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了府,夏萋萋才知道,長公主今日設宴,不只是邀請了女眷。
宴會也并沒有像一般人家設宴那樣,以二門為界,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內院。而是将男賓女客都安排在桃花林,只以一道布帷帳為界。
桃花林在一片湖泊旁邊,夏萋萋随着侍從,從湖畔繞過。
九曲木廊從湖畔一直延伸到湖心,那湖心架了涼亭,一般的湖心亭都是一層,長公主府的湖心亭卻是雙層小樓,翹角飛檐,二層有輕紗飄拂。盛夏時節若是在二樓憑窗而坐,荷風送來陣陣涼爽,應該是極為惬意的。
桃花林就在湖畔,遙遙望去仿佛一片粉紅色煙霞,被一道長長的輕紗軟帳破開。
夏萋萋看那中間的帷帳十分輕薄,便特意選了靠邊的位置。
即便如此,她還是很快就被注意到了,低低的議論聲和輕軟的笑聲不時傳來。
輕紗軟帳的另一側,則十分安靜。
長公主邀請的年輕公子們誰也不敢靠近帷帳,全都擠在桃花林的邊緣,安靜地縮着脖子一聲不吭,跟一群鹌鹑似的。
桃林的正中,擺着一張紫檀木圓桌,高背椅上坐着個年輕男人,修長的手指轉着鬥彩小茶杯,任誰都能看出來他不耐煩。
他坐沒坐相,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玄衣輕滑如水,上面繡着的五爪金龍卻猙獰奪目,陽光下泛着令人心寒的光澤。
他眼皮一撩,眼睛內勾外翹,分明是再多情不過的鳳眸,生在他冷白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就無端端多出幾分涼薄和戾氣。
桃林邊緣的年輕公子們更加往邊上擠了擠,彼此面露苦澀。
誰也不知道這位剛剛登基的煞星怎麽來了桃花宴?明明過去的幾年,他只出現在刀光劍影裏。
蕭旸又垂下了眼眸。
長公主養多少面首他并不在意,也懶得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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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的大總管安公公揣着個拂塵站在旁邊,白白胖胖的臉上帶着笑,慈眉善目的,眼觀鼻鼻觀心,對身邊的帷帳一眼都沒看。
帷帳輕薄,能清晰地透出對面的身影,更擋不住那些嬌嬌軟軟的聲音。
“那是誰呀,怎麽穿的那麽……樸素?”
“噗——,采采你可真會說話,寒酸就寒酸呗,還樸素。也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山雞,竟然能蹭到長公主府的請帖,真是沒有自知之明!”
“別這麽說,我看她儀态端方,應該也是有教養的。”
“有教養不等于有家世。你看看她那身破衣服!不過她、她那張臉可真是的,采采你可得想辦法,別讓這種狐媚子入宮,不然肯定會跟你争寵。”
“別胡說,入不入宮什麽的,跟我可沒關系,我又不是宮裏的娘娘。”
“嘻嘻,馬上就是啦。”
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随即對面又響起長公主傳喚某位小姐的聲音。
蕭旸的耐心徹底告罄。
本來按照長公主的安排,半個時辰後就會過來請他,說是有事相商,這樣對面那些待字閨中的京都貴女們就能一睹天顏。
太後和長公主在他登上大位的過程中有些功勞,太後一直想讓娘家侄女呂若蘭做他的皇後,明裏暗裏念叨了很久。這還是第一次,太後和長公主張羅着設宴,卻不是讓他見太後侄女,而是見其他貴女。
所以,蕭旸才會答應來這個桃花宴,也是想看看太後和長公主這次是打的什麽主意。
只是,聽了這麽幾句,他已經沒興趣去看那邊的貴女們了。
蕭旸起身,準備離開。
桃林間的地面不甚平整,那高背椅被他往後一推,竟然歪倒在帷帳上,紫檀木椅厚重,只一下就砸倒了輕紗帷帳,瞬間,一整條長長的帷帳全都倒了下去。
夏萋萋沒想到長公主會派人來傳喚自己。
她三歲時就離開了京都,十四年過去了,這是她第一次回來。長公主顯然并不認識她,能邀請她來桃花宴,已經是看在永安侯的面子上,沒必要特意見她。
夏萋萋随着侍女穿個半個桃花林,來到了輕紗帷帳旁。
“民女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夏萋萋深深福身。
長公主身邊環繞着數個女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正說着京中趣聞,長公主被逗得開懷大笑,也許是她們說笑的聲音蓋過了夏萋萋請安的聲音,長公主似乎一時沒注意到她。
長公主沒叫起身,夏萋萋只能保持着福禮的姿勢。漸漸的,她的膝蓋開始酸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耳邊傳來極輕的嗤笑聲,“果然是山雞。”
“哎呦,看我,都沒注意你來了。”一道慵懶嬌媚的聲音,“來,靠近些我瞧瞧。”
夏萋萋緩緩站起身,膝蓋仿佛針紮般刺痛,她穩住身形,向前幾步,再度福身。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那手白皙柔嫩,指甲修剪得細長,塗着豔麗的紅色蔻丹,大紅廣袖搭在腕上,透着馥郁香氣。
手指捏住夏萋萋的雙頰,托着她的下巴,稍稍用力。
夏萋萋順着長公主的力道擡起了頭。
周圍傳來輕微的抽氣聲。
長公主的唇角還微微翹着,但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絲毫笑意,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了力,尖尖的指甲陷進了夏萋萋的臉頰。
“真是個漂亮的丫頭,只是,留這麽厚的額發做什麽?”
長公主的手指還掐着夏萋萋的臉頰,另一只手也探了過來,似乎是準備掀開她的額發。
夏萋萋忍不住擡眸。
對上這雙澄澈平靜的眼眸,長公主的手指頓了一下,堪堪停在她的額頭前。
恰在此時,長公主身邊的輕紗帷帳“嘩啦——”一聲翻倒了,從中間開始,迅速向兩側蔓延,不過一眨眼,整條帷帳全部都翻倒在地。
有眼尖的貴女已經看清對面的情形,一聲輕呼,嬌羞地擡起袖子遮住了臉頰。
長公主一愣,下意識扭頭,“陛下?”
“朕——”
剛剛說了一個字,長公主手指捏着的小臉猛地一擡,尖尖的指甲在瓷白臉頰上留下來一道長長的紅痕。
于是,蕭旸看到了那張臉。
那張魂牽夢繞,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臉。
蕭旸整個人都僵硬了。
他死死地盯着長公主手指捏着的小臉,即便那臉頰被長公主的手指捏得微微凹陷,瑩白的肌膚上還留着一道刺目的紅痕,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夏、萋、萋。
這個名字他念了千萬遍。
每念一次,都像是用尖刀将他的心一片一片地淩遲。
他動過千萬次念頭,想要把她找出來,想要狠狠地折磨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找到她,他會不會失手掐死她。
他只能一次次告訴自己,別再想她,就當此生從未遇到過她。
別去找她,別見她,是他荒涼陰暗的生命中僅剩下的一點點仁慈。
他從來沒想過,今世還有再見到她的一天。
蕭旸死死地盯着她的臉,仿佛是貪婪的餓鬼,經年累月被困在地獄中,已經忘記了人世間的陽光,卻在這一刻,見到了暖暖日光。
他應該抓住那日光,不管她為什麽來到地獄。
可是,她怎麽敢?
怎麽敢在狠狠地抛棄了他之後,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沒有絲毫的愧疚,望着他的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着重逢的喜悅。
那驚喜的目光,仿佛他是她的故人。
她怎麽敢?
怎麽敢在那樣狠狠傷害了他之後,還把他當作是故人?
真當他是沒脾氣、任由她撿到又随手丢棄的路邊野石頭嗎?
他現在只想捏住她細細的脖頸,用力捏住。
蕭旸的手指狠狠地攥在一起,鬥彩小茶杯被他硬生生捏碎,尖利的碎瓷片刺破了肌膚,茶水混着鮮血,滴滴答答,從他指尖滴落。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長公主剛剛覺得皇帝和夏萋萋之間的氣氛有些異常,還沒來得及細看,蕭旸的手就流血了。
“哎呀!”長公主臉色一變。眼下皇帝剛剛登基沒多久,腥風血雨也才剛剛停歇,要是傳出皇帝在她府上受傷的事,還不知道引起多少流言蜚語呢。
長公主再也顧不得夏萋萋,随手甩開她的臉頰,慌忙起身,“來人!就——”
在這麽慌張的時刻,她突然又想起此次桃花宴的目的,手指一點,“采采,快扶着陛下坐下,先給陛下用帕子裹一下!”
蕭旸置若罔聞,手指兀自死死地攥着碎裂的茶杯,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克制着什麽。
他仍舊看着她。
那雙盈盈雙眸閃過驚慌。
是終于想起來了嗎?終于知道愧疚了?終于知道害怕了?
“陛下,這是關将軍家的女兒,關采采。采采,快扶着陛下。”長公主一疊聲地吩咐去請府醫過來。
蕭旸牢牢地鎖着那雙澄澈雙眸。
她卻突然移開了目光,看向了旁邊。
關采采?
蕭旸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對上一張粉白羞怯的小臉。
蕭旸眸中閃過殺意——
她為什麽不看他?她為什麽要看別人?
棺材材是什麽鬼,憑什麽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