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生帝者
找不到‘幼弟’,急得想罵人的池大公子當日收到街邊小童送來的書信。
信是池蘅與清和親筆所書。
信中詳細講明她們在竹屋、山洞遇到的生死危機,直說她與清和無恙。
又說出來一趟雖則兇險,逆境歷練下倒也磨煉出獨自闖蕩的膽魄能力。
念着好不容易出來,打算去過最後一個地方再乖乖回家領罰,令柳琴柳瑟跟沈大将軍回去,剩下的行程她們打算自己玩。
這私奔真是有模有樣的。
看過信,池英氣得一巴掌拍在木桌,四條桌腿受不住他拍,顫巍巍‘跪倒’。
不愧是親父子,此舉頗得大将軍真傳。
不過氣歸氣,得知她有驚無險,記吃不記打跑去外面風流快活,池英認真将信從頭到尾默讀兩遍,倏地,眉一沉,二話不說帶人趕回盛京。
從池英那裏接到信,沈延恩撐着一副冷面死死盯着信末那句“女兒誠惶拜上”,強忍顫抖,将信收入袖中,忽覺一陣悲涼湧進心間。
若那日姜神醫所言為真,他到底做了何等糊塗的事?
無怪婉婉與他不親近,托人捎信回來,信上亦是寥寥。
他就在這,婉婉還是願意跟着池蘅那小子走。
阿眉被人害死,婉婉身中寒毒,十六年,一想到這沉甸甸的數字,他心如刀絞。
十六年啊,他蒙在鼓裏因發妻之死遷怒女兒十六年,令賊人逍遙法外十六年,也讓他最愛的阿眉失望十六年……
沈延恩高大威武的身軀險些被愧意擊倒,他愧做人夫,愧為人父!
愧疚、懊悔填滿他的心,壓得他脊背不再如往日傲岸挺拔。
慢慢的,佝偻的背挺起來,此刻的鎮國大将軍渾如縱橫沙場的殺将,一道眼神都帶着雷霆殺意。
“大、大将軍?”
“回京!”
“是!大将軍!”
池衍早他許多天回來,歸來的柱國大将軍閉門謝客三天,遞了折子,早朝都不上了。
所有人都曉得他擔心幼子,一時各猜測充斥盛京。
連街邊賣菜的大娘閑暇時都在交頭接耳讨論池小将軍得罪了什麽人,不然怎麽一出去,小命都要不保了?
在家養了幾個月的左雲青,傷一好,招呼狐朋狗友出門花天酒地。
得知池蘅至今生死不明,他翹着二郎腿,端起白玉杯,幸災樂禍:“他那樣的人,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要我說,現在都找不到,沒準池三公子屍身早進狼肚子了。
這叫什麽?活該!小雜毛自有天收,若我有那本事,也會眼睛不眨地擰下他項上人頭。”
——砰!
話音剛落,門應聲倒地。
細碎灰塵蕩起,光線照進來,這一幕恍惚似曾相識。
還沒看清人,左雲青腿肚子提前發軟,下意識想起被池蘅打斷腿的場景。
二公子池艾,池家難得的斯文人,溫文爾雅,溫潤如玉。
此刻如玉公子眸光冷冽,出口如刀:“左公子,家父有事找你談談。”
“柱、柱國大将軍?!”有人失聲喊道。
面容憔悴的池衍一襲圓領長袍,腰纏紫金帶,再是憔悴依舊掩不住不怒自威的可怕聲勢。
不由教人記起二十年前兩軍對壘,敵國小将被大将軍一眼瞪死的笑聞。
那事運國上下都當做趣事來聽,昨兒個酒樓裏說書先生還提過這段。
猶記得當時首戰立功,當今陛下在金銮殿大笑三聲:“長繼實乃我朝第一威武将軍!”
長繼,是池衍的字。
此言雖為盛贊,無疑是将池衍、将整個池家放在油鍋上烤。
沈家與池家争奪‘将門之首’同樣源于此。
争了多年,直到池蘅六歲,以赤子心腸、滿身鮮血,換回兩府修好。
曾經耳聽的趣聞笑談近在眼前,切身體會大将軍一怒一瞪的威勢,左雲青膝蓋發軟,撲通跪地。
黃尿還沒撒出來,哭求還沒喊出來,被大将軍鐵板一樣的手拎住後領。
“你說,我兒怎麽了?”
“我、我——”
左雲青白眼一翻,暈死過去。
“孬。”池衍單手提着他,出了門一路往皇宮走去。
長街浩蕩,吸引不少人圍觀。
等禮部尚書得到消息一邊痛罵“蠢物又在惹事”,一邊着急忙慌坐轎往皇城趕。
唯恐去晚了,蠢兒子被大将軍打死。
池衍提着左雲青直入皇宮面聖,為他帶路的大監側頭抹了把汗:大熱的天,大将軍火氣夠旺的。
禮部尚書前腳坐轎子出府,後腳池衍跪在文弱儒雅的皇帝面前,老淚縱流:“陛下!懇請陛下還臣一個公道啊!”
“大将軍,大将軍切莫多禮,愣着做甚,還不把将軍扶起來!”
陛下發話,內侍畢恭畢敬攙扶大将軍起身,池衍道了一句“陛下聖明”,轉身一腳踩在左雲青小腿。
骨頭斷裂聲入耳,左雲青直接疼醒,疼得哭爹喊娘。
大監瞧着陛下巋然不動的神色,呵斥左右:“鬼哭狼嚎,有辱聖聽,還不快堵上他的嘴!”
內侍急急忙忙拿布堵住左家公子的嘴,左雲青淚流滿面,嗚咽不止。
池大将軍一臉無辜地收回長腿,豆大的眼淚挂在長須:“陛下,此子幾月前與我兒結怨,我兒至今下落不明,他竟與一衆纨绔子高談闊論,字字詛咒我兒不得好死。
我阿蘅在外遇險,定是此人買.兇.殺.人,陛下,還請陛下還将軍府一個公道啊!”
坐在禦座的男人眼皮直跳,聽他說到“買.兇.殺.人”,急忙放下手上奏折:“愛卿此話何意?莫非愛卿懷疑令郎之險皆由此子而來?”
“不錯啊陛下!”大将軍哭得震天響,仔細看眼淚卻沒幾顆。
趙潛沉吟再三,奏折拍在禦案:“查!但凡與池三公子結怨之人,都查!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池衍一抹眼淚,整斂袖口:“吾皇聖明!”
禮部尚書終是來遲一步。
出了禦書房,為人父的兩人面對面撞上。
左尚書急聲告罪,池衍一手穩住他胳膊:“你兒子罪不至死,我兒子就活該死嗎?”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他說了那話,就該有禍從口出的覺悟!
語畢,柱國大将軍不顧身後人的懇求,大步邁開,一步步走出宮門。
待走遠了,他輕撣衣袖,轉身看向紅磚綠瓦、巍峨沉默的皇城,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暗色。
成王敗寇,白骨成堆。
為了他的阿蘅,為了池家,再是惡心這戲還得演下去。
他俯身鄭重朝皇城一禮,擡頭,頓時熱淚盈眶。
停頓幾息,确保背地裏的眼睛能夠看清,他裝作擔心幼子的父親,黯然離開。
這副傷情之态很快傳到禦書房皇帝耳裏,聽到暗衛說起池衍對着城門做的這些,他戒備放低。
料想黑袍衛襲殺池、沈二人的事并未暴露,他吟吟笑道:“你的命保住了。”
黑袍衛首領感恩戴德,俯首叩拜。
“怎能辜負柱國大将軍的忠心呢?那就好好查一查,除了咱們,還有誰想要池家小子的命。”
“臣,領旨!”
“陛下,左尚書那裏……”
趙潛笑容隐沒:“趁年輕讓他再多生個兒子罷。蠢笨如牛,也敢摻和進此事?”
年輕?
守在身側的大監心想:左尚書不惑之年,早就不年輕了。陛下又在諷刺人。
也是,見過找死的,沒見過伸頭放在鍘刀下鍘的。
陛下忌憚功臣,鐵心要收拾兩府,左公子在這節骨眼上跳出來被池大将軍逮住,人都送到陛下眼前,哪還有他的活路?
陛下越想削弱兩府,明面上越得把人高高捧起。
捧殺捧殺,不捧怎麽殺?
大監心思翻轉,感嘆伴君如伴虎,便聽男人問道:“沈延恩還沒回京?”
“回陛下,沈大将軍還在回京的路上。”
趙潛默不作聲,饒有興致地逗弄金絲籠裏亂竄的鳥兒,又問:“沈家姑娘呢?沈延恩為此女在外耽延甚久,她可是道長說的那人?”
大監立時噤若寒蟬,垂首低眉。
等了許久,等得大監後背被冷汗打濕,才聽禦書房傳來一道嘶啞回應:
“不是。”
“可惜了。”趙潛輕嘆。
回府,大公子池英已在正堂等候多時,他忍着沒去沐浴,風塵仆仆,見了從宮裏出來的池大将軍,激動道:“爹!”
池衍定睛看他,這一眼不知看出什麽來,擰眉不滿:“怎麽回來了?”
“阿蘅寫了平安信,我帶回來給爹看看,也好讓爹娘寬心。”
“平安信?”池夫人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池英急忙将信獻上。
池衍擔心女兒,探頭去看,很快被信上的話氣得身子後仰:“她也知道回來要領罰,這個兔崽子,存心氣我!”
他氣狠了就想要管家去拿長鞭,話到嘴邊猛然驚覺人沒回來,火氣卡在嗓子眼,他重重甩袖:“看她回來老子不打斷她腿!”
池夫人忙着看信,他在耳邊唠唠叨叨,忍無可忍一腳踹在他小腿:“就是你這麽兇,害得阿蘅有家不敢回,她不在這,你逞兇給誰看?”
她的寶貝女兒出門在外被人追殺,吃不好穿不暖,她心疼地雙目泛紅。
被踹的柱國大将軍躲不敢躲,威風一下子蔫下去:“她回來就好,我哪能真打斷她腿?好了,知道她平安,你怎麽還哭上了?”
“我的孩子,我不能哭嗎?”
“哎,能能能。”
在外威風慣的大将軍撓頭抓臉,扭頭見大兒子吞吞吐吐,臉一板:“有話說話!”
池英連夜趕路,這會灰頭土臉自個也難受,一路醞釀的話到了嘴邊,他謹慎道:“爹,娘,咱們入內說。”
池将軍池夫人聞言面色不改,一旁杵着的二公子池艾委屈道:“大哥,沒我的份?”
“你也來。”
大将軍發了話,池艾麻溜地跟進密室。
一入密室,池英疊聲問道:“爹,皇家開始猜忌咱們了是麽?此次襲殺阿蘅的四名黑衣人出自內廷,爹不讓我插手,是擔心為我帶來危險,是與不是?
兒不明白,池家忠心為國,那位為何執意挑起兩府争鬥?往前數的那些年,咱家為皇室流的血還少嗎,為何這點信任都換不回來?”
他心中疑惑重重,一番話聽得池艾從震驚到心寒。
襲殺阿蘅之人,出自……內廷?
一字字疑問砸下去,池夫人氣壓低沉,池大将軍面無表情。
他幾次張口,都不知該怎麽和兩個兒子解釋,人心會變的。
功高蓋主,而上位者不仁。
窮途末路,要麽引頸就戮,愚忠死守。要麽殊死一搏,搏一盛世明君。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萬幸上天垂憐,降帝星于池家,那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注定池家無法死守愚忠。
已經守過一次了,不是麽?
池衍強忍悲痛,擡眼看着身邊毫發無損的妻兒:前世已經守過一次了,不是嗎?
可守到最後換來的是什麽?
是君王無情,是山河破碎!
是他的兩個兒子浴血奮戰,擊退外敵,回城被自己人活生生餓死!
白發人送黑發人,那份凄涼,那份憤怒,誰能懂?
趙潛無道,将他當傻子愚弄——他該死!!
池衍掩在廣袖的大手不住顫抖,見他瀕臨失态,池夫人不聲不響探進他衣袖。
十指相扣,看着豐腴美貌的發妻,池衍忘不了夫人到死都護在他身前的畫面。
萬箭穿心……
“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們爹爹說。”
池英池艾聽話退出去,坐回正堂面面相觑。
密室之內,燭火通明,池夫人抱住她的夫君,柔聲安撫:“我不問你瞞了我什麽。阿衍,我只能說我在這,我們的家在這,千難萬險,你不必怕。”
“大哥?”
池英輕輕應了聲。
“大哥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若非察覺有異,他不會放那把火掩去所有痕跡。
得到回複,池艾盯着手邊的茶盞沉思。
他心細如發,人也聰明,許多事不敢往那想,可一旦想了,很容易想通。
史書上手掌兵權的大将有幾個好下場?
君臣若想相得,要有絕對的信任在中間。
一旦失去信任,一旦忌憚超出信任,傷筋斷骨,在所難免。
他神情萎靡,擔心起在外陪姑娘游山玩水的幼弟。
一刻鐘後,池夫人來喊他們:“阿英阿艾,過來。”
兩位公子跟着親娘重新邁進隐蔽的密室,一進門,池大将軍背對着他們埋頭擦拭那把寒光閃閃的長刀。
他頭也不擡,聲音聽不出情緒:“都坐下吧。”
轉過身來,池衍神情肅穆:“做好你們該做的,一切當作無事發生,好好努力,好好建功立業在軍營闖出名聲,讓你老子為你們感到自豪。能做到嗎?”
“能!”
兩兄弟異口同聲,池将軍面上有了一絲笑意:“很好,阿英,你繼續說。”
“……”
池英緩了緩才找回狀态。
知道爹爹要聽阿蘅的事,問題是他連阿蘅人都沒見着,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
仔細将這些日子所經歷的在腦海篩選三四遍,他臉色古怪:“爹,我們在小香山附近發現一座山谷,谷裏滿藥材,裏面有間石屋,石屋有處暗門……”
他事無钜細把那日發生的事當着家人的面闡述清,最後下了結論:“兒還是懷疑,當日阿蘅和沈家姑娘就藏在暗門後。”
否則怎麽他回去石屋裏的人就走了,人剛走,他就收到阿蘅派人送來的信。
前後時間差不離,很難不教他産生聯想。
池夫人睫毛眨動:“你說,阿蘅和沈姑娘孤、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池英點頭。
一側的池艾聽了,忍不住牙疼,心道:這可比共處一室更過分啊,門上抹毒,誰曉得他們在裏面做什麽?
他捂着腮幫子想:阿蘅還小,不至于犯渾到那程度。
本着維護幼弟的初衷,他道:“大哥,你想多了。”
池英也希望自己想多了,但這不是爹爹要他說嗎?
不說這個,他沒旁的好說的,身為家中長子,他自是希望無論何事都不令爹爹失望。
池衍安靜聽完,好久憋出一句“臭小子”。
比起他家姑娘對人犯渾,他更擔心阿蘅女兒身是否洩露。
前世沈延恩之女死在八歲那年,正如他一樣,有的只是兒子,并無女兒。
這一世重來,天降帝星托生池家。
阿蘅乃天生帝者,女子之身系屬純陽,帝氣旺盛,帝運昌隆,克得便是深宮那位!
沈姑娘因阿蘅拚死相救活了下來,成為全新變數,這變數對阿蘅而言是好是壞?
阿蘅醫術平平根本不會用毒,若暗門之內當真是她二人,別的姑且不提,這位沈家女,深藏不露,手段可謂淩厲!
如此之人,該殺還是該留?
和他的擔憂不同,池夫人腦子懵懵的只關心一件事:她以後到底是為阿蘅招婿還是娶媳婦?
……
白日池大将軍逮人面聖,當天禮部尚書家的公子被下到天牢。
盛京之中但凡與池三公子結怨之人,無一不夾起尾巴,唯恐沒做壞事卻做了替罪羔羊。
左雲青怎麽都沒想到,他派人追殺池蘅,派出去的廢物們連池蘅在哪都沒找到,怎麽就成他買兇劫殺大将軍之子?
他哪裏知道,當今陛下心虛又心狠。
暗裏派黑袍衛千裏擊殺池沈二人,明裏還得裝作信重兩府。
池衍求他給将軍府一個交代,那這交代必須要有,不僅要有,更要起到捧殺效果。
左雲青死局不可解,蘭羨之這幾日寝食難安,事沒查到他頭上,總覺距離查到那天不遠矣。
禦書房。
暗衛将線索呈上。
看清上面的名字,趙潛輕笑:“蘭羨之,蘭少師家的麒麟兒,他為何要買通殺手?”
坊間之事大監有所耳聞,上趕着道:“奴曾聽過此事,據說蘭公子心慕沈姑娘。
沈大将軍歸城那日,蘭家人前往将軍府提親,哪知沈姑娘提前被隔壁池三公子拐走,蘭公子心生不忿,對池三公子恨之欲死。”
“有意思。召蘭羨之!”
蘭羨之被召進宮那日,午時三刻,左雲青同時做了蘭羨之和當今陛下的替罪羊。
人頭在菜市口落地,殺一儆百,江湖、朝堂,再無一人敢去拔大将軍的虎須。
池家要交代,皇室給了交代,明白的人繼續明白,糊塗之人接着糊塗。
在外逍遙的,也總算得了真逍遙。
風平浪靜,太平無憂。
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花紅柳綠,空氣清新。
喜鵲踮着腳尖從這枝飛到那枝,村東邊的狗攆着幾只雞跑,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村西邊的小院,綠瓦白牆。
一鋤頭揮下去,小菜園菜畦挖出一個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坑,池蘅在太陽下揮汗如雨,扭頭朝屋裏喊:“婉婉,幫我拿包菜籽出來,我忘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