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食色性也

雖說同意池蘅以【陰陽溯回之法】分擔半份寒毒,準備的這幾日,清和總想找機會反悔。

和寒毒朝夕相處十六年,她比誰都了解寒毒發作起來的疼,說是鈍刀子割肉那還輕些,真要她講,那是用刀刃一寸寸切磨神經筋脈,寒意淬進來,直将人逼瘋的勁。

阿池底子打得再好,也經不起這般糟蹋。

她之所想皆被池蘅看在眼裏,可答應就是答應了,池蘅根本不給她反悔的餘地。

當她哭得冒鼻涕泡了,都是白哭的麽?

一應供人需求的物什被處理好搬進暗門內的密室。

密室極其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她提着燭火進去,望見裏面有座石床和一孔幹涸的溫泉眼。

三百年前的鬼斧神工,延續至今保存了七七八八,想必在此處脫光了,清和姐姐也不見得能瞧見她。

想到這她吹滅燭火,揚聲朝外喊道:“姐姐?”

聽到她的聲音,清和放下手頭待晾曬的藥材,糾結着朝她走去。

“阿池?”

“姐姐,你能看見我嗎?”

沈清和順着聲源尋去,辨認好一會才勉強認出模糊的輪廓。

這密室除去較為封閉的緣故,恐怕四壁皆是以特殊石料砌成。

她在《審訊雜記》裏看過,當時的官員遇見嘴硬不肯開口的硬茬子,最直接省力的法子是将囚犯戴枷上铐關進不見天日的暗室,給水給糧,以絕對的黑暗、死寂、未知的恐懼,擊潰對方封鎖的心理防線。

那暗室哪怕腳下一塊地磚用的都是避光石材。

此地比不上刑訊室冷酷森嚴,卻黑漆漆的,比真正無星無月的深夜還要黑。

瞬息明了阿池喊她來此的因由——為是要她寬心。

她面頰暈染淡淡緋色,心裏升起難以言說的羞赧。

“姐姐,這地方是不是很好?”池蘅兩眼一摸黑探手尋來。

手就要摸上姑娘發燙的臉,被清和搶先握住細腕:“做什麽?”

“不做什麽。”小将軍撓頭:“試試看能不能抓到你。”

這地方烏漆嘛黑,人站在對面都看不清對方神情。

也好在看不清,清和在黑暗的完美遮掩下快速平複紊亂的心跳,“好了,先出去。”

密室的門打開,天光照進來,池蘅心中頓喜,她生來喜歡光,“姐姐,等明日咱們就可以運功散毒了。”

将一半寒毒轉嫁在她身上,她有純陽真氣傍身,亦為純陽之體,身負寒毒不會致命,婉婉也能少受煎熬多活五年。

直到入睡前她心情都很好,清和不願掃興,偶爾擡眸撞見她躍躍欲試的眼睛,心裏泛起層層漣漪。

她沉默許久,嘆息道:“快睡罷。”

“這就睡。”池蘅在石床躺好,側頭和她道了聲“安。”

兩張石床躺着兩人,一人睡着,一人醒着。

醒着的人細細嘗過酸澀的滋味,心尖雲煙般漫起酸酸甜甜的情愫。

無法拒絕,那就選擇接受。接受阿池的好,接受命運陡然而來的轉折。

心念漸漸歸于平靜,清和合衣睡下。

昨日池蘅忙前忙後将之後幾天需用之物安排妥當,晨起用過半只燒雞,喝過清泉水,她提刀往開滿鮮花的谷中磨煉武道。

破廟那晚她以真氣倒流之法刺激身體潛能,如今觀摩寧前輩留下的【陰陽溯洄之法】,她想,她是否能以同樣的原理,以婉婉體內的陰寒之氣修複她受損的筋脈?

陰陽溯洄,溯洄亦有倒流之意。

古往今來無一人能身兼陰陽兩氣,若她能真正做到陰陽調和,陰陽共濟,豈不是生生不息随時都能立于不敗之地?

這念頭來得洶湧,似有更廣闊的武道之門朝她打開。

午食前她興奮地将這想法告知婉婉,換做尋常人,便是換了親爹娘估計都要頭疼她異想天開。

但婉婉尊重她,并不在興頭打擊她,轉而認真囑咐若無把握,不可妄求。

池蘅素來聽她話,轉念一想,自己這會開心的确為時過早。

自古沒人做到的事,豈是‘艱難’二字能道盡?

她心性豁達,暫時抛開此事,把為婉婉散毒放在重之又重的首位。

石屋暗門打開,站在密室門口,避無可避,清和趕在池小将軍開口前道:“我先進去。”

腳步微動,她話音一頓,輕輕抿唇:“我喊你來,你再進來。”

“好的,姐姐。”

一百二十分的乖巧。

摸黑邁入暗室,一路摸索着來到一座不大的石床,清和站在石床前沉吟片刻,終是硬着頭皮解開纏在腰間的衣帶。

她想,寧前輩或許十五六歲時是真的心如琉璃,但經歷過後頭那些慘絕人寰的事,心性委實發生極大變化。

細細算來,她這是被同一人坑了兩回。

可嘆前輩仙逝,她再是着惱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暗室無光,褪去的衣裙疊好放在一旁,無衣遮身,無邊陰冷襲來,她瑟縮地坐在石床打了個寒顫,眨眼功夫唇瓣凝結一層薄霜。

寒毒又有加重之兆。

她呼出一口寒氣,冷意浸骨,糾結再三這才開口去喊背對石門之人。

聽到她喊,池蘅擡腿邁進暗室,暗門放下,入目皆黑。

她一時适應不了,小聲道:“姐姐?”

“到這來。”

順着她的提點,小将軍來到床前,待離近了,憑着呼吸聲依稀曉得上面坐着一人,她甚覺稀奇:“姐姐,你看,我就說這法子不錯,我看不清你,你看得清我嗎?”

清和暗道:你看不清我,我又怎會看得清你?

她想笑,卻忍不住抱臂在懷,嘴唇顫抖着吐出一語:“少啰嗦。”

池蘅喜歡她這份決定了想通了就不再扭捏的痛快,姐姐痛快,她也痛快,有此天然濃墨般的遮掩,倒不用擔心身份被窺破,畢竟這地寸光不入,黑得徹底。

衣衫簌簌落下,她摸索爬上石床。

“阿池!”

猛地被提醒,池蘅後知後覺摸到姐姐的小腿,臉色漲紅,急忙賠罪道歉。

清和氣息微亂,她年長阿池兩歲,此時唯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長姐’身份指引她,省得被這份旖.旎沖昏頭腦,誤了大事。

“阿池,把手遞給我。”

池蘅起初不覺什麽,可無意碰到對方光滑細膩的肌膚,她心裏漣漪微起,有一晃沒聽清對面之人說了什麽。

“阿池?”

黑暗之中互相看不見對方,僅靠聲音感知細枝末節的情緒,清和沉聲道:“阿池,切勿多思。”

看不到她的臉,然而她橫眉冷肅的冰雪面容卻從池蘅心坎徐徐冒出,霎時不敢胡思亂想,也不敢亂摸,手伸出來,四顧茫然。

“慢慢來,阿池,我在這。”

她溫聲細語,使得池蘅慢慢忘卻先前的失神。

一片沉悶的幽暗裏,兩只手彼此交握,來不及欣喜,池蘅聲色微驚:“姐姐,你手好涼!”

她不再啰嗦,順着那只手的牽引規規矩矩在對面坐下:“姐姐,我這就為你運功散毒。”

“阿池。”清和用力握着她的手,最後問道:“為教我多活五年,值得嗎?”

“值得,姐姐。機會放在面前我若沒抓住,以後想起指不定怎麽悔恨。

人活着,就是少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為姐姐,姐姐為我,你我皆盼着對方好,那麽還有什麽好遲疑的呢?”

一聲輕笑,“這些大道理,你都是從哪聽來的?”

“我想明白的。我問自己是活着好,還是失去姐姐好,我想,當然是我們都活着最好。

我做了我認為對的事,且願意為此付出代價,這也是一種公道。我以公道待人,以仁心救人,上蒼不會教我過得太糟。

姐姐,你把心放肚子裏罷。從現在開始,我來為你負責。”

四掌相合,純陽真氣如一陣春風吹入四肢百骸,溯洄之法一起,沈清和含笑忍下眼眶那滴淚。

閉眼前她想:男人對女人負責,是娶了她,愛護她。

女子對女子負責呢?

她感嘆阿池于情愛缺少一根筋,可年少不懂情愛的阿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她做盡舍生忘死之事。

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她收心凝神,毫無防備地将自己交給她的小将軍。

……

炎炎夏日,久尋不到人,池英頂着大太陽帶人重新搜尋小香山。

小香山說小不小,之前或許他想岔了,忘記有‘燈下黑’一說,或許阿池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但被他忽略了。

試想阿池與沈姑娘,一個年幼,一個病弱,若是兩人傷了病了,按理說不會跑得太遠。

他這些天急得茶不思飯不想,嘴上起泡,就在他發愁找不到阿蘅回去該怎麽交代時,家将激動大喊:“大公子!這裏有道入口!”

入口?

小香山都快被他們翻遍了,哪還有入口?

池英快步趕去,竟真看到有光從那兒透出來。

這地方他統共路過三四次,若非有人提醒,早就錯過。

夏日雨水充足,野草瘋長長至半人高,石壁與石壁的夾縫中,狹道被清理出來,一次僅能容一人通過,越往裏走,視野越開闊。

不知走了多久,濃郁的藥香味随風傳來,池英眼前一亮:好一個避世之所,阿池說不準就在這座山谷養傷!

“大公子!前面有間石屋!”

石屋?

暗室之內,池蘅耳廓微動。

她內力深厚,一早聽到外面有人來,待再細聽,心裏倏地一喜一驚:是大哥?!

大哥能來找她她固然開心,可現下她與婉婉忙着運功,這若有人闖進來,恐怕來人全得殺光才行。

看了她身子的不能活。

看了婉婉身子的,更不能活。

可若闖進來的是大哥,那麽大哥勢必要娶婉婉為妻。

念頭在腦海翻湧,她心中一沉:不可!大哥已有意中人,婉婉不能受此委屈。

想她近水樓臺都沒看過婉婉,大哥又何德何能?青梅做大嫂,瘋了罷!

她氣息失衡,恰是此時,清和藉着換掌間隙小拇指劃過她掌心,大有安撫之意。

經她提醒,池蘅很快調整過來,不再為旁事分心。

……

石屋顯然有人生活的痕跡,可卻如何都找不到人,池英繞着石屋反覆走了五遍,走到第六遍時,發現石屋藏有一處暗門。

石門堅不可摧,門厚石重,聽不見裏面傳來聲響。

無緣無故多出一道門,門內可是有人?會是阿蘅嗎?

“大公子,咱們該如何?”

“大公子,這門來得蹊跷,不如炸開……”

“炸開?”池英眉頭一皺:“裏面若真是我三弟,傷了他,誰擔得起這責?”

“這……”

“那、那就守着?若裏面真有人,總不會三天三夜還不出來……”

這辦法笨得很,池英沉眉不語,側頭,便見手下好奇心起去碰石門,剛要制止,便眼睜睜見這小兵右手從中指開始腐蝕,膿水迅速蔓延到手腕。

他驟然一驚,拔刀将那人手腕齊齊削下!

從中毒到斷手,一切快如閃電。

哀嚎聲起,血淋淋的。

跟來的兵将不敢靠近那座石門,更不敢妄動。

這門厚重,想破開唯有借助外力。

池英盯着地上的一灘血水,心有餘悸。

施毒之人未雨綢缪,其意是制止有人破門而入,能撒下如此狠辣毒粉之人,保不齊還藏有其他後招。

門上的毒粉是明晃晃放在明處的警戒,明處的警戒兇殘至此,暗處的呢?

細想,竟教人不寒而栗。

“大公子……”

“退出去。”

池英果斷選擇放棄。

若裏面之人是阿蘅,門上塗毒定是不願被人打擾。

若不是阿蘅,他們又何必破開此門招惹不必要的禍端?

想通後一行人迅速撤出石屋。

剛出山谷不久,有人跌跌撞撞跑來:“——報!有人在大香山見到疑似三公子之人!”

“什麽?”池英頓喜:“走,去大香山!”

……

隐患解除,池蘅笑眼璀璨,怪不得姐姐穩如泰山。

幾日前悉心布置,不準她碰這個,不準她碰那個,喂她這藥,又喂她那藥,原來是留了後招。

她慶幸大哥知難而退,沒被婉婉毒粉所傷,沒了後顧之憂,潛心運功。

又過去一日。

純陽真氣貫通體內大穴,清和悶哼一聲,額角滲出熱汗。

半份寒毒轉嫁自身,甫一接觸,池蘅五髒六腑冷得發顫。

一個時辰後,她收功撤掌,顧不得言語,端坐石床運氣三個大周天。

有純陽真氣坐鎮,流竄奇經八脈的寒氣被慢慢疏導歸于一處,任憑那半份寒毒再是陰寒刁鑽,遇到勢強的純陽,都只能屈從一隅,不敢放肆。

經此一法,姐姐續命五年,而她要化解這份寒毒約莫也要五年,運氣好的話,三年便可。

她取下蒙在眼前的衣帶,怕驚擾了對方,小聲問道:“姐姐,感覺好些沒有?”

沈清和活了十六年,沒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般輕松溫暖。

心口是熾熱的,不再被冷徹的陣痛占據,壓在心頭的巨石挪去一半,呼吸都比平時自在。

“阿池……”

她心中動容,言語在此時顯得蒼白。

猜到她想說什麽,池蘅笑道:“姐姐,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

她一笑,清和才意識到兩人是如何相對,沉默一瞬,憑着記憶中的方位去拿疊好的衣裙,豈料變故突生。

“小心!”

一只手牢牢握在腰肢,她心裏生急:“你放開。”

“我放開,姐姐就要摔倒了。”

“池蘅!”

她連名帶姓喊出來,池小将軍吓得趕忙松手:“姐姐,我無意冒犯,我只是……只是怕你栽下去。”

面上的淡然被打破,清和又羞又氣又窘,腰間被碰到的地方直竄火,卻只能半跪石床捶打酸麻的小腿。

緩了好一會,成功拿回衣物,她臉頰緋紅:“管好你的耳朵。”

“哦。”

“……”

黑暗裏勉強穿好遮羞的衣裙,沈清和下了石床跌跌撞撞跑出去。

暗室徒留一人,池蘅嘀咕一聲開始往身上套衣服,系好衣帶,她仰頭發呆,小腦袋瓜不知想了什麽:“好軟啊。”

在她出來前,提前跑出去的清和揉揉臉,忙着拆卸門前機關,解去石門及其塗抹附近之毒,怦然跳動的心在一件件事裏恢複鎮定。

池蘅一腳從門內邁出,眼神克制不住地往她腰間瞥,這一瞥惹得沈姑娘心房鼓噪,嗔聲道:“你看什麽?”

小将軍不言不語,瞅瞅清和姐姐的腰,又摸摸自己的腰,嘿嘿笑了兩聲:“姐姐若覺得虧了,不如我讓你摸回來?”

“誰要摸你!”清和耳垂紅潤,不敢看她。

她不肯摸,小将軍大受打擊,蔫頭耷腦地走去處理地上那灘幹涸的血水。

不多時,腰側被人輕輕掐了下。

她回頭,清和耳尖泛紅地瞧她,語氣帶着認真的疑惑:“我不摸你,你就這般委屈?”

小将軍老實地輕點下巴:“是啊,姐姐不摸回來,我怎麽好意思再摸姐姐呢?”

“……”

她連謊話都懶得說,惹得清和往她腰側一擰,眼波蕩漾,半喜半嗔:“犯渾犯到我頭上來了?”

池蘅頂着一張無辜無害的小臉,笑得天真無邪:“婉婉,食色性也嘛。”

“你懂什麽‘食色性也?”

“我現在不懂,以後總會懂的,婉婉,你不過比我大了兩歲。”

她呲着一口小白牙:“兩歲而已,還好。”

心智、手段、未雨綢缪的本事,我都會努力趕上你。

年少風流意氣自有其閃光迷人之處,清和看她良久,眼神寵溺,一手牽過她手腕,問:“冷嗎?”

半份寒毒加身,你今知不易,可覺後悔?

“不冷,我也不悔。”

……

等池英風風火火帶人趕到大香山,要念叨的話都想清楚了,才發現是有人冒充阿蘅的名義行招搖撞騙之事,登時氣惱,将人狠狠教訓一頓,連夜往那處山谷趕。

然而等他們再次踏訪這座避世之所,住在石屋的人早已離去多時。

“姐姐,這一次我們還是扮作姐弟麽?”

馬背上,池蘅環着少女細腰,俊俏的小臉在易容術的僞裝修飾下多了三分硬朗的成熟,活脫脫是換了一副相貌。

清和放心倚在她懷裏,睡意朦胧:“不,不做姐弟,這次,咱們扮一對未婚夫妻。”

“未婚夫妻?”池蘅哈哈大笑,嗓音清冽如泉,尾音不經意帶了細微的酥軟:“好呀,我同意!”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我也同意(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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