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雖然歲歲一直在生前與當下之中, 毫不猶豫的選擇當下,正如當初附身在貓身時她毫不猶豫的選擇宋今朝,今時她的選擇也是宋今朝。

但是現在, 意識到她生前的兄長在藏毓山中有危險, 歲歲還是略一思索, 便重新飄進了藏毓山中。

孟祐年是很好的人, 歲歲希望他能夠平安。

藏毓山實在太大,歲歲一路往最裏面飄去。此時已是夜幕降臨,兇猛的猛獸從巢穴中走出,啃食着地上的屍體,歲歲捂住眼睛,匆忙飄走。

在尋找孟祐年的過程中, 歲歲還撞見了兩波刺客打在一起, 他們都穿着黑色的衣物,在黑暗中極為不起眼,歲歲在旁邊匆匆圍觀了一眼,便在懷疑他們會不會分不清敵我。

很顯然歲歲的懷疑是很有道理的,兩波刺客并沒有打太久,很快便分散開來, 各自去找刺殺的目标。

歲歲找了半天都未能找到孟祐年的蹤跡, 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想了想, 捏了一個喚靈訣。

淺淺的瑩白色光芒自歲歲指尖蔓延,腳下的土地, 身旁的青草與大樹, 耳畔徐徐吹過的風, 都在為歲歲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很快, 歲歲便得到了孟祐年的方向——孟祐年在藏毓山另一面。

歲歲看了眼此刻她所在的地方,與孟祐年相距的方向甚遠,孟祐年是怎麽跑得那麽遠的?

歲歲一邊想,一邊加快腳步往孟祐年的方向飄過去,魂體不受速度的桎梏,只要歲歲想,她眨眼間便能趕到她想去的地方。

很快,歲歲便看見了已經在下山的孟祐年。他看起來狀态不佳,臉色蒼白,手中長劍正在滴答滴答的滲血,被他刺入漆黑的土地間。

都這樣了,他還要去哪裏?是花貴妃說的別苑嗎?今天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怎麽大家都在被刺殺?她的小殿下不會也被刺殺了吧?

歲歲的腦海中有無數個疑問,她飄到孟祐年的身邊,用觸靈訣輕輕的碰了碰孟祐年緊繃的手臂。

孟祐年下意識的揮劍一斬,斬了個空,他警惕的看向四周,直到一抹冰冷柔軟的力道,按着他持劍前舉的手,輕輕的将他的手按下去。

孟祐年意識到了什麽,他緊繃的手倏的一松,吹落在身側,連長劍都未能握住,掉落在地。他難掩驚訝:“歲歲?是歲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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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木叢間藏着的螢火蟲飛舞而出,随着歲歲的心意組合成一個字。

——是。

“你怎麽會在這裏?宋今朝回去了嗎?”

——我聽到了花貴妃與湫霜的談話,猜到你有危險,特地過來看看。

——我還未曾回過營帳,為什麽問起殿下?

——他不會也遇到刺殺了吧?

極速飛舞的螢火蟲不斷排列組合成一行又一行的字,顯出少女的焦急。

孟祐年看着在眼前飛舞的螢火蟲,直接回答了歲歲最關心的問題:“他沒有遇見刺殺,被刺殺的人是我,是他幫了我。我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去一趟別苑,他帶着我的侍衛,替我引開了刺客,我也不知他現在在哪。”

——我得去找他。

“去吧。”

——你可以去別苑嗎?我可以幫你的。

孟祐年是宋今朝要幫的人,歲歲也不能對孟祐年坐視不理,畢竟孟祐年受了傷,腳程并不快。

孟祐年剛想問歲歲能怎麽幫他,便見一匹純黑的馬兒從林間跑了出來,在螢火蟲的後面,俯下腦袋,打着響鼻,仿佛是在和歲歲撒嬌。

這匹馬兒極有靈性,歲歲踮起腳摸了摸他的脖頸,然後指揮螢火蟲寫字。

——我在來的路上遇見了這匹迷路被猛獸追逐的小馬,它能帶你去別苑。

“這是我的馬,名叫踏星。”孟祐年伸手摸了摸這匹馬兒的鬓毛,介紹道:“是黑将軍的後代。”

——黑将軍?

“是我以前的馬兒,你從前很喜歡和它玩。”孟祐年翻身上馬:“黑将軍現在在北地的鎮北王府中,若有朝一日你去北地,可以見見它,它記得你。”

——好。

——王爺,保重。

此處的路不似遇刺的地方樹木叢生,孟祐年騎上踏星,飛快離去。

歲歲留在原地,再度使用喚靈訣,尋找宋今朝的蹤跡。

……

別苑坐落于藏毓山陰面的山腳,占地面積頗大,修築得也充滿了柔和的韻味。曾經夏日時天氣炎熱,已經故去的老鎮北王便會帶着妻子兒女來這兒住上一段時間避暑。

在孟祐年離開聖都後,這座別苑也逐漸荒廢,最近才被打掃幹淨,派了人進去看守。

夜色中,本該安靜的別苑,卻不斷的傳出刀劍碰撞之聲,滿地的屍體,彙聚出一灘又一灘鮮血,幾乎成了一條小溪,将地面徹底染紅。

被孟祐年特地留守在此地護衛的侍衛雁停帶着暗衛奮力抵抗闖入的刺客。孟祐年早已料到今晚的情況,特地增派了人手,卻不想還是敵不過這被派出的一波又一波刺客,他們最終的目标是地牢裏那位來自犬戎的客人。

就在刺客殺出一條血路,即将破闖入地牢之時,別苑外亮起明亮的火把,一隊訓練有素的暗衛沖入別苑中,局勢瞬間逆轉,刺客落入下風。

刺客的首領驚詫的看着那站在大門口一襲紅衣美豔逼人的女子,他震驚又憤怒:“花貴妃?!”

花月來擁有令人驚豔的美豔皮囊,所有人都認為,她存在的理由便是成為權貴手中肆意賞玩的金絲雀。

但花月來是人,不是雀鳥。

纖弱的女人,背脊打得筆直,她一字一句的告訴那位刺客首領:“我有名字,我叫花月來。”

刺客首領如鷹一般的目光緊盯着花月來,他似乎是想斥責什麽,但最終還是提着刀,再度沖向地牢。

又是一場混戰。

花月來不通武藝,站在一旁由暗衛保護,并未靠近戰圈。

雁停一劍劈開面前的刺客,大步走向花月來,他對于忽然到來的花月來同樣很是震驚:“您為何會來?他們是……”

“他們是當年鎮北王留給我的一支暗衛,若能解今晚之困,便是萬幸。”

雁停立刻急切的問道:“您可知王爺下落?王爺早已安排好,今晚會來別苑,只是直到現在仍不見蹤跡。”

花月來搖搖頭,她的目光穿過這一地的鮮血與屍體,落在了那刺客首領蒙着面巾的臉上。

“不管孟祐年來不來,那個人,必須活捉。”

雁停颔首,再度加入戰局。

有了花月來帶來的一隊暗衛,鎮北王府暗衛如虎添翼,不過片刻,便将那群刺客打得落花流水,節節敗退。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的刺客與周圍的同伴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選擇放棄目标,暫時留在這裏。

烏泱泱的刺客立刻少了一半,刺客首領低罵了一聲,也想帶着手下撤退,當然,不管他的手下能不能撤退,他的武藝高超,是必然要離開的。

刺客首領足尖輕點,體內充盈的內力讓他能夠一躍而起,轉眼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雁停提着劍去追刺客首領時,耳邊忽的響起了馬兒長鳴的聲音,緊接着一道身影出現在黑暗的半空中,一劍刺向刺客首領。

這一劍刺得又快又狠,刺客首領根本就不是對手,直接被那一劍刺傷了胳膊,手中緊握着的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面上。

孟祐年一劍架在了刺客首領的脖頸上,然後挑開了首領臉上的面巾。

“果真是你!”

花月來提着一盞燈走了過來,她對上那刺客首領兇狠的目光,聲音漸冷:“慕狩。”

慕狩,皇城禁軍統領慕铮的弟弟,與其兄慕铮皆是聖上心腹。慕狩會作為刺客出現在這裏,便說明了很多問題。

孟祐年證明了他一開始的猜想沒有錯,宋修堯的确與犬戎有勾結。

慕狩被雁停五花大綁,他嘴裏不滿的叫嚷道:“花月來,你竟敢背叛皇上與鎮北王勾結!皇上不會放過你的!”

花月來冷眼睨了慕狩一眼,說道:“皇帝也必然不會放過你,你現在落在我手上,是不是該以死謝罪?”

慕狩立刻開始罵花月來,還帶着孟祐年一起嘛,這慕狩是個粗人,不似他兄長偶爾還能引經據典一番,他罵出的話很難聽,什麽“奸夫淫/婦”“暗通曲款”“荒/淫無度”,聽得孟祐年直接卸了他的下巴,讓他說不出話來。

花月來一邊往別苑走,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等慕狩沒用了,把他舌頭割了丢去喂狗。”

“為什麽不好好待在圍場,要來這裏?”

“兩個原因。”

說話間,兩人在別苑的正廳坐下,雁停端來茶水後,便将正廳留給了他們,還特地留了一盞暖橘色的燈,讓整個大廳的光線溫暖而朦胧。

花月來喝了一口茶,方不緊不慢的說道:“第一個原因,是我聽見皇上說,要派出刺客,在圍場絆住你。”

“這與你來別苑,有何關系?”

“因為我知道,他的目标是救出這位犬戎皇子。你千裏迢迢将這位犬戎皇子帶到聖都,為的不就是為了當今聖上,是否真與犬戎人勾結嗎?”

十七年前,大盛叛軍作亂,番邦犬戎趁機堂而皇之入朝,最終使得聖都大亂,無數的無辜之人都死在了那天。

花月來恨聲說道:“我在他的身邊多年,意外得知他與犬戎有書信往來,便猜當年番邦入朝,與他有關。”

也是因為當年犬戎來得猝不及防,稱大盛已是無主之地,致使人心惶惶,才使得朝廷不得不盡快推舉新帝,以便安撫人心。

那時宋修堯與宋修竹都是皇位的熱門人選,但宋修竹棋差一招,最後稱帝的還是宋修堯。不過宋修竹也沒有離開聖都,而是辭了一切職務,在聖都做起了閑散王爺。

總之,番邦入朝後,最大的獲利者,是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宋修堯。

當年孟祐年的父親為抵禦在聖都作亂的叛軍與戎狄,保護聖都百姓,壯烈殉國;孟祐年的母親本就身子虛弱,那些年纏綿病榻,驟然聞此噩耗,沒能挺過去;孟祐年的妹妹,亦是在出城避難之時,被一刀斃命慘死。

孟祐年的家人皆因這場混亂去世,他立時便覺陰謀,他懷疑能夠從中獲利的每一個人,包括當時與他關系極好的宋修堯。

當時孟祐年代表了整個鎮北王府,他本是中立之态,然而朝臣皆因為他與宋修堯關系極好,默認了他的立場。

大局已定,孟祐年也不能再跳出來說什麽,宋修堯便就此繼位。

孟祐年對宋修堯的懷疑也由此達到頂峰,只可惜當時才平定了叛軍、驅逐了戎狄,大盛正是民不聊生的地方,且戎狄還在他們鎮北王府的封地肆虐,孟祐年不得不帶着家人屍身回到北地。

再回來,已過了整整十七年。他不遠萬裏将這犬戎皇子帶回來,為的就是試探宋修堯,結果果真不出他所料。

“我知你高調的将犬戎皇子帶入聖都,是因為你也懷疑宋修堯與犬戎有勾結,我自然要助你。這也是我來此的理由。”提起宋修堯時,花月來已是滿眼的厭惡。

“為何?”

“為我母親。”

花月來的母親是花丞相的外室,被養在郊外別苑,景順五年才将十七歲的花月來接回聖都。

那時花月來早與孟祐年相識,互相傾慕,在變故過後,宋修堯登位,欲納花月來為妃,花丞相自然不會拒絕。

花月來本不願,但花丞相承諾會給她那癡心的母親一個名分,更是威脅她若不入宮,她的母親将兇多吉少。

然而她入宮後才知道,她可憐的母親早在花朝節那日被犬戎人所傷,醫治數月時間,撒手人寰。

在得知宋修堯與犬戎有勾結之後,花月來對宋修堯的恨意由此而生。

聽花月來說完這段舊事,孟祐年問:“當年為何不找我幫你?”

“你那時已是焦頭爛額,我怎能找你?”花月來反問,而後說:“既然做出了選擇,我便不會再後悔。”

“那你說的第二個原因呢?”

“我與你相識多年,雖最後未能走到一起,但也不想見你身陷囹圄。”

孟祐年漆黑的雙眸映着溫暖的燭火,他渾身的冰冷似是由此消融:“這樣麽?”

“僅是如此。”花月來說。

孟祐年未曾再說這個,轉而說道:“宋修堯與犬戎勾結,無異于與虎謀皮。”

“上個月花朝節犬戎來的刺客都要殺他兒子了,這個月他竟還幫着犬戎要将那位皇子救出來。這是挑釁,也是警告。”花月來贊同:“他與虎謀皮,注定要被犬戎反咬一口。”

孟祐年輕嗤一聲,說:“犬戎可以不要臉,宋修竹卻不可以,他不可能讓大盛朝臣知曉他與犬戎勾結。犬戎偏要以此威脅,他們注定會狗咬狗。”

“我們只需作壁上觀,時不時添柴加火即可。”

“不錯。”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

歲歲在藏毓山一處斷崖的溪流邊找到了已經昏迷不醒的宋今朝。

斷崖的壁上有攀爬的痕跡,代表宋今朝不是摔下來的,而是為了躲避刺客,從上面爬下來的。

只是他自己也受了傷,攀爬浪費了巨大的體力,最終體力不支,倒在了這溪流邊上,尚未醒來。

歲歲飄過去,焦急的戳了戳宋今朝的臉。恍惚間,宋今朝只覺溫柔冰冷的風,吹過了他的臉頰。

歲歲有些心焦,她跟在宋今朝身邊很多年了,她看着小時候那個話唠哭包早就長成了堅強隐忍的少年,歲歲沒有再見過他脆弱的模樣。

哪怕是他從宣華殿回到長寂宮,身上被刀劍劃開了那麽大的口子,他也只是一聲不吭的給自己上藥,沒兩天又重新活蹦亂跳,像是一個鐵人一樣。

可是現在,他倒在溪流邊,從腹部溢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半條小溪。使用回春訣需要耗費大量的鬼氣,歲歲幾乎是透支了她的鬼氣,才勉強将血止住,這代表了他腹部的傷口,極深。

透支了鬼氣之後,歲歲脫力般的跌坐在地,她休息了一會兒,想再去戳戳宋今朝,将他戳醒。

只是她的手卻碰不到宋今朝,因為她已經提不起鬼氣使用觸靈訣。

歲歲焦急不已,忽見頭頂圓月皎皎,她立刻想起了胡婉約放在她身上的法術。她閉上眼睛,雙手按照胡婉約教的結印,念出法訣。

皎潔蒼白的月光皆聚攏在歲歲的身上,散發出極為明亮的光芒,待到光芒黯淡之後,一個身着淺紫色花裙的少女,站在了宋今朝旁邊。

歲歲有些好奇的跳了跳,她已經不能再飄起來。她習慣了一下身體的變化,便忙不疊的蹲下身,試圖将宋今朝扶起來。

這時候歲歲才意識到自己的力氣有多小,她纖弱的手臂與瘦弱的肩膀無法支撐宋今朝站起來。

歲歲沒辦法,只能蹲在宋今朝的身邊,戳他的臉頰。她指尖冰涼,宋今朝的臉頰卻是微熱的,想來是有些低燒。

“殿下,快起來,我扛不動你啦。”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小殿下?殿下?”

“宋今朝,醒過來。”

“宋今朝!快點起來啦!”

少女的聲音,帶着些許的稚嫩,清脆又甜美,猶如撥雲見月的一抹光,落在宋今朝的耳畔。

宋今朝一陣恍惚,是誰在喊他?那樣陌生的聲音,卻那麽溫柔,令他眷戀。

宋今朝掙紮着,想從昏迷中醒來。

歲歲見此,又伸手去拖拽宋今朝:“快起來啦!你不想看看我嗎?我可好看啦!”

歲歲拖了半天,還是不行,她束手無策,不禁紅了眼眶,輕微的抽噎起來:“你醒過來嘛,你醒不過來,我該怎麽辦?”

“宋今朝,快點醒過來。”

歲歲忽覺手腕落了一處極大的力道,她垂眸看去,便見是宋今朝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被抓得有些疼,但更多的是開心:“你終于醒啦!”

宋今朝對上陌生的少女的目光,他渾身緊繃,警惕的看着歲歲。

歲歲從未見過宋今朝露出這樣的眼神,更何況是對着她,她頓時有些惱怒:“你為什麽要瞪着我!我的鬼氣都被你用光啦!”

那樣的眼神只是一瞬,宋今朝反應過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立刻松了,只虛虛的圈着。他的眼神溫柔下來,有些呆呆的問:“你是歲歲嗎?”

“不是,我是仙女。”歲歲揉了揉泛紅的眼眶,沒好氣的說道。

宋今朝追問:“是哪個歲歲?”

“歲歲就是歲歲,什麽叫是哪個歲歲?宋今朝,你不要惹我生氣哦。

宋今朝呆呆的看着她,少女衣裳已染血,臉上也蹭了幾抹血跡,卻難掩五官的精致漂亮,小鹿一般的黑眸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她的神情,她的眉眼,是他從未見過的鮮活與靈動。

——這是歲歲。

他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多年,不知何時能夠一見的歲歲,如今,正以少女的模樣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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