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直到面試結束,屠蘇才終于在教室外的走廊裏見到陵越。
為了趕到這裏,陵越兜了一大個圈子,貼身的T恤上還印着一圈被空調吹幹了的汗漬。一個多小時前他問到路再趕回與屠蘇分別的地方,發現師弟不見蹤影,簡直心急如焚。好在情急之中理智尚存,陵越趕到面試教室,問旁邊的工作人員得知屠蘇已經進去,才終于放下心中大石,安心在門外等待。這下見到屠蘇出來,又顧不得責怪他亂跑,着急問:“怎麽樣?發揮得怎麽樣?”
“還行。”屠蘇看着面前一臉焦灼的陵越,特別是那雙緊緊鎖住自己的晶亮眼睛,有些情不自禁地松弛了嘴角,兩片薄唇竟微微勾出一點弧度,“還不錯,應該沒有問題,你別擔心。”
聽這語氣,倒像是兩人的身份颠倒,屠蘇反過來在安慰陵越似的。
陵越果然安心地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
“師兄,你剛才到底去哪裏了?怎麽那麽久?”
“額……”陵越的臉色有些尴尬。屠蘇這才發現他手上赫然多了幾個紙袋,裏面塞得鼓鼓囊囊的都是鮮花和包裝精美的禮物盒。
“這些是?”
陵越無奈地看了看紙袋裏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剛走進教學樓沒多久,忽然就沖出一群女生,尖叫着把東西塞到我手裏,還拉着我到處拍照。你知道的,她們都是女生,所以擺脫起來……就比較困難一些。”
屠蘇低頭悄無聲息地抿嘴一笑。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這位師兄最不擅長的就是和女生相處。
師兄和自己一樣,從小在和尚廟一樣的拳館裏長大,後來一路念的都是男校。當差之後平日接觸的也大都是男人,偶爾有幾位陀槍師姐,都是比男人還彪悍的巾帼英雄女中豪傑。可想而知,要面對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學女生,光是那高分貝的尖叫就能讓師兄耳鳴上好一陣。這麽一想,陵越被女生包圍就跟唐僧掉進盤絲洞裏沒什麽兩樣,會失蹤這麽久也算是情有可原。
“她們可能……把師兄誤會成別人了。”屠蘇想起自己先前的遭遇,又聯想起了那個與師兄樣貌相似的青年。
陵越疑惑:“別人?”
屠蘇于是把自己問路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給陵越聽。
“真有那麽像?”陵越聽完,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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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非常确定地點頭,師兄的長相他就是閉上眼睛都能畫得出來。那輪廓上的每一道弧度,每一個轉折,都深刻得好像是烙在他心底一樣,又怎麽可能會看錯?
陵越卻仍是不大相信世上還會有另一個自己,開玩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孖生兄弟,可惜我最早也就記得保良局裏那個肥肥白白不給吃飽飯的胖阿姨,就是想打聽,也無處打聽。”
陵越已經過了對身世耿耿于懷想要追根究底的年紀,這麽多年來他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個孤兒的事實。況且一路以來有拳館的師兄弟作伴,有屠蘇一起相依為命,他沒有什麽多餘的奢求,也不覺得有什麽遺憾。
然而說話的人随意,聽話的卻當真。
屠蘇側頭看了看陵越,又把目光投向遠方,不知在想什麽,低頭沉吟了一下,忽然正色道:“要是師兄真有兄弟,就不是孤單一個了。”
陵越聽出那一縷若有似無的酸意,當即擡起手,二話不說地擰上屠蘇耳朵:“什麽叫孤單一個?那你呢,你是什麽?”
“我?”
陵越帶着笑意板起臉:“我們難道不是一家人,我老了難道你不會養我?”
屠蘇一本正經:“當然養。”
陵越滿意地拍拍屠蘇背脊。他以前常摟着屠蘇肩膀,輕輕松松一擱就能勾在對方身上,毫不費力。這下兩兄弟并排站在一起,才發覺屠蘇已經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十六七歲的男孩正是拔身高的時候,陵越想,過不了多久可能屠蘇大概就要趕上自己,或比自己更高了。時間過得真是比想的快,也許一轉眼,師弟的羽翼就要豐滿起來,拍拍翅膀從自己身邊飛走了。
“不論多老都養,多久都養。”屠蘇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語氣益發認真,生怕陵越當他開玩笑似的,像許什麽諾言一樣。
陵越又笑着點點頭,拿一種孩子沒白養的欣慰眼神看他:“放心,師兄會好好惜命,活到七老八十給你這個機會。”
“師兄,不用等到七老八十。等我賺了錢,就帶你去環游世界。”
“哈,好啊。”陵越順着他話頭問,“第一站去什麽地方呢?”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出教學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香港有山有海,都看得厭了,不如我們去沙漠?”
陵越點頭表示認可:“嗯,不錯。”
“還有……”屠蘇偏頭思索再三,想起了兄弟倆最愛看的武俠小說,還有裏面英雄俠士踏遍天下的足跡,“高原雪山。”
陵越接道:“索性都去個遍。看天涯海角,大漠孤煙。”
屠蘇接:“就像武俠小說裏的俠客,踏遍萬裏河山……”
陵越接:“行俠仗義!”
師兄弟在校園裏長長的階梯上拾級而下,并肩的身影就在說笑的聲音中一點點漸小漸遠。
果然,屠蘇的錄取通知書一個月後躺在了公寓的信箱裏。
打開信封前,陵越對着家裏的神龛上了一炷香,又沖關二爺拱了三拱手,再珍而重之地把信口小心撕開。
屠蘇的心态比他好得多:“關二哥不管升學的師兄,拜他也沒用,又不是考警校。”
“噓,別亂說。”大事臨頭,陵越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把信小心翼翼地抽出來,看見上面的第一行有“admitted”一字,強行抑制住喜悅,生怕看岔文字會錯意,又接着仔仔細細地讀下去。直到看完整封信,連署名和日期都讀完,對錄取的事實确信不疑,陵越才終于舒出一口氣,把信遞給屠蘇:“錄取了。”
屠蘇倒像是意料之中,接過信來掃了兩眼,沒多在意那錄取的字眼,倒是盯着上面的學費數字注目了許久。他在心中默數完那許多個0,就覺得表情已經僵住,再也笑不出來了。
陵越把通知書接過去,小心疊好,收起來:“學費的事你不用操心,師兄有筆私房錢,早就給你存好了。你盡管收心準備讀你的大學,錢的事情,等師兄來搞定。”
“可是第一期學費就要這麽多,為了租這公寓你剛交了三個月按金,怎麽會有積蓄?而且你每個月的薪水也就……”
陵越打斷他:“翅膀硬了,就要來管師兄了嗎?師兄說有辦法就是有辦法。錢都是未雨綢缪預備好的,等到要用的時候再籌哪裏來得及。走,省錢也不差這一餐,今天慶祝是一定不能省了,想吃什麽,師兄帶你去!”
屠蘇還要說什麽,沒等他開口,就見陵越又要皺眉。家裏難得有喜事,屠蘇也不好意思打攪陵越的興致,便順口說道:“吃五花肉吧。”
“好。”陵越像個小孩子般興沖沖地拿起錢包,在催促聲中推搡着屠蘇出了門。
幾天裏陵越仍是照常出更和照常回家。一個星期之後,有天陵越從差館回來,屠蘇卻發現他腕上那塊從小帶到大的手表已經不見。
陵越是被遺棄在保良局的孤兒,那塊男士手表是他身上唯一一件父母留下的東西。
當年才幾千塊的手表經過的時間一長,也有了不菲身價。屠蘇記得幾年前跟着陵越一起去表店估過價錢,老行家說這表的機芯工藝複雜,放在如今少說能值十萬。但是過去不論景況多艱難,陵越哪怕一天打三份零工,累到站着合上眼就能睡着,都不會想要動這塊手表的腦筋。屠蘇想,那多半是因為陵越對這表還有感情,對那未曾謀面的父母還有眷戀。
可如今接到錄取通知書才幾天,陪伴了陵越二十多年的手表就這麽消失得無影無蹤。屠蘇一想到手表消失的原因,就說不出的郁悶難受。
多少次都是這樣,他明明不想讓師兄操心,可到最後,還是讓師兄為自己操碎了心。
于是當陵越歡天喜地地拿着學費收據和注冊表回到家時,屠蘇卻是一臉陰沉地坐在沙發上。
陵越走過去,想要把文件交給屠蘇,冷不防被對方一下抓住了手腕,捋高袖子,亮出空無一物的手腕。
屠蘇坐在沙發裏,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郁,沉聲問:“師兄,你的手表去哪了?”
“什麽去哪?刀仔要溝女,問我借去戴幾天而已。大家都是兄弟,這麽斤斤計較做什麽?”陵越抽回手,回答的語氣自然流暢,像是早就準備好屠蘇會有這一問,所以預先就練熟了臺詞似的。
屠蘇卻不上當:“手表是不是當了?”
陵越卷起注冊表,在他頭頂輕敲一下:“什麽當了,這是師兄的傳家寶,我還指望着靠它認祖歸宗的。你在胡思亂想什麽?”
“師兄,不要騙我。”屠蘇拉着陵越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拉到自己面前。
“騙你什……”
陵越的手臂被他拉直,手掌貼在屠蘇平涼的面頰上。他本來還想繼續之前準備好的劇本往下背臺詞,可手指像碰到了什麽濕濕的。指尖動了動,感覺到皮膚上傳來液體的觸感,終于意識到了不對。
屠蘇的心上已經豁了口,再善意的謊言這時都像把刀子,只會将傷口拉得更大。陵越知道,自己這刀是無論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他終于繳械投降,坦白道:“沒事的,等到有錢,再贖回來就是了。我已經跟老板商量好了。”
“我不讀大學……不行嗎?”屠蘇低聲哀求,又透着一點甕聲甕氣的委屈,叫人聽了就忍不住心軟。
“說什麽蠢話!”陵越硬起心腸斥罵了一聲,可那表情終究支撐不了多久,很快聲音又柔和下來,半蹲下身體,與坐着的屠蘇平視,“當都當出去了,即使拿着同一筆錢也贖不回那只表。屠蘇,你好好讀大學,別讓師兄失望,就是最好的報答了。”
屠蘇無言以對。從小到大,陵越的每一句話都能正中他心扉。師兄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又何嘗不知道陵越最希望的是什麽,師兄沒有能夠進入自己理想的學府深造,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而眼下看來,這件事也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夠為師兄做的。
于是屠蘇唯有沉默着點頭,對師兄的要求再次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