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宋今朝從博學館結束了一整天的課程之後, 傍晚便沒有再去宣華殿,而是徑直去了紫宸宮。

今日不僅僅是宋今朝的生辰,也是宋辭塵的生辰。多年前的這一日, 皇後還會為宋辭塵的生辰大擺筵席, 只不過在七年前皇後與皇上大吵一架, 自此之後便避世不出多年。

宋今朝聽過傳聞, 言及聖上不喜花朝節,雖不知原因,但也沒有人敢在這日大擺筵席,唯有皇後過去,必然會為宋辭塵舉辦生辰宴。

在皇後避世之後,自然也不會有人觸聖上的黴頭, 宋辭塵這日也只和妹妹宋辭歌一起過, 再或者是偶爾去蒹葭宮探望皇後,過完這一天。

宋今朝過去紫宸宮時,宋辭塵正在耐心的陪他九歲的妹妹玩耍。

宋辭塵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眉眼溫潤,眼神疏離,含笑看着妹妹時, 卻又是極為溫柔的。才十五歲的少年, 已顯出從容清潤之姿,龍姿鳳章之态。

聽見宮人的通傳, 宋辭塵有些詫異。畢竟近些年來,他和宋今朝的關系實在是說不上好。

一身黑衣的小少年立于廊下, 朝着宋辭塵颔首, 将周圍宮人探究而厭惡的目光抛之腦後, 熟視無睹。

“堂兄。”

宋辭塵應了一聲, 剛想說話,身邊紮着兩個可愛小啾啾、穿着粉衫的小丫頭便好奇的打量着陌生的宋今朝,開口:“哥哥,這個哥哥是誰呀?”

宋辭塵猶豫了一瞬:“這個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哦,歌兒該喚他堂兄。”

“噢。”宋辭歌乖巧的點點頭,然後脆生生的對宋今朝說:“堂兄!你是來找歌兒玩的嗎?”

宋今朝不冷不淡的瞥了宋辭歌一眼,才九歲的小姑娘是從一出生便是全皇宮的寵兒,就連關系降到冰點的帝後也會在她生辰那日,共聚一堂。

小姑娘大眼睛忽閃忽閃,純真無害,天真可愛,的确是非常讨人喜歡,但宋今朝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或許是過去七年,無數個日日夜夜都被宋今朝過成了同一天,少年看起來輕慢冷淡又無禮,絲毫不在意不入他眼的人,比如宋辭歌。

宋今朝沒理宋辭歌,而是對着宋辭塵說:“今日是花朝節,我記起這日是堂兄的生辰,特來祝賀……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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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這些年來宋辭塵雖然與宋今朝來往極少,偶爾的來往也是宋今朝時不時的刺他幾句,但宋辭塵不知為何,不再反駁,照單全收。

宋今朝指了指宋辭歌。

宋辭歌指了指自己,宋今朝的冷漠未曾給熱情的小姑娘造成影響,她軟聲說道:“堂兄要和歌兒聊聊嗎?”

九歲的小姑娘,小圓臉上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很是可愛,惹得周圍伺候的宮人都輕笑出聲。

宋辭塵将宋辭歌交給了她的奶娘,并對宋辭歌說:“哥哥過會兒再來找歌兒玩哦。”

小丫頭撅着嘴說:“哥哥要和堂兄說什麽?有什麽是歌兒不能聽的嗎?”

宋辭塵忍俊不禁,待到宋辭歌離開後,宋辭塵才将宋今朝引入殿內。

宮人在上過茶水之後,便忙不疊的離開正殿,仿佛宋今朝是什麽洪水猛獸。宋今朝沒什麽反應,反倒是宋辭塵皺眉斥責了幾句。

待到正殿只剩他們二人時,宋辭塵才說:“我們似乎許久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了。”

除了在博學館他們都坐在同一間課室之外,上一次這樣坐在一起已經是很多年前,貓貓還在的時候。

“是啊。”宋今朝的指尖搭在茶碗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茶蓋,茶蓋與茶碗碰撞,發出極為刺耳的聲音。

宋今朝說出的話比茶蓋茶碗碰撞的聲音還要刺耳:“小時候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是很不錯的,堂兄常來長寂宮,找我玩,找貓貓玩。”

記起貓貓,宋辭塵面色微變。

“我記得有一年花朝節,貓貓給我們都送了禮物,我們一起過了同一個生日,吃了同一鍋長壽面,分給了貓貓一整只荷包蛋……”宋今朝放下茶碗,聲音也随之柔和了下來,他一件一件細數過去與貓貓、與宋辭塵的美好回憶,說着說着,他也忍不住有些恍惚。

那些日子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宋今朝本以為自己只記得被他重複的每一天,卻未曾想再說出口時,那些記憶依舊清晰得讓他的眼眶泛紅。

那時美好,今時折磨。

宋辭塵的聲音沙啞,他垂眸,眼尾泛紅:“那時候……真的很好。”

“是啊。”宋今朝深呼吸一口氣,話鋒陡然一轉:“可是從貓貓死後,一切都變了。你說貓貓,為什麽會在那樣冷的天跑到湖邊落水呢?”

宋辭塵眼神躲閃:“我不知道。”

“我最後在錦繡宮見到過貓貓的屍體。”宋今朝的聲音不自覺的低了下來:“那時候貓貓已經渾身僵硬了,但眼睛還睜着,它很害怕,也很冷,是我把它的眼睛合上的。我還在貓貓的爪縫間,看到了被泡得發白的肉沫。”

“這說明什麽?我知道你依舊會說你不知道,那我來告訴你。”

“貓貓從來沒有抓人的習慣,生氣了也只是用肉墊拍拍我。它只會在感受到威脅的時候亮出利爪,那時候有人将貓貓按在了水裏,不管它怎麽掙紮,無論是撲騰還是亮出爪子,那人都等到它被活生生淹死,才放開手。”

宋今朝的形容,讓宋辭塵的記憶陡然間回到了那個冰冷的雪夜,他逃出紫宸宮,想要去找貓貓說完當時在涼亭未說完的話。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他母後身邊的蘇公公,将貓貓按在水中,活生生的淹死了貓貓。

那時候宋辭塵還是個八歲的小孩子,他強忍着恐懼想要阻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蘇公公扔下了手中已經了無聲息的小白貓,朝着他躬身行禮,露出笑容:“小殿下,您在這裏啊。”

宋辭塵被蘇公公吓了一跳,他大腦一片空白,只知拔腿就跑,回到紫宸宮後,他便因為受到驚吓生病了。

期間生病的皇後曾來過一次,皇後亦是精神恍惚,眼睛裏有恐懼,但說出口的話,卻冷漠如雪。她說,不過是只貓,死就死了,他若是真的想養貓,等他長大了便許他養。

皇後眼中,鮮活的生命宛如草芥,親眼目睹過蘇公公是如何虐/殺貓貓的宋辭塵,第一次意識到,他的母後,如宋今朝所說,真的是個壞人。

在這之後不久便是他的生辰,他來不及做什麽,他的母後便與父皇大吵一架,再不出蒹葭宮。

其實宋辭塵什麽都做不了,他沒有辦法再在母後身體每況愈下又與父皇争吵時,再對皇後說什麽。

宋辭塵越來越愧疚,這份愧疚,被他轉移到了宋今朝的身上,因為貓貓屬于宋今朝……還有很多年前的歲歲,也屬于宋今朝。

卻都因為他,消失不見。

宋今朝唇角忽然勾起了沒有感情的弧度,他看着宋辭塵的臉色,說:“而你也知道,兇手是蘇公公,是你的……母後。”

當年宋今朝在蘇公公的手背上看到了抓痕,再看見宋辭塵的态度,宋今朝便猜到了視屏的真相。

宋辭塵逃避了這麽多年,如今被宋今朝指出,他閉了閉眼,有些痛苦的說:“是,我知道。”

宋辭塵将那晚的所見所聞,皆告知了宋今朝。

宋今朝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的緊握,聽完那晚的經過,他長久未語。

門外有宮人前來傳話,說蒹葭宮的蘇公公來替皇後娘娘送壽禮。

宋今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冷不丁的說:“讓他去禦花園北角。”

宋辭塵一愣:“什麽?”

“你贖罪的時候,到了。”

言罷,宋今朝揚長而去。在門口時,他與蘇公公的目光對上,小小的少年,毫不掩飾漆黑眼眸中的厭惡。

蘇公公神情不變,甚至怪笑一聲,表情輕蔑。

……

禦花園北角近年來是越顯荒涼了,尤其是那處人工湖泊,更是已經長滿了綠藻,湖水碧綠得發黑。

蘇公公被宋辭塵約到這裏來時,還曾疑惑過為什麽,但看見那漆黑的湖水,他便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雪夜,驚惶失措的小殿下,驚恐的看着他。

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小殿下的膽量倒是見長,将他約來了這裏。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蘇公公轉過身去,躬身行禮:“殿下将奴才約到這裏來,可是為了當年……”

蘇公公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聽得少年一聲冰冷的輕笑,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宋今朝。

宋今朝沒有和他廢話,直接雙手成拳,朝着他打了過去。

出人意料的,蘇公公的身手竟然非常不錯,他不屑的看着宋今朝:“黃口小兒,不自量力……”

宋今朝未曾回應,只是在下一次出拳時,他袖中射出飛刀,釘在了蘇公公的手背上,讓蘇公公痛呼出聲。

“當年是這只肮髒的手嗎?”

蘇公公勃然大怒,緊接着便覺疼痛的右手一涼,血淋淋的斷手掉入水中。

宋今朝用指節狠狠地将臉上濺的鮮血擦拭幹淨:“去向貓貓賠罪吧。”

蘇公公意識到他不是宋今朝的對手,捂着右手手腕便想跑,卻被宋今朝攔住,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宋今朝将他拖到湖邊,面無表情的将他的腦袋往下按。

蘇公公再不濟也是一個成年男人,掙紮時的力氣不容小觑,而宋今朝也只是凝望黑暗處的那一角白袍。

“這一次,你還要袖手旁觀嗎?”

……

夜色正濃。

宋今朝蹲在平靜的湖水邊,将手上沾染的鮮血清洗幹淨,然後回到了長寂宮。長寂宮一片黑暗,全公公已經睡下,只在寝殿給他留了一盞燈。

宋今朝正欲踏入寝殿,衣角忽然被輕輕的扯了一下,那力道很小,宋今朝卻極為敏感,警惕的望向四周。

“什麽人?!”

宋今朝的反應太大,讓歲歲都被吓了一跳,她悻悻然的收回剛用了觸靈訣的手,不好意思的說:“小殿下,是我吓到你了嗎?不好意思哦。”

宋今朝等了半天,都沒有人現身,他眉頭微皺,便繼續裏走,卻不想,袖擺又被輕輕的拽了一下。

宋今朝眉頭緊鎖,緊接着不可思議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一根樹枝懸浮在半空中,工工整整的在地上寫字。

宋今朝條件反射性的說:“……鳶尾師父?”

畢竟只有鳶尾師父會用樹枝和他交流。

樹枝點了點地面,示意他看。

——小殿下,椒房殿,生辰禮。

“您在椒房殿給我備了生辰禮?”

——是。

宋今朝盯着地面上工工整整筆鋒卻格外稚嫩的字體,這分明不是鳶尾師父的字跡……那,是誰?

歲歲捏着樹枝往椒房殿的方向飄,宋今朝連忙跟上。

他們很快便走到了椒房殿,歲歲同鳶尾戎戎打招呼:“看!我把小殿下帶過來啦!”

鳶尾想起了歲歲準備的“禮物”,有些心不在焉的,戎戎倒是不滿的說:“這小子是個沒良心的,咱們好歹也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師父,他竟然說不來就不來了!”

“小殿下很辛苦的,他白天在博學館,晚上又要去宣華殿,每天除了睡覺,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你不準訓斥他!”歲歲立刻為宋今朝辯駁。

戎戎“哼”了一聲,也使了個觸靈訣,撿了一根長長的樹枝朝着宋今朝打了過去。

兩人過了幾招後,戎戎滿意收手,宋今朝便對着那根樹枝抱拳:“戎戎師父。”

樹枝做了個點頭的動作。

鳶尾在歲歲的提醒下,也和宋今朝用樹枝打了招呼。

無需他們開口,宋今朝便主動說道:“我不是一個好弟子,近些年來,諸事纏身,未曾再有時間來過椒房殿,鳶尾師父,戎戎師父,抱歉。”

——沒關系啦!我們都知道小殿下已經很辛苦啦!

宋今朝看着地面上格外活潑的語句,有些愣神。

——有很重要的人,在椒房殿等了小殿下十三年。

歲歲用樹枝指了指椒房殿裏。

宋今朝微微颔首,然後走了進去。

過去他都是在椒房殿的大門外,如今還是第一次進到椒房殿裏面,宮殿荒蕪,寂靜非常。

月光如水,照亮了陳舊的宮室,宋今朝在月光照耀的角落,看見了一個身着素衣,臉色蒼白的女人。

“阿寧。”女人輕聲喚他。

宋今朝面露疑惑:“我不叫阿寧。”

“在你尚未出生前,我與你父皇為你定下今寧為名,然而我們都沒有想到變故發生得那麽快。 ”先皇後低垂了眉眼,溫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那是她用性命換下來的孩子。

先皇後接着說道:“變故突生,我知從此往後,今寧不寧,遂改為朝。”

阿寧,也是他們給宋今朝的乳名,只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十三年來更無人用過這個名字喚他。

宋今朝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宮中人對他的态度,也不容他不知道。聽見先皇後的話,宋今朝目無波瀾,心中平靜,他說:“您已仙去,又因何徘徊于此?”

宋今朝在看見先皇後的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半透明的身軀。

“這只是我的一抹執念,我總想着要見一見你,外面那三位好心的鬼魂為了幫我,準備了許久。”

宋今朝卻有些迷茫:“為什麽要見我?我并不認識你,按理說你也不認識我。”

“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先皇後溫柔的說道。

看見滿目茫然的宋今朝,先皇後只覺心中發堵,她的孩子,她用生命去保護的孩子,從未體會過父母之愛,以至她現身時,他滿目茫然。

宋今朝“哦”了一聲,又問:“見到我,您想做什麽?”

“阿寧有想過見到我,你會想做什麽嗎?”

“我沒想過。”

先皇後說:“我想抱抱你。”

宋今朝沒吭聲。

“可以嗎?”

宋今朝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先皇後上前,停在了宋今朝的面前,她伸展雙臂,輕輕的擁住了他。

宋今朝并不能真正意義上的感覺到她的擁抱,然而在看見名為母親的女人擁抱着他時,他冷硬的心卻顫了顫,久違的感受到了溫暖。

這樣陌生的感覺,讓他驚惶。

許久許久,先皇後松開了手,然後說:“阿寧,在椒房殿池塘邊的第三塊石頭下,埋着一封信,記得挖出來,它會幫你擺脫現在的困境。”

宋今朝的聲音沙啞:“您要走了嗎?”

“我本就是一抹執念,如今得償所願,自然無法再停留。”先皇後看着宋今朝,最後問:“你可以喚我一聲娘親嗎?我從未被這樣喚過。”

宋今朝也從未喚過娘親,他意識到他這一生,也只會有這一個機會,喚出那兩個溫暖的字眼。

“娘親。”

得償所願的一抹執念随着月光消散,宋今朝愣神許久,直到感受不到先皇後落在他身上溫柔如水的目光,才走了出去,去挖先皇後說的那封信。

……

椒房殿外。

歲歲對着鳶尾說道:“當年賈道長進到椒房殿,可能就是看見了先皇後留在椒房殿的那抹執念,被吓到了,才那樣驚惶失措的。鳶尾,你在椒房殿外,守的就是先皇後的那抹執念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戎戎看鳶尾的情緒不太對,便出聲轉移話題:“咱們今天又用了那麽多鬼氣,在先皇後身上設了顯影決,歲歲,你說你就不能消停點嗎?當初用入夢訣,我們仨可是都養了好久才恢複過來呢!”

“謝謝你們啦。”歲歲也不再提起剛才的那個問題。

“算了,小殿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小殿下,我和鳶尾是他的師父,和你一起送他生辰禮,也是應該的。”戎戎踮着腳往裏望:“不過他怎麽還沒出來?”

戎戎話音剛落,宋今朝便從椒房殿走了出來,他迷茫的四處望望,歲歲朝着他揚了揚樹枝,宋今朝便走了過來。

“鳶尾師父,戎戎師父,還有你。”宋今朝看向樹枝,目光上移,恰巧落在了歲歲的臉上:“謝謝你們。”

——因為是小殿下的生辰呀,十三歲的生辰一輩子只有一次哦。

宋今朝唇角不禁牽起了一個弧度。

……

回到長寂宮時,已經很晚了。

宋今朝本想進入寝殿的,但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茫然的看看四周:“你……你還在嗎?”

歲歲撿起一根樹枝。

——在。

“你為我費心,我該怎樣稱呼你?”

歲歲本想寫下自己的名字,但她又想到在宋今朝眼中,歲歲已經被超度了她要是寫自己的名字,可能會吓到他。

宋今朝樹枝糾結的在地上畫圈圈,便說:“沒有稱呼也沒關系,我知道是你就好。”

歲歲松了一口氣。

宋今朝又問:“為什麽要送我這樣的禮物?”

——小殿下開心嗎?

“我很開心。”

——因為想讓小殿下開心。

這是歲歲在回答宋今朝剛才的問題。

宋今朝看着那行字,半晌才說:“謝謝你。”

——因為我想讓我的小殿下知道,永遠有人愛着你。

——小殿下永遠是被愛着的。

歲歲完整的回答了宋今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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