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蒹葭宮。

一襲明黃鳳袍的年輕女人斜倚在軟榻之上,她妝容精致,美目微阖,不經意間便洩出眼中冰冷的流光。

大宮女纖柳跪在一旁為皇後娘娘揉腿,她偷偷的看了一眼似是在假寐的皇後,低聲說道:“娘娘,長寂宮的張媽媽又來了,說一定要見您。”

“又?”皇後眼未睜,只有冷淡的聲音自唇角溢出。

長寂宮的奶娘張媽媽是當初皇後着纖柳找了派過去的,這張媽媽這兩年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了,一直嚷嚷着長寂宮不幹淨她要見皇後請皇後娘娘做主。

皇後自然不是張媽媽想見就能見的,尤其是張媽媽還是這種古裏古怪的說辭,所以兩年來的求見皆被纖柳做主攔下。

“張媽媽說,世上有鬼?”皇後漫不經心的說:“本宮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我只信我手中的那一柄柳葉刀。”

當今皇後,出身将門,乃是将門虎女,使得一手絕頂刀法。在當年花朝節聖都混亂之際,其父安國将軍封鎖城門,平定叛亂,之後更是力保當今聖上登基,有着從龍之功。

纖柳壓低了身子,繼續說道:“若說之前張媽媽只是魔怔,今天卻像是瘋了一般,稱親眼看見長寂宮那位對着空氣又哭又笑,必然是看見了不幹淨的東西。奴婢趕她不走,望娘娘裁決。”

宮中最是忌諱鬼神之說,張媽媽這般行事,讓皇後極為不滿,她剛想讓纖柳領她的命令去仔細敲打張媽媽一番時,宋辭塵身邊照顧的奶娘便着急忙慌的跑了進來。

“娘娘,小殿下不見了!”

皇後倏的坐了起來,纖柳慌忙跟上皇後的步伐。此時,張媽媽還跪在蒹葭宮外,看見皇後便活像是見到了主心骨,剛想說話,皇後卻越過了她。

張媽媽從地上爬起來,追了上去。

皇後一邊往蒹葭宮走一邊詢問:“什麽叫小殿下不見了?你們怎麽伺候的?”

“已經着人去尋了……小殿下平日乖巧,絕不會到處亂跑才是……”

奶娘已經好一會兒沒能找到宋辭塵,她心知若是拖下去傳到皇後娘娘耳朵裏,還不如主動禀報。畢竟要是真的出了事,她也擔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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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聞言,眉頭微蹙:“你們伺候不好,還敢責備小殿下?”

“娘娘恕罪!”

距離宮人尋找宋辭塵的蹤跡已有一刻鐘的時間,雖不算長,但宋辭塵身份尊貴,容不得任何馬虎。

皇後領着宮人去了平時她帶着宋辭塵出來玩時會去的地方,但都空無一人,就在她要無功而返的時候,忽聽得偏僻禦花園北角傳來了小孩的哭聲。

皇後分辨出了那是宋辭塵的聲音,立刻大步往禦花園北角趕去。

此地偏僻,未曾被精心修剪的花草野蠻生長,籠罩着一層夜色的碧綠模糊了人影,唯天際明月清明。

看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稚子,皇後的心不自覺的揪了一下,她正欲過去之時,手臂被人緊緊的攥住。

被刻意壓得極低的聲音在皇後身邊響起,張媽媽驚恐的說:“長寂宮的小殿下也在!那邪祟定然也在!”

皇後欲揮手甩開張媽媽,但張媽媽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極大。纖柳等宮人慌忙上前,要将對皇後大不敬的張媽媽拉開。

誰料,皇後忽然低斥一聲:“都住手!背過身去!”

由纖柳打頭在下一秒背過身去,一衆宮人皆快速轉身,噤若寒蟬,不出一言。

皇後沒去管還攥着她的手的張媽媽,而是死死地盯着遠處的宋辭塵。

夜色朦胧,唯明月皎皎。

那摔在地上的兩個小孩,不約而同的睜着一雙朦胧的淚眼,盯着某處。那處只有栀子盛放,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而宋辭塵,卻口口聲聲,喊着“姐姐”。

緊接着,穿着陳舊且不合身衣衫的瘦弱小孩朝着虛空中伸出手,一道無形的力,将他拉了起來。

哪怕她的兒子似乎是在口口聲聲的喚者那邪祟,但那邪祟卻未曾顧忌,而是似乎是牽着那瘦弱的三歲小孩遠去,那小孩便消失在了她的視線當中。

張媽媽驚恐的聲音被刻意壓低,被夏日微涼的晚風一吹,透出一絲詭谲:“娘娘,奴婢絕無虛言,您也親眼看到了!那邪祟不僅纏上了長寂宮那位,更是意圖冒犯小殿下,小殿下一雙慧眼識得邪祟受其蒙蔽……您一定要将那邪祟祛除啊!”

這兩年來張媽媽一直活在對歲歲的恐懼中,她平日裏待宋今朝看似不假辭色,實則色厲內苒。

皇後甩開張媽媽的手,冷聲道:“一派胡言!纖柳,把她拉下去嚴加看管,膽敢在宮中妄議鬼神,着實大膽!”

她不能讓已經魔怔了的張媽媽,将宋辭塵周圍有邪祟的消息說出去。

纖柳轉過身,立刻帶人上前将張媽媽拉走。張媽媽沒想到皇後竟然會這樣做,一時間想再說些什麽,卻被纖柳捂住了嘴巴。

皇後飛快的收拾好心情,大步走向宋辭塵。

看歲歲和宋今朝走了,正在慢吞吞的從地上爬起來的宋辭塵,見着皇後,立刻心虛的喊:“母、母後……”

皇後娘娘對宋辭塵的要求非常高,他每天要學的東西很多。身邊雖有年紀相仿的伴讀,卻也玩不到一起去,在這樣的環境下,會偶爾來找他玩的歲歲是他唯一的朋友。

今天也是他被夫子布置的一篇策論折磨得煩不勝煩,歲歲也好幾天不來找他玩,他就想着偷偷溜出來找一找歲歲。

這話宋辭塵一點都不敢和皇後說。

然而令他詫異的是從禦花園回紫宸宮的路上,皇後始終一語不發,待到太醫來給宋辭塵看了摔傷後,她起身欲走。

宋辭塵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拽住皇後寬大的袖擺,低聲說:“母後,對不起,我不該偷偷跑出去的……”

皇後腳步頓住,然後半蹲在宋辭塵的面前,凝視着他瞳色偏灰的眼眸,心中的不安越發洶湧。她輕聲問:“塵兒,告訴母後,你今天在禦花園看到了什麽?”

“我才知道我有一個堂弟。”宋辭塵眼神閃躲,好半天才接着說:“是、是姐姐和我說的,她是我的朋友。”

皇後沉默不語。

“母後,你是不是生氣了呀。”

皇後輕輕的撫了撫稚子的頭頂,微笑着說:“母後不生氣,塵兒好生休息,母後先回宮了。”

離開紫宸宮後,被皇後秘密召來的道士正端坐于蒹葭宮偏殿,由纖柳在一旁招待。

那道士看着年輕,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一身灰色道袍,一眼望去,竟也透出些許仙風道骨來。

見着皇後,道士起身行禮。

“娘娘,又見面了。”

皇後一點都不想看見這些道士,她不願相信鬼神之說,但如今為了宋辭塵,她卻不得不召見這位道長。

纖柳自覺的退了出去,皇後上座後,單刀直入:“本宮今夜急召賈道長,是為了兩件事。一則為吾兒宋辭塵,二則為長寂宮中邪祟。”

宋辭塵那雙瞳色偏灰的眼眸,皇後不是沒有驚疑過。他更小時便指着空無一人處對皇後說那兒有人,長輩曾說稚兒能看到平常他們看不見的東西,皇後本以為等到宋辭塵再大一些便看不見那些髒東西,但沒想到宋辭塵不但依舊能看見,甚至開始與邪祟交談,還将邪祟視之為友!

賈道長兩年前在宮中初見宋辭塵時,私底下便告知她,其有一雙陰陽眼,皇後不願相信,如今看來,不得不信。

在最是忌諱鬼神之說的皇宮來說,宋辭塵會被稱之為不祥。

皇後不能坐視不理。

這是她要賈道長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則是長寂宮的那只邪祟。無論那邪祟生前是何許人也,皇後都不能容忍她待在宋辭塵的周圍。

……

另一邊,長寂宮。

成功得到歲歲全部注意力的小孩一路上別提有多高興了,只是回去之後他看見寝殿裏零零散散的放着的宋辭塵送的畫冊,宋辭塵送的小玩意兒,宋辭塵送的饴糖,小臉開始皺巴巴。

歲歲從禦膳房摸了幾塊鮮花餅回來時,就看見宋今朝倒騰着兩條小短腿,用他的小短手抱着一堆他平時喜歡的畫冊、玩具、饴糖往外扔。

和宋辭塵認識也有兩年的時間,知道歲歲喜歡收禮物的乖小孩,每次見到歲歲都會送她小禮物。

只不過這些東西歲歲都用不上,自然也只是收下了收禮物的喜悅,然後都給了宋今朝。兩年來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如今都被宋今朝堆在了院子裏。

歲歲将鮮花餅放到一邊,飄到他旁邊,問他:“小殿下,你做什麽呢?”

“這些都是那個哥哥的,我不喜歡!”為了表達他的不喜,宋今朝大聲的說道:“歲歲你說了只和我玩,那就不要那個哥哥的東西!”

“但這些東西是紫宸宮的小殿下送給我的,我将屬于我的東西送給了你。”歲歲見着她喜歡的一只草編的小鳥都被壓壞了,一時間也有些惱怒:“你怎麽能這樣糟蹋我贈你的禮物,你太過分了。”

宋今朝盯着她的唇形,一下子就委屈了:“那個哥哥今天推我,歲歲你應該向着我,你怎麽為了一只草編小鳥訓斥我啊。”

“你就是做錯了呀。”歲歲生氣的說道:“我可喜歡這只小鳥了。”

宋今朝鼓着臉,一腳踩在了那只已經散開的草編小鳥上:“你就是要和那個哥哥玩,你說了只和我玩的。”

争執的源頭又饒了回來,雖然和一個三歲小孩吵架很沒有必要,但才十三歲的歲歲也是孩子心性,惱怒之下她立刻說道:“紫宸宮的小殿下比你乖多了,你再和我吵我就不和你玩了。”

宋今朝眼眶立刻就紅了。

“那你去找他玩啊,反正沒有人要我。”宋今朝抹着眼淚一溜煙的跑進了寝殿之中,哐當一聲将門關上。

小孩把自己藏在薄薄的被褥中,哭得特別傷心。那個宋辭塵果然是來和他搶歲歲的,宋辭塵憑什麽可以和歲歲交談啊,明明他都不可以。

哭着哭着,宋今朝就哭累了。臨睡前他迷迷糊糊的想,歲歲不可以真的不和他玩,他明天要更乖一點,讓歲歲更喜歡他。

殿外,看見小孩開始哭的歲歲下意識的想去哄,但宋今朝哐當關門的背影又着實讓她生氣,誰還不是個寶寶啊,讨厭,她幹嘛要讓着他。

飄到一樹碧綠上睡下之前,歲歲卻想着還是算了,是她看着長大的小殿下,她多寵一點好啦,明天就不和他生氣了。

翌日。

宋今朝昨夜哭得太累,今早本該睡個懶覺,卻忽然間有一雙手提溜着他,将他從被窩裏拽了出來。

那雙手的力道并不溫柔,讓宋今朝立刻掙紮起來。掙紮間,只見是一個陌生的太監,他心中害怕,下意識的呼喊歲歲。

然而,太監置若罔聞,提溜着他的衣領将他拖了出去。

宋今朝鼻翼間飄過濃重的紙張焚燒的煙氣,掙紮擡眼之時,長寂宮中已是煙霧缭繞。在這豔陽高照中,數不清的燃燒着的黃符與串着鈴铛的紅線擠滿了長寂宮,偶有艱澀複雜的吟唱傳來,宋今朝感受不到半分初夏的暖意,只有無盡的冰冷。

很快,他被扔出了長寂宮。

宮門口站着兩個人高馬大的太監,宋今朝不住的踮腳,還扒着門縫仔細往長寂宮裏面看,只隐約看見了一個身着灰色道袍的年輕道士,正握着一把桃木劍手舞足蹈。

宋今朝心中不安,拼命的想擠進去,但意料之中的被推了出去。一個嘴角有一顆大黑痣的太監手重了些,宋今朝膝蓋磕破了皮,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宋今朝四處瞟瞟,依舊不見歲歲,他揉了揉泛紅的眼眶,被歲歲以為是小哭包的小孩愣是沒哭,而是從地上爬起來,悶着頭接着往裏沖。

“這小孩怎麽回事?真是讓邪祟上身了?”另一個太監看着渾身髒兮兮膝蓋還在流血的宋今朝,詫異的說。

嘴角長着大黑痣的太監冷哼一聲,收回手,說道:“管他是不是被邪祟上身了,這小孽種本就是個邪的。”

見宋今朝還往裏沖,又被推倒在地,另一個太監于心不忍,便對宋今朝道:“咱家得皇後娘娘的吩咐,這長寂宮中有不幹淨的東西,看着賈道長将邪祟超度後,你就可以進去了。”

宋今朝的不安達到頂峰,他們果然是來傷害歲歲的!

聽着太監的話,宋今朝瘋了一樣的想沖進去:“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傷害歲歲!讓我進去!”

然而任憑宋今朝如何哀求,直至正午時分,賈道長等人才施施然離去,只留下一堆黃符燃盡後的黑灰,以及做法過後的紅繩。

已是正午,日頭最大的時候,宋今朝可以清楚的看見空氣中飄浮着的黑色粉塵,萬物明晰,不見歲歲。

宋今朝懵了,他踉跄着跑到院中的桃花樹下,聲聲的喚着“歲歲”,許久許久,沒有回應。他終于意識到,歲歲不在了,像是那個太監說的那樣,歲歲被超度了。

這意味着他以後都見不到歲歲。

宋今朝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滿眼的淚水。他的視線朦胧,腳下似是踩到了什麽東西,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只被踩得稀巴爛的草編小鳥。

……昨晚上他竟然還和歲歲生氣,明明昨晚都想好了,明天要乖一點的,可是歲歲看不到了。

遺憾與後悔長存,宋今朝再也等不到他想要的那個明天。

“歲歲對不起,我乖乖的,你回來好不好……”宋今朝茫然四顧,渾身發冷,夏日溫暖的陽光也無法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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