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陽落下,天邊的火燒雲紅得似血。
李滄浪望着窗外發呆,她後來看過許多地方的落日,最美的晚霞卻永遠是在那些燥熱的晚自習。
色彩變幻,美得令人無心學習。
不知是哪個班級帶頭唱起了歌,漸漸蔓延到整個樓層。
“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麽能……”
“我相信自由自在,我相信希望,我相信……”
這些勵志歌曲仿佛是高考專用歌,永不過時,翻來覆去都是那幾首。
即便李滄浪已經很久沒再唱過它們,那些旋律卻深藏在腦海裏,随便哼幾句,便記了起來。
在這樣的班級大合唱裏,難聽不要緊,跑調不要緊,記不住歌詞也不要緊,任何問題都不重要,只要張嘴跟着唱就行。
成年人穩重內斂,即便是在ktv這樣的場合,沒有一定的自信,似乎都不好意思張口。李滄浪一開始還覺得很不自在,只是默默聽着,漸漸地被歌聲和氛圍帶動,也小聲跟着唱起來。
放聲高唱,開懷大笑,這是獨屬于少年人的自由,是不可缺少的美好回憶。
接着的晚自習剛好是數學,老陳拎着他的保溫杯,“嘚嘚”地又回來了,從學生桌上随手順了張今天的試卷,拾起粉筆就開講。
李滄浪認真聽了一會兒,感覺似懂非懂,邏輯的前置條件她沒有,不知道邏輯是怎麽形成的。
簡單來說,就像是教做菜,雖然菜譜上每一道程序都寫得明明白白,但她連什麽是油、什麽是鹽都模模糊糊的,不可能學得會。
她終于體會到了,基礎不牢固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筆記也一樣,都是錯題集,以前處于智商巅峰的她都做錯了,更別說現在。
李滄浪老實翻找出數學必修一,從最基礎的“集合”開始看起。
這種久違的枯燥學習,令她有一點不适應,效率比較低,一段文字過眼兩三遍才能理解意思。
好在,因為長時間寫書練字的緣故,她的注意力還保持得可以,很少會走神,能夠坐得住。
這次的試卷确實比較簡單,老陳一節課就講完了,中途注意到李滄浪沒聽講,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成績優異的學生,在老師心裏的形象一般比較好,李滄浪找他簽假條,随便編了個理由,他也沒怎麽多問。
課間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但實際上,各科老師都會提前幾分鐘過來,所以上廁所的,聊天的、喝水吃零食的,都争分奪秒,顯得匆匆忙忙。
高三生的作息時間,比996還要變本加厲,一周休息半天不到,除了周六,每天的學習從早上六點五十分開啓,到晚上九點二十分結束,一共十二節課,住校生和勤勉些的走讀生,還要加上一節晚自習,到十點三十分教學樓才會開始趕人。
每天的睡眠時間最多也就六七個小時,李滄浪記憶裏,她回宿舍還要做一些額外的教輔資料,入睡基本不會早于十二點。
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堅持下來的,一天的考試之後,現在才九點,她就哈欠連連,想打瞌睡了。
終于熬到放學,李滄浪去廁所洗了把臉,勉強打起精神,邊想着她家現在租住在哪裏,邊被人流裹挾着往前走。
下了樓,才發現自己空着手,又覺得不妥,折身返回教室。
随便裝了兩本書,拎着包出來時,居然又碰見了南央。
她剛從洗手間那邊過來,正用紙巾擦着手上的水珠,見李滄浪一副馬上要開溜的樣子,很有責任心地問了一句,“李滄浪,你不上第四節 晚自習了嗎?”
沒錯,南央除了是學委,還是勤勉的走讀生之一,也加了一節自習。
李滄浪被她烏黑的眼睛注視着,莫名覺得有點羞愧,像是要逃課被老師給抓住了似的,以致于說話都有點打磕絆。
“嗯,我我請假了,家裏有一點急事要回去。”她心虛地想,确實請假了,這應該不算撒謊。
“好的,”南央點點頭,沒有追問是什麽事,禮貌地對她笑了笑,溫聲說:“那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見。”
她錯身進了教室,李滄浪很想再多說兩句,卻找不到言語,咀嚼着那句“明天見”,心情忽然變好。
明天,真是讓人忍不住心生期待的詞彙啊,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入了夜色裏。
——
到家附近将近十點,這一片區域離市中心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類似于城鄉結合部,逼仄的小巷、低矮的自建樓房和拉得橫七豎八的電線,一起組成了這獨特的城市“風景”。
李滄浪對這邊不是很熟悉,她們剛搬過來不久,她高考完之後又很快搬走了,一年裏,她只有周六晚上才偶爾會回來。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回在巷子裏碰到個十幾歲的男生,晚上燈光昏暗,攔着她非要同她借二十塊錢,像是那種還未完全堕落的小混混。
忘了是因為什麽事,李滄浪記得她好像心情不太好,人生中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她既沒轉身就跑,也沒拿錢出來,就冷冷盯着那個男生,語氣生硬地說:“不借。”
現在想來,年少的時候真是莽啊,要擱這會兒,李滄浪真擔心他惱羞成怒掏把刀出來,肯定就“借”了,小命要緊。
好在那男生也慫,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只嘟囔了句,“不借就算了,小氣。”便很快跑開了。
希望這一次不要再碰見他。
李滄浪停在記憶裏的家門口,在陰影裏沉默地站了一小會兒,才擡手敲了敲門。
“誰啊?”
門裏傳出稍顯失真的問詢聲,跟着窸窸窣窣的動靜,房門打開,一個小姑娘從門後探出腦袋。
正在讀初三的孟苗,比她小三歲,現在個子還未長開,一張小臉顯得有些許的圓潤。
見是她,孟苗側身讓出道,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大咧咧地問:“李滄浪,你怎麽回來了?”
一個家裏相處了這麽多年,雖然不比親生姐妹,兩人關系卻也還可以,李滄浪快步越過她,随口敷衍了一句,“回來拿幾本書。”
進門便聞到一股飯菜香氣,正在吃晚飯,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餐桌就在門口不遠處,幾人圍坐在邊上——她媽、她繼父和弟弟。
李滄浪凝望着對面那道身影,這時的她,已經生出了幾絲白發,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深陷,身形矮小,還有些虛胖,只是一個普通的,年逾四十的婦人。
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卻比她印象裏,肌肉萎縮,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樣子,好了無數倍。
再見到已經去世的親人,是怎樣一種心情?
李滄浪還記得她去世那天,巨大的悲傷痛苦讓人幾乎不能承受,她永遠地失去了她,即便再怎麽痛哭,再怎麽悔恨,也不能讓她睜開眼睛。
命運總是通過“失去”,來提醒我們要記得珍惜。
“愣着幹什麽,過來,”張霞見她呆站着,挪了挪板凳,示意她坐下,嗔怪地說:“怎麽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回來,吃飯了沒有?”
“媽。”嗓子裏像是被什麽堵着,李滄浪哽咽着喊了一聲,便再說不出話來,眼睛飛快地變得濕潤。
張霞應了一聲,沒注意到她的反常,又繼續叨叨地問:“什麽書給忘帶了?你看,我就叫你收拾的時候多想一下,你還嫌我啰嗦……”
李滄浪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視線漸漸模糊。
在這樣的一個家庭,李滄浪和母親之間的關系不是太親密,她從小到大的性格也決定了,她們彼此的日常相處之中,不會有擁抱這樣的動作——那使她感到難為情。
張霞也愣了兩秒,在她印象裏,女兒懂事後,就再也沒有過這樣的行為,她疏忽了她的成長,等想要彌補的時候,已經遲到了太久。
她坐在低矮的塑料凳上,李滄浪身量又高,擁抱的姿勢其實有些別扭,靜了幾秒,張霞遲疑着拍了拍她的手,偏頭看着她,緩和了聲音問:“這是怎麽,出什麽事了,跟媽說。”
餐桌另一邊的孟方平喝了口啤酒,重重放下杯子,也皺眉看着她,粗聲粗氣地問:“是不是又在學校裏惹事了?”
他一表現出即将要發怒的征兆,氣氛就變得有些冷凝,兩個小的都低眉搭眼,完全不敢插話。
“沒,”李滄浪吸了吸鼻子,擡手擦去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抽噎着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就是…太…太想家了。”
孟方平又喝了口酒,不屑地斥罵了一聲,“沒出息!”
幾人都看着她,氛圍重新變得和諧,張霞輕拍着她的背安慰。
李滄浪蹲下身去,把臉深埋在手心裏,像是覺得不好意思,她雙肩顫動着,無聲地淚流滿面。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經歷過什麽,又失去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