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時光飛逝, 元宵過後便又是博學館開學的時間。
歲歲這段時間因為連續兩次使用入夢訣,透支了鬼氣,也沒力氣再到處亂跑, 便一直躲在長寂宮中那棵枝繁葉茂的桃樹上休養生息。
因為魂體太過于虛弱的原因, 歲歲大半的時間都在沉睡, 只偶爾早晨宋今朝出門時, 她會強撐着疲倦睜開眼睛,輕輕的和他道一聲早。
雖然宋今朝不會回應她,因為他無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今日晨起,歲歲睜開朦胧的睡眼,趴在已經抽出嫩綠新芽的桃樹上,朝着宋今朝笑道:“早上好呀小殿下, 今天也要努力學習, 努力長大哦。”
宋今朝自然是毫無反應,但他習慣性的每天早晨靠在桃樹粗壯的樹幹上發會兒呆,宋今朝不知道那是他和歲歲離得最近的時候。
眼看着時辰差不多了,宋今朝便将書袋背在背上,朝着博學館走去。
随着小蘿蔔頭們年歲漸長,博學館的課業也日漸沉重, 發的書也越來越厚, 才滿六歲不久的宋今朝,瘦弱的肩頭扛着沉重的書袋, 歲歲驚覺他似乎是又清瘦了幾分。
宋今朝很快便走到了博學館,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開始了一天繁忙的課程。
這堂史論課上前半堂課是夫子授課, 後半堂課依舊是課堂小測。
在講臺上唾沫橫飛的夫子說得興致勃勃, 往下一掃下面的小蘿蔔頭們依舊昏昏欲睡, 甚至連去年最積極的宋今朝都只盯着厚重的書本發呆,讓這位夫子有些生氣。
劉夫子點了宋今朝的名,宋今朝都沒有反應過來,還是宋辭塵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對于劉夫子提的問題,也回答得不盡人意。
後半堂課的小測試卷交上去之時,宋今朝答得歪七扭八,讓劉夫子重重嘆氣,顯然是對他的試卷很不滿意。
課後劉夫子回到了夫子們休息的茶室,對着當年給宋今朝啓蒙的沈夫子說道:“那位小殿下今年的表現很不好,聽聞不止是我的課,其他的課他也這樣!去年我還當我又得了如大殿下一般優秀的徒弟,如今想來也只是昙花一現,不過一個假期,便露出了本來面目。”
沈夫子是位極為年輕的夫子,看着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卻擔當重任在博學館中教授國策。
聞言,他也只是笑笑:“課堂上的表現不重要,他能将書本上的知識學進去,我們的使命便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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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夫子哼哼了兩聲,不以為然。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宋今朝慢條斯理的收拾着書袋,見宋辭塵要走,他忽然出聲:“堂兄。”
自去年長寂宮的争執過後,宋辭塵與宋今朝便再無交集,宋辭塵也不再主動與宋今朝攀談,整個人都顯得極為冷淡,但對于宋今朝忽然和他說話,他還是有些驚訝的。
宋辭塵停下腳步,對着宋今朝颔首:“今朝,何事?”
“前段時間堂兄生辰,皇後娘娘拖着病體依舊為堂兄操持生辰宴會,我卻還沒來得及同堂兄道一句生辰快樂。”宋今朝的語氣慢吞吞的,卻暗藏機鋒:“堂兄,生辰宴會,快樂嗎?”
博學館中的幾個小蘿蔔頭都還沒走,冷不丁的聽見宋今朝說這話,頓時大氣都不敢出。
阖宮上下誰不知道,去年年底的時候皇後便忽然生病了,太醫院的太醫都輪着來看了一遍,皇後還是極快的消瘦虛弱了下去,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後依舊拖着病體為宋辭塵慶生。
然而在生辰宴上,素來冷淡規矩的皇後不顧病體,與皇上大吵一架,惹怒了皇上,被罰禁足蒹葭宮。
皇後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在禁足後便讓出了鳳印,關閉了蒹葭宮的大門,閉門不出。
宋辭塵的臉色沒有變化,他回答道:“今朝,我不快樂。”
宋今朝碰了個軟釘子,他扯了扯唇角,不再出聲,将書袋收拾好了之後,他便背着書袋往外走。
博學館門口,皇後身邊的蘇公公正弓着身在對宋辭塵說話,宋辭塵往後退了一步:“為何是你過來?”
“纖柳姑娘去接小公主了,娘娘便讓奴才來喚殿下去一趟蒹葭宮。”
宋辭塵颔首,往蒹葭宮走去。
蘇公公撣了撣袖口的灰塵,瞥見一直盯着他看的宋今朝,他緩緩的直起身子,越過宋今朝,大步離開。
蘇公公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手背一條結痂的抓傷,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宋今朝收回了目光,本該清澈的漆黑眼眸,暗芒湧動。
……
在桃樹上睡得正香的歲歲,今天破天荒的在深夜時醒來,卻意外的發現,宋今朝竟然才剛剛推門而入!
全公公卻習以為常的接過了宋今朝的書袋,為他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晚餐。才六歲的小孩臉色慘白,看着有些萎靡,卻強打着精神對全公公露出笑容:“謝謝公公。”
全公公憐愛的摸了摸宋今朝的腦袋,溫聲說道:“辛苦了,小殿下。”
歲歲趴在桃樹上,有些懵懂的看着樹下的兩人,為什麽宋今朝這麽晚回來,全公公卻一幅習以為常的模樣?在她沉眠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嗎?可是小殿下又能去哪才這麽晚才回來呢?
歲歲百思不得其解,恰巧第二日是陰雨連綿的雨天,她強打着精神看着宋今朝進了博學館,然後便去了椒房殿。
鳶尾和戎戎也有段時間沒看見她了,歲歲和他們說了會兒話之後,便問:“小殿下最近有來找過你們嗎?
“自從貓貓身死之後,他就沒再來過椒房殿了。”鳶尾語氣溫和平靜的說道:“歲歲,小殿下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晚歸,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沒有來椒房殿,又能去哪裏?”
閑了一段時間的戎戎興致勃勃的說道:“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跟你一起去!”
“他太無聊了,歲歲,你帶着戎戎去看看吧。”
歲歲點點頭。
因為現在就是過去博學館了,宋今朝也是在博學館上課,所以歲歲打算等傍晚下學了再去找他。
只不過她不小心睡過了頭,戎戎又被鳶尾夫子的教學折騰得頭昏眼花,他們過去的時候,博學館已經閉館了。
戎戎更開心了:“別擔心,我們可以一間一間宮殿的找過去!”
戎戎說着便興奮的飄遠,歲歲本來想提醒他往南大都是繁華的宮室,宋今朝肯定不會在那邊,但處于興奮中的戎戎并沒有聽到,歲歲只能無奈跟上。
此時已是傍晚,本該由金紅彩霞渲染的天際,被厚重的灰色烏雲遮擋,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這雨自然是淋不到歲歲和戎戎的,戎戎興致不減,一間一間的漂亮宮室看過去時,歲歲忽然拉住了他。
“這間宮室就不去了。”
“為什麽不去?這間宮室比我們之前逛的那幾座要氣派多了。”戎戎費解,并且還拉着歲歲一起飄進去:“我就要去,你跟我一起。”
歲歲是真的不想來這裏,因為這是紫宸宮。因為皇後的原因,歲歲現在是一點都不想再和紫宸宮的小殿下有什麽牽扯了。
歲歲欲甩開戎戎的手,她說道:“紫宸宮的小殿下是能夠看見我們的,我們不要過去,會吓到他的。”
“紫宸宮的小殿下?是他嗎?”戎戎拉着歲歲停在了樹蔭之下,看向不遠處的空地上,正在練武的宋辭塵。
身為皇後之子,宋辭塵要學的當然不止是博學館的那些知識,皇後還另外派了人來教他習武。
此時宋辭塵便站在紫宸宮中的演武場上,按照師父的指示舞劍。
他分明是一擡眼便能看見歲歲和戎戎的,但他一直沒什麽反應,很顯然,他已經看不見鬼魂。
歲歲有些納悶,不過也松了一口氣,看不見她就好,她一點都不想面對紫宸宮的小殿下。
戎戎倒是沒想那麽多,而是盯着舞劍的宋辭塵說:“這小孩劍舞的不錯,不過肯定打不過我,你信不信?”
“戎戎,他才八歲。”
烏壓壓的天空終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宮女立刻上前為宋辭塵撐起了傘,帶着他去廊下避雨。
教授宋辭塵劍術的師父也說道:“殿下,今日便到此為止了。”
宋辭塵朝着師父一抱拳:“多謝師父今日的教導。”
方才舞劍耗費了大量的體力,宋辭塵還有些氣喘,另一名宮女立刻端來了茶水,讓宋辭塵喝。
宋辭塵喝完了一盞茶之後,他的奶娘便迎了上來,絮絮叨叨:“您這一天也着實辛苦了些,本可以不必如此辛苦的,您才八歲。”
“八歲也不小了。”宋辭塵接過宮女遞來擦汗的手帕,輕聲說道:“況且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哪有學文習武是不幸苦的呢?我是願意的。”
奶娘又說:“我瞧着您今兒練武的時候又摔了一跤,必然也磕着碰着了,待會兒得仔細着上藥……”
歲歲懶得再看,直接拉着戎戎出了紫宸宮,她的态度難得強硬起來:“快點啦,我要去找小殿下。”
戎戎“哦”了一聲。
歲歲和戎戎幾乎是翻遍了整個皇宮,才在一座被廢棄的宮殿感受到了宋今朝的氣息。
歲歲心中一喜,正要飄進去,戎戎就冷不丁的說道:“這是宣華殿,當年花朝節從奉天門攻入皇宮,宣華殿是距離奉天門最近的宮殿,這裏面死了很多人。”
因為六年前的那場混亂,奉天門連着這一整片的宮殿都被廢棄,歲歲也有所耳聞,因為這一塊幾乎全是未曾往生的鬼魂。
都不需要踏入宣華殿,便見鬼魂人頭攢動。
“不行,我就要去看看。”歲歲執拗的說道:“戎戎,可以和我一起嗎?”
戎戎握住了背在身後的長刀颔首。
得益于戎戎的氣勢太吓人,所以哪怕不斷的有鬼魂想靠近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歲歲,最終都被戎戎吓跑。
而歲歲,也終于找到了她的小殿下。
出乎她的意料,和宋辭塵一樣,宋今朝也在練武,不過他用的是刀。
戎戎卻一反常态的皺起了眉頭,他盯着宋今朝,有些納悶的說:“誰教他的刀法?這刀法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可以學的嗎?”
歲歲深以為然:“那把刀都快有他人長了!他怎麽拿得起來的?”
戎戎沒吭聲,眉頭依舊緊鎖,他不知道該怎麽和歲歲說,雖然宋今朝刀舞得亂七八糟,但若是練成,刀刀皆是殺機。
誰會教一個才六歲的小孩這種刀法?
戎戎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他就看見了那個人——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下的男人,黑色的面巾遮擋了男人的面容,只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
那黑衣人也踏入雨中,提着刀與宋今朝過招,宋今朝當然不是對手,他甚至刀都是好不容易才拿起來的,他被一次一次的打倒,鋒利的刀刃有時還會在他身上留下一條血痕。
這樣對招的場面,荒誕得不可思議。
歲歲一時失聲。
待到宋今朝結束了今夜的訓練,已是深夜,歲歲和戎戎告別後,緊跟着宋今朝回到長寂宮。
全公公依舊很快迎了上來,他看見狼狽的宋今朝,面露不忍。
宋今朝渾不在意,他唇色蒼白,眼睛卻漆黑明亮,暗芒湧動,他說:“全公公,您不要為我擔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想要快些長大,快些強大。皇叔能夠提出培養我,我很感激。”
皇叔……宋修竹?
歲歲心中五味雜陳,她晚上也不回桃樹上睡覺了,而是強忍着魂體虛弱帶來的疲憊,守在了宋今朝的身邊。
才六歲的小孩脫掉了上衣,露出青紫斑駁的肌膚,他咬着牙,為今日新添的傷口上藥。
明明是很怕疼的小孩,什麽時候受了這麽重的傷,卻已經不掉眼淚了呢?
是在歲歲過去一段時間,沉眠在桃樹上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宋今朝日複一日,獨自舔舐着傷口,從疼痛到麻木。
歲歲心中陡然騰升起無能為力的情緒,她只能在宋今朝疲倦睡去時,伸出雙臂輕輕的抱住他。
“小殿下,辛苦啦。”
……
時光荏苒。
歲歲每天傍晚将要入夜沒有太陽之後,都會去宣華殿看宋今朝,然後等待宋今朝結束一天的疲倦,回到長寂宮。
宋今朝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新傷疊舊傷,慘不忍睹。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宋今朝晚上上藥時,歲歲驚喜的發現他身上的傷在一天一天的減少。
等到她後知後覺的掰着手指頭去數已經過去了多久,宋今朝便已是十三歲的小少年了。
歲歲死在十三歲,如今也過去了十三年,她對于這個年紀,總是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養了這麽多年,重新活蹦亂跳的歲歲決定,要給即将過生辰的宋今朝,送上一份特別的禮物。
花朝節這日。
已是十三歲小少年的宋今朝難得閑暇,他打開櫃子,盯着裏面一頂做工精致卻有些陳舊的年獸帽子,若有所思。
“貓貓,我今天想送你一份,特別的禮物……”小少年低聲呢喃,往日映着刀光劍影的眼眸,也溫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