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隔着一道門外,聲浪洶湧如潮。出入的人稍微打開一條門縫,鋪天蓋地的巨大聲響就會立即灌進屋來,讓人耳膜為之震顫。
“準備好了?”說話的男人左眼上有道從眉毛貫穿至顴骨的傷疤,眼睑的肌肉似乎因為刀傷影響,說話時左眼始終圓睜着沒法閉上,看上去格外兇悍。
屠蘇披着大毛巾坐在長椅上,他低垂着頭,雙眼緊盯着面前的地板。身邊的手機響了很久才停下。屏幕上顯示有三通未接電話,來電者記錄是“師兄”。
“現在就算後悔也晚了!賭盤已經開了,再怕你也得給我上臺!”刀疤男見屠蘇沒有反應,以為他心生退意,便一轉語氣,面帶威吓、表情猙獰。
屠蘇霍地一下站起來,少年挺拔的身體站直了與那惡形惡狀的男人也相差無幾。他直直地看進對方眼裏,一字一頓:“誰說我怕。”
男人約莫是沒料到這年輕人有這麽肥的膽子。初上拳臺的拳手他見過不少,多的是賽前牛皮破天上場屁滾尿流的,他沒想到這小子看上去跟個悶葫蘆一樣,竟然是老話裏說的那種會咬人但不叫的狗。
“呵,你好野!”那人左眼上猙獰的刀疤扯動起來,眉毛上挑,下面的眼睛卻依舊圓睜着,擠出了一個說不出是笑還是怒的古怪表情。
屠蘇沒有再說話,沉默着擡起雙拳,結果男人交來的拳套給自己帶上,然後一聳肩甩掉了披着的毛巾,推開門,向着幾近沸騰的場地走了出去。
比武的看臺和場地本是在一間極寬敞的地下室裏。地下室的上蓋表面上是座廢棄倉庫,經過倉庫地面的一道暗門,才會進入這占地數千尺的洞天。
地下室裏四面無窗,所有通風都靠空調,擠了數百人後連空氣都格外渾濁。這些人身上充斥着酒氣煙味汗臭,還有刺鼻的體味,令人一進門就想要作嘔。然而他們一個個都被場內喧天的搖滾音樂給刺激了,渾然不覺地跟着節奏陶醉搖擺。
拳臺上方的天花板吊着一塊液晶屏,裏面播着之前一場比賽的回放,畫面中拳拳到肉的動作和血沫橫飛的慘象喚醒了這些人野獸般的原始欲望,一個個血脈贲張,敲着手裏的啤酒罐沖臺上大喊,“打”“打”“打”。
屠蘇碎步小跑到臺邊,縱身一躍,輕盈地跳到臺上。
看臺上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但當人們看清了這年輕人青澀的臉龐和稚嫩的身板,歡呼幾乎是一下就轉為了倒彩。所有人似乎都在恥笑這年輕人的不自量力,仿佛他一上臺就注定了失敗,而他的出現不是為了比賽,根本就是為了演繹一出鬧劇。
屠蘇沒有理會他們。他微微擡頭看向拳臺對角,那個他真正的對手。
這是一個體型幾乎是他兩倍的男人,黝黑的皮膚上蒙了一層薄汗,在頭頂的強光照射下微微發亮,就如泛着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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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從臂肌到胸肌都壯碩得誇張,身上如同勳章一般挂了密密麻麻的傷疤,顯然就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将。
但凡稍微知道一些這類地下拳賽比賽規則的人,就能看出臺上兩人的實力有多懸殊。這些拳賽雖是見不得光的地下比賽,也遵循了搏擊的規矩,給冠軍頒發腰帶以示嘉獎。屠蘇的對手腰上的金腰帶足有兩個巴掌寬,而屠蘇的腰上卻什麽都沒有。
裁判在旁邊吹哨,示意他們靠近,并開始倒計時。
看臺上嘈雜聲一片,屠蘇安靜地閉着眼。他完全沒有去想對面人的實力有多強,在這個拳臺上曾讓多少人沒了牙,又曾讓多少人永遠都站不起來。他腦中的想法十分單純,只有簡單的一串數字。那是自己贏得這場比賽之後,他所能獲得的獎金數目。
而他,要用這筆獎金把師兄的手表贖回來。
“當”的一聲,開賽鈴聲響。
大漢如猛虎一樣撲到屠蘇身前,他揮拳時帶起的風聲呼呼作響。屠蘇輕靈地轉身,單足點地繞過半圈,以最快的速度變換了位置,剛一落地便即出拳。
他的身形相較大漢瘦小太多,拳頭的殺傷力也不夠大,一拳揮出雖然正中大漢的背脊,卻如同重錘擊棉絮,并沒有多大的回響。
反倒是那大漢被這一拳給激怒了,擡頭咆哮了一聲,雙拳同時一左一右朝屠蘇招呼,簡直不給他任何逃跑的餘地。
情急之中,屠蘇向後一仰,仗着身姿靈活,下腰躲過那一下,而後低頭一竄,就從那銅牆鐵壁般圍成環的雙臂中逃脫出來。
兩人的差距在身材,取勝的關鍵也在身材。屠蘇記得小時候師兄教自己打拳時曾說過,每個人的天賦不同,習武所取的門徑也不相同。屠蘇的觀察力敏銳,學習和模仿的能力也強,所以在對戰中好好利用對方弱點,便是他在實戰中取勝的關鍵。
這是屠蘇第一次真刀真槍地參加比武。他是初生之犢,雖說在經驗上稍遜一籌,卻也有新手的優勢——不會被壓力所累。面對壓倒性的戰況還能冷靜思索應對方法,不像其他拳手一見到對方身材就吓得丢盔棄甲。
兩人上場後已經交過幾拳,屠蘇也不輕不重地挨了對方兩下,嘴角滲出了血跡,但他腳下步伐絲毫不亂,始終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尋找機會。
屠蘇一面繞着那高山一樣的大漢轉圈,一面觀察對方用拳和移動的習慣,希望能從中找出破綻。身材魁梧高大的人通常都反應遲緩,眼前的大漢卻并不完全如是。屠蘇從各個角度都試探着攻擊過,成效不大。幾個回合下來,反而他自己又吃了許多拳,眼角腫起一塊,肩膀也火辣辣的刺痛。
其中一次他被大漢正面擊到了地上,霎時全場爆發出一片歡呼。那大漢是贏家熱門,許多人都押寶在他身上,屠蘇現出敗象這些人當然求之不得。
這時就連裁判也蹲到了他身邊開始倒數。
屠蘇痛苦地眯着眼,在逆光中看見裁判的手指在自己面前一根根蜷起。直到裁判口中報出最後一個數字,屠蘇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伸出手在地上用力一撐,竟硬僵着背脊像拖一具屍體般把幾乎沒有知覺的身體帶了起來。
看臺上的人們大概是意外,瞬間全變成了啞巴。
過了一會,從看臺最遙遠的角落傳來零星的掌聲,接着掌聲逐漸變多,逐漸蔓延了整個空間。連屠蘇都沒想到,這些掌聲全都是為他而發。
他微微一怔,随即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來,甩了甩頭讓自己更清醒些。屠蘇知道,自己應該盡快調整戰略。兩人在速度上并沒有太明顯的差距,但是從對方一次次的出拳角度來看,他左手的揮動幅度不及右手大,可能是左邊肩胛受過傷,所以并不能像右手一樣自如地上揚。
屠蘇不是左撇子,但因為陵越對他的訓練十分嚴格,造就他左右手攻防技巧都練得十分均衡,因此左拳的爆發力也絲毫不遜于右手。
他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引那人上鈎,就專注用左拳變着角度出擊。大漢猛一看到屠蘇改用左拳攻擊,一開始也很防備,還擊得非常謹慎。這樣的攻防持續了十幾次,到後來那大漢也漸漸被惹得煩躁。這正中屠蘇的下懷,因為他攻擊的角度刁鑽,逼得對方也得拿出百分百的精力凝聚在拳上,重複的動作累加起來,角度和姿勢都逐漸形成了定勢。那大漢就像是一部機器,一拳比一拳重,出拳的角度卻也一拳比一拳窄。
屠蘇沉住氣,緊緊盯住對方的動作,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幅度地喘氣,觑準了對方一拳揮出,兀地換了拳法,以驚人的爆發力跳起來,從上向下一拳砸向大漢面門。
誰也沒有料到那黑熊一樣的壯漢會像被瞬間拔掉插頭的機器人一樣轟然倒地。
那驚天動地的巨響就像是百米高樓轟然爆破,不僅是拳臺,連就近的看臺都被帶動得震了三震。
整個場子裏靜默了大約三秒,之後爆發出轟然的掌聲。不論贏錢的還是輸錢的,這時都忘了賭局這回事,單純為了眼前這個勇敢的年輕人由衷地拍擊手掌,高聲歡呼。
裁判走到大漢跟前倒數,然而那大漢的鼻孔汩汩冒着鮮血,兩眼上翻,早就人事不省了。
屠蘇的拳頭被裁判抓住,高舉起來。
他緊繃的心弦終于放松下來,在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中茫然看着四周為他響起的聲浪,這才朦朦胧胧地,感覺到一絲喜悅。
屠蘇的嘴角幾乎是本能地彎起了弧線,然而讓他笑的并非是來自搏擊的快感或者勝利的榮耀。這是一種兌現了諾言的滿足,和終于能為一個人做些什麽的踏實。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的另一間房裏有幾臺監控屏幕正同步播放着拳臺上勝利的一幕。
先前左眼上有疤的男人盯着屏幕,眉頭皺緊了看起來很有幾分局促。大漢的敗北大出他們意料之外,誰也沒有想到賽況會發生這樣的逆轉。
他回頭,躬身朝向另一個男人,面帶難色:“霆哥……大只強看樣子是廢了,以後怎麽辦?我們接下去還有幾場都預定他出賽的,現在泡湯了,沒人頂啊。”
“沒人?”阿霆坐在一把大班椅中,斜眼睨了一下屏幕,露出淡定從容的笑容,拿下巴點了點畫面中單手高舉的勝利者,“這難道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