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家五口,或者說四口,擠在這個幾十平的小房子裏,靠外面稍大的一間,既是客廳和餐廳,也是卧室,一張雙人床靠着牆壁,就在餐桌的不遠處。

粗糙的水泥地面,鋪着塑料油布的餐桌,花花綠綠的床單被套,比李滄浪印象中還要破舊,卻也盡量打掃得幹淨整潔,不似她記憶中那麽糟糕透頂。

她以前還會為這些而感到自卑,從不邀請同學來家裏做客,李滄浪沒有想到,有一天,她居然會懷念這一切。

在這個智能手機才剛剛開始普及,網購還不夠發達的年代,兩口子的收入主要來自于擺地攤,晚上有夜市,所以每天都回來得很晚。

辛苦工作了一整天的他們,沒有太多功夫去深究小孩子的各種情緒,管教起來簡單又粗暴,惹禍了就打,沒惹禍,說兩句便也罷了。

所以夫婦倆沒太在意李滄浪,青春期的女孩子,敏感了點也很正常,而她從小到大,一直都還挺愛哭的。

李滄浪收拾了情緒,安靜地坐在桌邊,聽着張霞的唠叨,時不時點頭,今天的她似乎格外耐心。

草草吃完飯,孟苗自覺地收拾了碗筷去廚房。

從前這是李滄浪的工作,在父母忙碌的多子女家庭,年長的總要承擔起做家務和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即便她正在讀初三。

不過以孟苗的成績,家裏對她恐怕也沒有抱什麽希望。

一家人輪換着去洗漱,李滄浪坐在凳子上發呆,孟青松瞅着她,慢慢靠攏過來,從書包裏摸出兩粒糖攤開問:“吃不吃?”

是那種五毛一包的陳皮糖,吃起來不是很膩,剛剛好的酸中帶甜,很開胃,李滄浪拿了一顆剝開糖紙,又忍不住說他:“馬上要刷牙睡覺了還吃糖。”

孟青松,只聽名字便知對他寄予了怎樣的厚望,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是孟方平從一位老教師那裏問來的名字,完全不像孟苗那樣随意。

他既是期盼已久的男孩,又是這個家真正的孩子。今年才十歲,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李滄浪偶爾會嫉妒讨厭他,但大多數時候,又對他頗為關心愛護。

“就是要刷牙了才吃糖,”孟青松自己也吃了一顆,擡起手肘碰了碰她,小聲地問:“姐,你剛才為什麽哭啊?”

“想家。”李滄浪相當地敷衍。

“我才不信呢,這都一個月了,你電話都怎麽不打,”孟青松撇了撇嘴,搖晃着腦袋,語氣得意地猜測說:“是不是失戀了?別傷心,跟我說說嘛。”

以前怎麽沒發現他小時候就這麽貧呢,李滄浪看他兩秒,擡手就給了他一腦蹦兒。

“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麽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拒絕早戀,從我做起,知道嗎?”

她說完,略感心虛,轉念又想,她還未遂來着,那就不能算。

見他還要說什麽,李滄浪立刻岔開話題,發出致命一問:“你們馬上要開學了吧,作業做完了沒有?”

對小學生來說,這是他們最讨厭聽到的問題,沒有之一!

孟青松臉色一苦,裝作很有底氣,實則一點也沒有地說:“就快做完了,還差一點點。”

他說完,害怕自己的學霸姐姐再問什麽學習問題,飛快地扯下兩張紙巾,噠噠跑去了廁所。

李滄浪伸手虛比了下他現在的身高,臉上忍不住露出點笑意,果然還是小時候比較可愛啊。

條件簡陋的租房裏自然沒有淋浴,一桶用“熱得快”燒好的熱水,供應着全家人洗漱。

時間已經很晚,李滄浪簡單擦洗了一下,進到靠裏的卧室,裏面擺着一張上小下大的架子床,孟青松睡上面,她和孟苗一起睡下面。

這張床還是前兩年,孟方平自己收集木頭托人做的,沒花太多錢,在“摳”這一點上,他是專業的。

李滄浪對這位繼父的觀感一直很複雜,一方面,他是那種傳統的農村男人,大男子主義又暴躁易怒,喜歡抽煙喝酒打小孩,幾乎成了她的童年陰影。

另一方面,他又早出晚歸、日夜辛勞,養活了三個小孩,讓他們吃飽穿暖,還力所能及地送去讀書。

李滄浪同村的女孩子,大多都只能讀到九年義務教育結束,之後就早早被家裏嫁出去。

因此不管怎麽樣,她心裏對孟方平都存着一分感激,沒法做到完全恨他。

多記別人的好,他畢竟養你到這麽大,母親總愛這樣絮叨,她在旁邊洗着菜,面上敷衍點頭,心裏卻無力又憤懑地想,誰稀罕他養。

少年時總是這樣愛憎分明,但人是矛盾的集合體,很難用單純的好壞來定義。

房間裏,兩個小的已經先爬上了床,男孩子總是鬧騰,孟青松在上鋪翻騰得“吱吱”響,孟苗便夠着腿去踹隔板。

對這樣幼稚的游戲,兩人樂此不疲,他們年齡差距小些,更像真正的姐弟,關系要更親密或者說更惡劣。

李滄浪好笑地搖搖頭,她們現在的心理年齡差距更大了,有種大人看小孩子的包容,她關了燈,走過去在外側躺下,兩人才慢慢安靜下來。

好像很久沒有同人拼過床了,李滄浪迷迷糊糊地想,出乎意料的是,她一點也沒有失眠,很快便睡着了。

翌日早上五點半,在刺耳的鬧鐘聲裏,李滄浪掙紮着醒過來,關了鬧鐘,一瞬間,有種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做什麽的茫然。

高三作息的第一天,她還很不适應,只覺得困,很困,非常困,強制自己爬起來,刷牙的時候,眼皮都異常沉重。

想到這樣的作息還要保持整整一年,忽然覺得有點害怕。

其他人都還睡得正香,李滄浪洗漱完,輕手輕腳地關門離開。

八月底,高一在軍訓,高二沒開學,只有高三樓前有老師拿着小本本,等着抓上學遲到的。

李滄浪到教室時不早不晚,大多數學生都已經到了,早自習還沒開始,氛圍還挺安靜,很多人都趴在座位上。

空氣裏混雜着各種食物的味道,學校規定了不準帶早餐到教室,可惜,沒起到任何作用,該吃還是得吃。

她的現同桌,夏秋同學就在剝蛋殼,還問她,“吃了沒?”

李滄浪點點頭,在位置上坐下,視線不自覺飄到南央那邊,見她靠在同桌肩膀上補覺,同桌任勞任怨,坐得筆直。

李滄浪看得有點牙酸,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樣的動作很容易讓人心生绮念,就算是同性也不能大意。

她就是這樣一個,讓所有人都願意把肩膀借給她的女孩子啊。

李滄浪收回視線,無奈地笑了笑。

值日生在黑板上寫下了今天的課表,早自習是語文,鈴聲響起,幾位踩線選手百米沖刺進入了教室。

語文老師緊随其後,沒多久,整個教室就好像瞬間活了過來,剛才還打着哈欠,無精打采的一個個,都強打起精神,從書堆裏抽出課本,翻到對應的文章大聲地朗讀背誦。

李滄浪也不例外,也就是年輕才能這樣折騰,換成她三十歲的時候,晚睡早起,別說學習,感覺分分鐘就要飛升了。

兩天時間一晃而過,周四,考試成績即将張貼出來。

李滄浪這兩天發現,讀書的時候如果沒有契機,真的很難主動接近一個人,高一高二都還好,高三大家的朋友圈子都已經固定了,生活的主旋律又是學習。

上課的時候隔得老遠,下課後就五到十分鐘時間,課間操有固定的位置,體育課一周也就一節。

除了請教問題,強行偶遇,李滄浪幾乎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借口,她不是善于交際的人,在不熟的情況下湊上去,只會讓人覺得太自來熟。

按這個節奏走下去,到畢業的時候她們都産生不了太多交集。

李滄浪捏着額角,有一點愁眉苦臉,她為什麽不等考試結束再回來。

一直到傍晚,剛下課,老陳就拿了成績單過來,視線往臺下一掃,沉聲道:“南央和李滄浪,來一趟我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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