

散漫地坐在枯草堆,想着不能失禮于人,傾身又往篝火堆湊了湊,頭發幹了,她好束發。

“姐姐,是不是太累了?”

“還好。”清和朝她淡笑。

許是她多心了。

阿池年少稚嫩,少了成年男子應有的威武雄壯,這再正常不過。

他身量還未長成,只是天生面容精致。

頭發烘幹了,池蘅笨手笨腳束發,她看不過去,無奈嗔笑:“過來。”

池蘅喜滋滋地起身挪地。

墨發紅唇,膚白勝雪,清和掌心撈着那段秀發,慶幸自己生得還算好,否則被阿池在相貌上比過去,也太丢面子。

雨夜,破廟,夜深人不靜。她再次看了眼少年郎脖頸稍微凸起的喉結,疑惑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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