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懸臂末端的藍星,以覆蓋星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的海洋而得名。奇幻瑰麗的色澤從宇宙大爆炸伊始就飄蕩閃爍,最終沉澱為一片汪洋恣肆的深寶藍,像是鑲嵌在深黑天鵝絨裏的一顆藍寶石。
即使在無盡龐大的宇宙圖景中,也是一幅足以讓人見之難忘的景色了。
一個黑色的飛行物獨立出現在藍星所在的恒星系邊緣,它的形狀是一個嚴謹規整的正球體,內部嚴整有序,屬于某個高維度文明。
飛行物停住了,已經不存在實體形态的外星生命,飛行物的主人,用他們的語言和他母星的朋友進行着遠程會話。
“我到過這裏……這裏曾經是一片海洋。”年輕的旅行者遺憾地說。
飛行物遙遙朝向那顆曾經是藍色的星球,現在它表面一半的面積已經變成了赤土色。
“那不可能。”
“嚴謹的說,應該是你的母親到過這裏。你今年才四百六十歲。”朋友說,“這是你的第一次星際旅行,你的成年禮。那顆星球變成這鬼樣大概要幾十億年。”
旅行者沉默了,他拿出望遠鏡對着星球看了很久。
“如果你想走近看看的話。”朋友叮囑,“別把能源用盡——這裏這麽偏僻,公共航班隔四百年才有一趟。”
“我知道了。”旅行者說。
飛行物消失在真空裏,隐去了行蹤。
幾分鐘後,黑色球體無聲無息降落在星球表面。飛行物立刻對它降落的這片土地展開了測試,飛速呈現出近百年的變遷——
這顆物資豐富的宜居星球上的水已經逃逸了50%以上,原本居住在這片星球的主要群體——人類,已經在溫和的末世浩劫中發生了變異,其中大部分生存下來的壽命較長的物種都混合了耐旱型植物的基因。人們對于同類時不時抖抖葉子,去太陽底下進行光合作用已經見怪不怪。
年輕的外星生命注視着傳來的檢測分析報告,任由算法幫他構建合适的生命外形。
男,188公分,黑發黑眼,東亞原生物種。
身份,學生。
年齡,二十一歲——這個星球慣用的“成年”時間。
霧氣渺渺,一個裸身的成年男子圖像顯現在空氣中,外星人并不理解所謂的“高大”和“英俊”,它只是從龐大信息庫裏識別出來這些褒義的詞彙,然後根據算法合成出這樣一張符合人類喜好的臉,并給主人随機生成了一個名字。
薄閻。
飛行物閃爍了兩下,思維觸角碰了碰主人。
“有人來了。”助理提醒他。
空氣中的成像消失了。
赤土、裸岩、黃沙。
正是正午,光線強烈,幹旱燥熱的風裹着細細的砂礫席卷這片安靜的荒漠。
連枯死的樹根都不剩,更沒有生命存活。
視線的邊緣,是凸起連綿的沙丘,日頭的眩光攏着風沙,一圈圈擴散。
池寂拖着他在幹涸的水源邊撿到的人類小孩,艱難地踩上沙丘的頂端,這周圍百裏之內是找不到新鮮的水了。
他低下頭看看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态的孩子,皮膚下是隐隐的淡綠色血管,還有呼吸。
“會出現在這片區域的幼崽,肯定有一點植物血統。好吧,但願你是仙人掌或者蘆荟什麽的……”提前來取景卻誤入地圖沒有标注區域的倒黴導演嘟囔着,從口袋裏掏摸出最後一板水膠囊,2x7一板十四顆,摳的只剩最後兩顆了。
池寂肉疼地摳出一顆膠囊,小心塞進人類小孩口中,讓他靠着一座廢棄石碑的背面休息。
無色的高濃縮水膠囊一碰到人類溫暖的口腔便化成清泉,滋潤着快要消失的生命,一顆大約能供給一個人24小時的需水量。
池寂注視着孩子的臉,确認他的呼吸逐漸平穩,松了口氣,把只剩最後一顆膠囊的鋁箔板也塞到他胸口。
“希望你命大,否則我就虧大了。”池寂仰頭看着天,似乎在琢磨往哪個方位走,站在那定了好一會。
他并不知道,有人好奇地在一旁注視着他。
他又瘦又高,穿着長袖長褲,連臉也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眼睛和額頭,是地球成年男性的體型,這雙黑眼睛卻透着與外形不相稱的稚氣。
池寂惆悵地重新邁開步子,他要趁體內水分還沒蒸發殆盡,趕緊找到新的水源。
薄閻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纏繞在人類脖子上的麻布方巾**旱的風吹散了一角,露出一片嫩綠的小葉子。
柔軟的,濕潤的,接觸到淩厲的風,瞬間耷下了腦袋。
池寂站住,手忙腳亂将自己裹裹好。
日頭逐漸偏西,空氣的溫度卻并沒有下降,他的腿開始發軟,腦袋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暈的。
再找不到水,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太陽完全落山的時候,池寂走不動了。
漆黑的夜幕籠罩着四周,沙漠的夜空很澄澈,月亮升起來了。
月光把滿地的砂礫照得像銀子一樣,風讓銀子的表面流淌着,仿佛是一灘淺淺的水窪。
池寂盯着那個萦繞着霧氣的“水窪”,已經混沌的大腦指揮着身體放松下來,他張開嘴,舒出一口氣,也帶走了體內最後一點水汽。
薄閻頓住腳步,他跟了一路的人類突然不見了,平滑的土銀色砂礫被風吹着一路向前蕩去。
正前方,人類消失的地方,多了一點綠色。
那是一叢幼嫩的新芽。
失去控制回歸本體的池寂,意識也暫時消失了。
作為花精,他還只是一棵小玫瑰,本來就不善儲存水分,身形也未抽條,一叢綠了吧唧的葉子中間,唯一的花苞緊緊地抱着,深綠的花萼裏,只透露出一丁點可憐的紅色。
小小的植物在風沙裏瑟瑟發抖,葉尖沒有生氣地耷拉着,淡白色的細小光暈從葉面向外逸出,消散在空氣裏。
籠罩着植物表面的光紗越來越黯淡,葉片竭力向花苞攏去,但一陣強風襲來,吹散了小玫瑰無謂的掙紮。一片葉子終于被打落下來,在地面滾了兩圈,風盛着它欲向遠方飛去。
一只手按在地面上,無聲地攏住那片葉子。
薄閻碾了碾指尖,溫厚柔潤的觸感,葉面細膩的脈絡比這具人類身軀新生的皮膚還要柔軟,随後仿佛有自我意識般抗拒地縮成一團。
小外星人的母星上沒有植物,也沒有人類。小外星人剛剛出來游歷,見到了這顆存在于母親記憶裏的星球,然後在這顆星球上,撿到了一片葉子。
飛行物提醒地閃爍了兩下。
-他快要死了。
-您想做些什麽嗎?
薄閻半跪在上風口,身軀擋住肆虐的風沙,他将葉子揣進風衣的內袋,手掌插入沙中。
粗糙的砂石慢慢融化了,它們轉化成無形的能量,又重新轉化為質量,內裏的結構永久性改變。
那雙手周遭,漸漸出現了一泓清泉。在沙漠中,在如今的藍星上,沒有這樣的泉水,它清透見底,純質透明,沒有一絲雜質。它是最純粹的水,不是從其他的地方流淌出來,而是憑空誕生出來的,生命之源。
玫瑰委頓的根系在水裏綻開,放緩的畫面像一支奇妙的舞。
可是花苞仍然恹恹地耷拉着腦袋。
-這個品種似乎需要整株浸泡在水裏,才能恢複健康。
薄閻便停下了收回手的動作,他注視着玫瑰,玫瑰在水中微微旋轉,泉水越淌越多,最終形成了一片明亮的湖泊。
在湖泊的中央,玫瑰舒展着莖葉,深綠的葉片在月光下生機勃勃,花苞擡起了頭,優美的花形初見端倪。
該走了。
薄閻最後看了一眼他的玫瑰,帶走了他的第一片落下的葉子。
……
池寂醒來的時候,躺在一片廣袤的湖泊裏。
他驚駭地坐起來,耳邊是嘩啦啦的水聲,衣料全部浸透,袖子,衣角,濕噠噠地往下滴水。
放眼望去,水面一直伸展到視線盡頭,連風都溫柔了不少,恬靜地吹起淡淡的漣漪。如果不是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他都沒法相信自己是在沙漠裏行走了一周。
池寂檢視自己,本體奢侈地在湖中浸泡了一夜,已經吸飽了水,缺損的一片葉子斷面也已經長出了新芽,但他還是很懊惱。
這是他失去的第一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