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屋裏的氣壓驟然變低,就連屠蘇也對陵越的這份氣餒有所感覺。

多年來的相依為命讓兩兄弟培養出了諸多默契,有時候無需贅言,便能明白對方在煩惱些什麽,憂慮些什麽。屠蘇在沉默中苦思該如何叫師兄高興起來,糾結半天卻一籌莫展。安靜的房間忽然響起幾聲悶雷似的低音,竟是屠蘇的肚子配合地打起鼓來。

師兄弟相視看了一眼,忽然同時笑出聲。籠罩在兩人臉上的陰霾旋即一掃而光。

“餓了?”陵越笑。

屠蘇點頭:“午餐沒有吃飽。”

陵越已經給他包紮完畢,順手拉起屠蘇:“走,吃飯。菜大概都放涼了。”

屠蘇跟着他走到飯廳,看見一桌好菜,又想起進屋時陵越的話,便問:“師兄,你剛才說有兩個好消息?”

陵越點點頭,分明是極雀躍的表情,卻努力壓抑住沒有笑得太過得意:“今天接到上頭的調令,我要被調入O記了!”

屠蘇驚訝地張了張嘴,他知道O記是陵越長久以來的夢想,去那裏不但能與警隊精英為伍,還能與大名鼎鼎傳奇人物紫胤共事。這樣的美夢陵越曾無數次在他面前描述過,誰也沒想到會這麽快成真。

他真心為陵越感到高興:“太好了!”

“還有一個消息,是關于你的。”

“我?”屠蘇望向陵越。

陵越轉頭,從門口的櫃子上抽出一只打開了的信封,遞到屠蘇手裏:“港大來信,你已經通過初試篩選,這個周五就是面試。要是順利pass,就能以資優生提前錄取了。”

屠蘇捧着信站在原地,卻聽得一頭霧水,一臉茫然。

陵越知道他為什麽會犯暈,笑了笑,伸手去摸屠蘇的頭,一面解釋:“別怪師兄瞞着你,這件事我和你們老師是商量過的。她覺得以你的成績和能力,申請資優生勝算很大,所以我們才偷偷幫你報名。現在萬事俱備,只要你面試的時候好好表現,師兄相信你一定沒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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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抿緊了嘴,捏着信封,手指慢慢攥緊,卻不說話。

“屠蘇?”陵越覺出一絲不對。

“我……不想上大學。”屠蘇停了半晌,終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陵越習慣性地皺起眉:“為什麽?”

“我想……”屠蘇看着師兄眉間緊擰的川字,知道自己的回答會讓師兄不快,但還是鼓起勇氣,“我想和師兄一樣,考警察。”

“師兄那是……”陵越頓了頓,“逼于無奈”四個字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要是照實說自己不念大學是因為想早日賺錢,一定會讓屠蘇愧疚,便信口編了條理由,“師兄天資有限,考不上大學。”

“可紅玉老師明明說你念書的時候成績拔尖,還說你沒有考大學實在可惜。”

陵越在心裏不由抱怨老師多嘴。他比屠蘇高了幾屆,當年在同一所男校念書時也是屠蘇現在的老師紅玉的寵兒。尖子生陵越沒有報考大學這件事一直讓紅玉惋惜不已,就算現在兩人重遇,也擋不住對方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舊事重提。

可這件事說到底也是陵越自己的選擇,沒想到還能傳到屠蘇的耳裏。陵越的腦子飛快轉了轉,連忙道:“那是老師太高看我了。師兄最怕考試,平時學得再好,一上考場就腦筋一片空白,什麽都記不得的。你不一樣,你天生聰明,記性又好,現在名校的機會擺在眼前,為什麽不好好珍惜?要是想當差,等大學畢業了再考督察不是一樣?你上了大學就是給師兄争氣。師兄也為你高興,等到你學業有成,我們家才真是雙喜臨門!”

屠蘇再次低下頭去。此刻在他的腦中尚沒有十分成形的人生觀,懵懂如他也還不清楚何為夢想。在少年心中,是非黑白都只是朦胧的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是師兄的喜怒哀樂和悲歡好惡。

現在師兄的喜好卻與他的直覺相悖,于是屠蘇猶豫了,似站在岔路之前不知該擡哪一條腿,該走哪一個方向。

“怎麽樣?”陵越的眼神滿懷期待。

那眼神太過晶亮,像一道光照亮了遠方。

于是屠蘇便擡起腿,朝着光源所在的方向邁去。

“我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确,只知道看見了陵越臉上綻出的笑容,自己的答案就是對的。

“好。”陵越給屠蘇夾了一只燒鵝腿,“來,快吃。師兄也餓壞了。”

星期日的大學并沒有什麽人,冷清的中央廣場上只有零星的幾個學生。這段日子正逢畢業季,除了不多的學生外,穿梭在校園裏的倒大多是穿着學士袍的畢業生。他們被親朋好友簇擁,捧着大把鮮花和畢業公仔,在往昔折磨了他們百般痛苦的學校标志性建築前擺出各種搞怪的姿勢,以慶祝自己成功脫難逃出生天。

“三年後,你也會穿着畢業袍站在這裏。到時候師兄一定叫拳館的所有師兄弟都過來,讓大家看看你有多厲害。”陵越一手搭着屠蘇肩頭,一手指向那三五成群拍畢業照的人,語氣裏不免帶上一點憧憬。

屠蘇也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拍照的人将鮮花和公仔抛向空中,不時發出雀躍的歡呼,旁邊的親朋也為之鼓掌,人雖不多,場面卻熱鬧得很。

屠蘇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為人知的落寞,雙目緊緊注視前方,聲音細若蚊蠅:“不,只要師兄來,就好。”

陵越聽見這話不由一怔,張了張口,卻終于沒有接話,只是搭在屠蘇肩頭的手臂緊了一緊。

兩個人在校園兜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沒有找到面試的大樓。

港大依山而建,教學樓比鄰而起十分緊湊,往往多繞一個彎就會錯過一幢大樓。陵越帶着屠蘇在迷宮一樣的回廊裏逛了大半個小時,看着離面試時間越來越近,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恰好這一帶教學樓比較偏僻,附近又沒有學生,想問路都沒有對象。陵越低頭一看手表,不由焦急起來,擡頭沖屠蘇道:“師兄跑到前面找人問下路,你在這裏等我。千萬別亂跑!”他說完,沒顧上屠蘇點頭便匆匆跑開。

對此屠蘇已經習以為常,但凡是和自己有關的事,師兄總是比平時更焦躁一些。有時即便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在他眼裏也能誇張成天塌地陷的危機。拳館裏的師兄弟為此編排了不少笑話,但陵越統統充耳不聞。他素來威信高,面對這些玩笑只是一陣嚴詞厲色,便把它們都壓了下去。

考大學這件事,說到底不是屠蘇所熱衷的,因此他的心裏也沒有多少焦慮。屠蘇瞥見回廊的旁邊有條長凳,晃晃悠悠地過去坐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待陵越回來。

十幾分鐘過去,陵越依舊不見人影。

回廊的盡頭倒是嘈雜起來,一群年輕人吵吵嚷嚷一路嬉笑打鬧地走近。被圍在中間的是個穿畢業袍的高個男生,他的學士帽被身邊的青年當作道具來回抛着玩耍,幾乎在每個人的頭上都停留了一下。但看青年的樣子倒是渾不在意,抱着手臂大度地在一邊旁觀。他身上仿佛有股與生俱來的領袖風範,看待衆人玩鬧不過像是家長縱容着小孩,周圍的一切都似在他掌控之中,絲毫用不着操心。

屠蘇雖看不清那人面容,卻覺得這情形與師兄在拳館和師兄弟們在一起的樣子也有幾分相似。陵越身為拳館的大師兄,在一班弟子中間極受尊敬,不論是兄弟打架還是違反規矩,只要他出馬總能在最短時間內平息事态、安撫人心。

想起師兄,屠蘇便又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離面試竟只剩下五分鐘,再這麽拖下去,恐怕真的就要誤事。屠蘇即便自己不着急,也知道師兄會多麽替他着急。他想到前面那群既然是畢業生,必然對學校了如指掌,微一思忖,便大着膽子走上前去,禮貌道:“不好意思,請問Knowles Building……”

待看清那青年的長相,屠蘇卻吃了一驚,嘴巴還停留在上一個字的發音動作,喉嚨裏卻沒了聲音,活像是尊文武廟裏的泥塑,僵立在原地。

“師……兄?”半天,屠蘇才夢呓似的從齒縫中吐出兩個字。

那穿畢業袍的青年有着和陵越幾乎一模一樣的眉眼,整齊精神的短發。他揚着眉毛,像是十分習慣陌生人的搭讪,見到一臉驚愕的屠蘇,也只是笑得眉眼彎彎,以一副校園偶像的姿态反問:“你是哪一屆的師弟,我好像沒見過你?”

不是師兄。那人一開口,屠蘇便知道自己認錯了人。縱然五官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說話的神情和語調還是完全不同。眼前的青年透着一種油滑的事故,跟陵越逢人必盯着對方雙眼說話的真摯截然相反。

屠蘇幾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不,是……是我認錯了。”

青年身邊的跟班們卻沒有放過他,幾人分散開來繞到他身後,幾步就将他圍在了中間。

“霆哥,這是你的fans吧?”

“哎哎,小師弟,別害羞嘛,要不要合照啊?我們幫你拍啊?你的手機呢?”

這些人語氣輕浮,神态又明顯帶了嘲弄,俨然是夜半游蕩在紅燈區的古惑仔模樣。屠蘇心知自己碰上了麻煩,一面側身讓開他們向自己伸來的手,一面偷偷打量周圍的空當,伺機想要突圍。

面前人多勢衆,他努力克制着不說話也不動手,臉色已有些微微漲紅。躲閃之中偶然與那些人有了肢體碰撞,屠蘇眉頭一皺,禁不住流露出一絲嫌惡來。

“臭小子,嫌棄我們?!是不是皮癢欠揍啊!”那些古惑仔原本只是跟他玩鬧,見到屠蘇嫌棄自己,才當真有了火。他們本來就立身不正,對這些事最是敏感,當下有個人就撸起了袖管,露出肌肉虬結的手臂上滿滿一大截的刺青。

屠蘇聽見他們開口要打,反而不逃了,眼神倔強地挺直了脖頸,眼神正對上那個像極陵越的青年。

青年只是極淺地笑了笑,拿手肘往吆五喝六的古惑仔胸前一撞,就把那兇神惡煞的古惑仔一把攔到身後:“別吓着人啦,阿棟!人家是來問路的,剛才你沒聽見?”

旁邊的幾人見青年出來阻攔,便都把手縮了回去,不再拉扯屠蘇。

屠蘇卻是一句感謝都沒有,像根旗杆似的一臉桀骜地站在原地。他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身高雖比青年還矮了幾公分,可是眼神中透出的氣勢卻當仁不讓,兩人沉默對視着,隐隐有些勢均力敵的意思。

青年對着屠蘇打量了一下,才微笑起來,他指着不遠處的一棟白色高樓道:“你剛才是不是問Knowles Building,喏,就在那裏。這裏走過去不遠,繞兩個彎下臺階就到……”

不等他說完,屠蘇便朝大樓的方向跑去。一方面因為面試時間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則是忌憚那被稱作“霆哥”的青年。那張叫人如沐春風的笑臉背後不知為何總透着一種霸道的氣場,讓屠蘇由衷地感覺到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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