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景修十六年。
在年末之時, 聖都便發生了一件大事——在十七年前,還尚是景順四年時,當時的欽天監監正為當時皇後腹中龍胎批了命格指正龍胎不祥, 最終在留下一封血書, 将聖都鬧得滿城風雨後自刎, 帶給宋今朝十七年苦難與白眼。
在十七年後, 那位監正的後人卻忽然現身聖都,推翻了其父當年對宋今朝命格的判詞,将矛頭對準了當年強行從關外入朝的番邦戎狄。
那位後人跪于大殿之上,字字泣血,稱當年是戎狄探子潛入聖都,意圖攪亂朝堂, 而在當時, 景順帝宅心仁厚、勵精圖治,唯一的錯處便是景順帝後宮只一位皇後娘娘,且多年無子,今年才剛剛身懷有孕。
于是戎狄探子便威脅了當時的欽天監監正,要他為皇後腹中龍胎批上一個不祥命格,稱會影響國運。
後人聲淚俱下說家父本不願屈服, 然而戎狄探子拿他威脅, 若是家父不允,那麽便殺了他。
欽天監監正不得已之下, 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直至十七年後, 他難逃良心譴責, 是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 來到聖都, 揭露當年的真相。
那時正是設在章華臺的除夕夜宴,幾乎聚集了聖都中所有的權貴,這位後人便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了真相。
坐于龍椅之上的聖上神情莫測,半晌未曾言語,章華臺中赴宴的權貴,忍不住開始議論紛紛。
有罵欽天監監正叛國通敵的,有斥犬戎人果真詭計多端的,有為宅心仁厚的先帝可惜的,甚至還有可憐宋今朝的……
皇上終于出聲,他一說話,堂下衆人頃刻噤聲,他說:“徐朗,你可知你今日所言代表了什麽,你确定,你此言非虛?”
“草民願以性命擔保!”迎着皇帝看不出喜怒的目光,當年欽天監監正的後人徐朗跪在殿中,朗聲說道:“若非真相如此,臣沒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險來到聖都!請皇上還先皇之子清白!”
此後,徐朗又拿出了當年戎狄威脅他父親的證據,算是落實了他的這番話。當着所有人的面,無論皇上心裏是怎麽想的,但宋今朝背負不祥命格多年,受盡白眼,他這個做皇叔的,自然應該還他一個公道。
時隔十二年,将要滿十七歲的宋今朝再度踏入了章華臺。猶記得上一次來到章華臺赴除夕夜宴,還是他五歲時,如今十二年過去,赴宴的權貴更疊,當年的五歲小孩也長成了少年。
少年一身的黑色,衣衫上沒有任何的花紋,這樣的沉寂與樸素與富麗堂皇的章華臺格格不入。他再一次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站在殿中。
在皇上聖旨下來之後,少年跪在殿中接旨,皇上面容和緩,似是對這個命運多舛的侄子充滿憐惜,一句“背負這麽多年的不祥命格,辛苦了”,讓章華臺中的衆人稱贊聖上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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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皇上還是其他人,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宋今朝一件事,在他當年背負不祥命格時,是當今聖上留下了他,他應該感恩戴德。
宋今朝聽着毫無反應,甚至連謝恩也不曾,無視了一切的聲音。
分明是生活在泥裏的少年,卻一身的傲氣。
——這是朝臣權貴對宋今朝唯一的印象。
宋今朝這一次依舊被安排在了宋辭塵的旁邊,宋辭塵低聲對他道了一聲“恭喜”,便聽得皇上說道:“雖說那監正已死去多時,但他做錯便是做錯,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今朝,朕問你,你想如何懲處這徐朗?”
宋今朝反問,少年聲線清冷,說出的話卻殘忍:“我近日在博學館中聽先生講授大盛律法,其中第三卷 第十七條便提到了那位監正的做法,當處以極刑。我認為,當剝皮拆骨,挂于午門示衆。”
此言一出,滿殿皆寂。所有人都想不到,這樣殘忍的話,是從一個少年口中說出。
大盛刑法不算嚴苛,最嚴重的雖是賜死,但若非當真是罪大惡極,也不至于以極刑剝皮拆骨。有禦史禁不出口斥責:“這徐朗有罪,但也不至于剝皮拆骨!殿下此判是否太過殘忍?”
宋今朝沒理他,禦史也不好再說什麽,皇上當然更不可能說什麽,畢竟宋今朝是受害者,他們不可能反過來去指責一個受害者。
只是對這多年後重新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的宋今朝,他們也不禁有了新的考量,但無一例外,皆是負面。
皇上本以為這徐朗與宋今朝是私底下有往來,沒想到宋今朝一出口就是極刑,顯然是恨極了徐朗。
莫非今日之事,當真與這位在宮中多年寂寂無名的落魄皇子無關?
當然,皇上也不可能順着宋今朝的話往下給徐朗極刑,畢竟從某種角度來說,徐朗也是無辜,且心懷大義——若是不義也不會時隔多年說出真相。
殺了徐朗,也于他聲名有害。
這件事便這樣揭過,也不會有人有意見,只有宋辭塵,低聲對宋今朝說:“今朝,你不該這樣說的。這樣的話傳到今天章華臺中所有人的耳朵裏,他們會說你殘忍,不知感恩……”
“啊,是嗎?”宋今朝的眼睛毫無溫度:“堂兄應該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宋今朝的話勾起了宋辭塵的某些回憶,讓他無言以對。與似乎是想把自己名聲搞臭的宋今朝相反,宋辭塵的名聲極好,聖都幾乎都稱贊大殿下溫潤清雅,有仙人之姿。
……
無趣的宴會很快結束。
外面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宋今朝沒有撐傘,穿着對于寒冬臘月來說稍顯單薄的衣物,毅然決然的踏入雪中。
宋修竹撐着一把繪着斑駁竹影的青色油紙傘,在避開衆人的視線後,不緊不慢的跟上了宋今朝。
“今日徐朗出現,當真讓本王猝不及防。本王是不是該恭喜你,終于擺脫了這罵名?”
“皇叔一直不願為我翻供,我如今也要滿十七,該入仕途,自然不能一直背負着這罵名。”宋今朝平靜回應:“皇叔既不願助我,我自然只能依靠自己。”
宋修竹幽幽嘆道:“本王不是不願助你,而是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你也羽翼未豐,如此大張旗鼓,本王是怕你招致禍患。”
“是麽。”宋今朝不置可否,大步和宋修竹拉開距離。
宋修竹言盡于此,停下腳步。
侍衛藏影從遠處跟上宋修竹,出聲說道:“王爺,這宋今朝未免太不聽話,也太不識趣。”
“倒也無妨,本王也沒想養個傀儡,他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宋修竹溫和的笑了笑,看着當真像是一個慈愛的長者。
藏影說:“就怕他不知感恩。”
“別的本王都可以不在意,但只有一點,你去查一下,他是如何知曉徐朗下落的。明明本王尋他,也許多年了,但都遍尋無果,他是怎麽找到的呢?”
“是!”
……
長寂宮。
數年過去,長寂宮依舊是那個長寂宮,只是越發寂寥。因為如今的長寂宮,在三年前,全公公也去世了,便只剩下了宋今朝孤身一人。
思及全公公死因,宋今朝平靜的心尖依舊會掀起無盡波瀾。
宋今朝點了燈,靜坐了一會兒之後,忽然看看四周,問:“你在嗎?”
——在。
被他鋪在桌面上的宣紙上,立刻躍上了一個黑色的字眼。手執毛筆的歲歲,立刻回應了宋今朝。
這些年來宋今朝的生活乏味可陳,他将那樣漫長的歲月都過成了同一天,白日裏在博學館中學習,傍晚與晚上就去宣華殿習武,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可就苦了歲歲了,跟着他不好玩,白天的時候外面有太陽她也不能亂跑,晚上去宣華殿又太遠她懶得跑了,她便依舊只能在椒房殿和長寂宮往返。
當然,為了多蹭仙氣,歲歲大多數的時間都是留在長寂宮的,雖說宋今朝經常不在,但留在他的寝殿她也能蹭到不少的仙氣。
可是真的好無聊啊!!
歲歲本來以為他十三歲生辰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是住在長寂宮的小鬼魂之後,一定會像小時候一樣天天喋喋不休的和她說話,而她一定會很苦惱,因為用觸靈訣要消耗鬼氣。
可是沒想到宋今朝每天回到長寂宮,有的時候身上的傷都不上藥了,倒頭就睡,根本就不和她說話。
對比小時候的哭包話唠,歲歲不免覺得有了落差,但她也不好意思打擾宋今朝,因為他每天也都很辛苦了,她還是安靜一些比較好。
所以,這麽多年來,歲歲都只安靜的待在長寂宮,只偶爾宋今朝和她說話的時候,會和宋今朝有短暫交流。
不過交流的次數真的特別少,以至于宋今朝一說話,歲歲就立刻迫不及待的開始寫字了。
——德公公喚小殿下去做什麽呀?
宋今朝輕描淡寫的道:“當初說我命格不祥的欽天監監正,他的兒子出來為我翻供了,我以後不必再背負命格不祥,日子會好過許多。”
多虧了當年先皇後交給他的那封信,宋今朝才了解到了關于他身世的一些真相,也找到了徐朗。
他的父皇母後,并非什麽都沒為他做,他們為他做了很多,只是變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
——哇,監正的兒子真好!世界上真的是善良的人比較多啦。
宋今朝沉默一瞬:“不是。”
——嗯?
宋今朝從歲歲的字跡與內容上,猜出她的年紀可能不太大。只不過自“初見”時,歲歲不願說出自己的名字,宋今朝便猜測她不想說太多關于自己的事情,所以從未多問。
只是今天,或許是終于擺脫了這罵名,宋今朝自然不可能完全心無波瀾,他還是很開心的,所以,他忍不住問:“你幾歲了?”
——十三歲。
“是個小姑娘……”宋今朝小聲嘟嚷,畢竟他十三歲時,可不會像這小鬼魂一般天真。
歲歲清楚的聽到了他說的話,她一時覺得有點好笑。
——小殿下是覺得我年紀太小了嗎?
宋今朝不假思索的回答:“是。”
歲歲是真的哭笑不得了,她真想告訴宋今朝,崽,你還在光着屁股在搖籃裏亂爬的時候我就已經十三歲啦!怎麽還覺得我年紀小呢?
歲歲捏着毛筆,幾次動了動筆,但都沒将她心中所想寫下來,她要是真的寫下來,宋今朝一定會很不好意思的。
宋今朝盯着那支毛筆,見歲歲遲遲不落筆,他又說道:“我覺得十三歲是早已懂事的年紀,我沒有嫌你年紀小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嗎?那為什麽遲遲不落筆?随着年紀漸長,有些話已經不能無所顧忌的脫口而出,宋今朝說:“我休息了,你呢?”
——那我也睡覺吧。小殿下,晚安。
“晚安。”
宋今朝将歲歲寫過的宣紙妥帖放好,然後重新換上嶄新的宣紙,供她使用,才去休息。
……
最是一年中寒冷的時節,是遠在大盛北方的北地,最尋常的天氣。
雪山連綿不絕,終年不化,這片寒冷的極北之地,卻是抵禦犬戎最堅固的防線。
十七年前犬戎攻破防線入朝,北地一片混亂,是當年失去了雙親與妹妹的鎮北王世子接任王位,毅然決然的選擇回到北地,将還在北地肆虐的犬戎人趕了出去。
對于北地的百姓來說,鎮北王孟祐年是他們的英雄,是北地的保護神。
寒城,鎮北王府。
在北地安定了之後,孟祐年便沒有再留在北地,常年不歸,這座冰冷的府邸,也一直沒有等到它的主人。
莊嚴巍峨的王府,便是在新年時節,也未曾點綴一絲的紅,在這冰天雪地中,越顯死氣沉沉。
百姓敬重鎮北王,連帶着這一整條街道,都安靜非常,無人敢喧嚣,便是在這樣的萬籁俱寂中,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身披鶴氅的男人于鎮北王府門前勒緊缰繩,翻身下馬。
男人的面容上帶着北地冰天雪地的純粹寒意,他五官俊美,輪廓冷硬,形狀漂亮的眼眸裏映着北地的冰霜,着玄衣鶴氅,沉寂的色彩,顯出無盡孤冷。
王府門口的守衛卻喜出望外,朝着男人抱拳行禮:“王爺!”
“王爺回來了!”
孟祐年颔首,大步朝着府中走去,年邁的老管家立刻迎了上來,看着他紅了眼眶:“王爺終于回來了。”
“周叔。”孟祐年輕聲喚道:“府中一切可好?”
“好,都好。”周叔緊接着便說道:“只是聖都那邊來了一封信,因為王爺多年未歸府,我們也不知王爺下落,所以那封信已經留在府中四年。”
若是普通的信,周叔自然不會特地提起,孟祐年問:“誰寄來的?”
“落款是花月來。”
聽見這個名字,孟祐年愣神了一瞬。周叔将那封信交給他,他本不想打開,他并不覺得花月來和他有什麽好說的,但就在當晚,他依舊拆了信。
夜色沉寂,看完了整封信的男人面沉如水。他緩緩轉身,面向聖都的方向,手中的信紙,被他捏成齑粉。
孟祐年這麽多年來走遍大江南北都未能找到妹妹的殘魂,既然如此……他想,那就回聖都吧,去将虧欠他們孟家的,全都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