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此刻陵越坐在阿霆的車裏,心裏想的也是之前與紫胤的對話。他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是機會,也還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夠把握好這個機會。

車子越開越偏,窗外的燈光漸少景色越發荒僻。陵越安靜地坐了一陣,終于忍不住轉頭問阿霆:“你打算到哪裏給我慶祝生日?”

“快了。”阿霆加一腳油門,汽車随之呼嘯一聲,帶着兩人加速向盤山道路駛去。

直到攀上了一個沒有路燈的山坡上,阿霆才潇灑地甩了個彎停下。

陵越向周圍掃視了一圈,沒有見到一絲人煙:“你這是準備慶生還是滅口?”

“你一個O記阿Sir被人見到和古惑仔混在一起很好看麽?”阿霆沖他挑挑眉毛,意思好像在說我揀這地方是為你的前途着想,你是不是該感激而不是責問呢。

陵越的确沒有想到他的用意,頓了一下,一時也不習慣對他說感謝的話,生硬地接:“那在這裏,要怎麽慶祝?”

“你還要香槟鮮花燭光晚餐麽?都是大男人,再來蛋糕蠟燭這一套不是太老套了?”阿霆忽然松開自己的安全帶,一手伸過來摸向後座,像在找什麽東西。

他的身體傾到兩張座椅的中間,頭已經靠向陵越的椅背。陵越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一點洗發水味,這才發現今天的阿霆沒有上發膠。覺得難怪剛才自己覺得他看起來和平時不一樣,少了許多的戾氣,像一只被捋順毛的家犬。

“喏,給你這個。”阿霆終于從扔在後座的外套裏摸出一張帶外殼的光碟,放到陵越手裏,“這是你師弟打拳賽的錄像,其他的副本我全都銷毀了,這個要不要毀掉随你意思。”

陵越一怔,看看光碟再看看阿霆。

“你的師弟不是你的心肝寶貝?怎麽樣,這份壽禮合不合意?”

陵越默默把光碟收起來,轉頭的時候瞥見阿霆笑意盎然的眼神。阿霆今天一路心情都大好,只要稍一聯想也就能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陵越暗自深呼吸,覺得自己果然還沒有足夠的經驗,阿霆每一次沖自己笑都會讓他更心虛一分。

大概很少有人能以騙人自娛,特別是陵越這樣從小就剛正得有些死板的正人君子,每說一句謊話就像是在打他自己的耳光,讓他做人的底氣流瀉掉,變成一具蒼白沒有靈魂的僵屍。

于是他避開與阿霆的對視,避重就輕道:“要是有吃的就好了,剛才出來得太匆忙,什麽都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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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那些拳館的師兄弟沒給你準備?這麽多外賣,不會啊……要說手工蛋糕不一定好吃倒是有可能。”說到這裏阿霆輕笑了一下。

劉海放下後的他在笑的時候會顯出難得的一點天真,讓人把注意力都轉移到那兩邊各有深淺的酒窩,而不是稍嫌犀利的眼神。

陵越看着他:“你一直跟着我?”

阿霆在駕駛座上正了正坐姿,重新扣上保險帶:“現在才知道也太遲了吧,陵Sir。我看你們警方的反跟蹤訓練還有提升空間,以及,今後你要是有什麽想騙過我恐怕會有困難。要記得我可不是沒有提醒過你,萬一不小心衰在我手上,啧啧,你可能會死得很慘呢。”

阿霆說這句話的時候似笑非笑,陵越只覺得背後一凜,就像有人拿一片冰涼的刀刃貼在他的後頸,從脊椎的頂端一直摩挲到尾骨。

阿霆沒發現他神情的異樣,他說完那句玩笑話就去打開了後備箱。陵越看見那裏面什麽都有,蛋糕、披薩、牛腩面,甚至還有一瓶香槟。也許他剛才不說那句肚子餓的話,阿霆就會開着一車原封不動的食物回去,然後把它們遺棄在不知哪個角落的垃圾箱裏。

陵越看着這一後備箱的食物,忽然感覺不到餓,只是胸口有一些沒來由地發澀。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也正因為這份清醒,才越發的感覺到那股奇異的矛盾。

兩人沒花多少時間就吃完東西。阿霆在陵越的堅持下沒有喝酒,開車送他到住宅樓下,約好了下個禮拜做鑒定的時間,兩人便分別。

此時夜深,萬家燈火也都漸漸熄滅,喧嚣了一個白天的動感之都終于有了要歇一歇的意思。四周萬籁俱寂,走廊上靜得只聽得到歸家人的腳步聲。

陵越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客廳打開燈,就看到屠蘇歪倒在沙發上。他生怕吵醒屠蘇,連忙調暗了燈光,走到自己房間,取了條被子來給他披上。

屠蘇雖然睡着,嘴裏一直喃喃地在說夢話。陵越趁給他蓋被子時俯身下去,聽到了他說的什麽,眉毛不自禁蹙了蹙,像有一點動容。

“對不起……對不起……師兄……”屠蘇來來去去都是這兩句。

陵越擡頭,看見餐桌上兩只碗,裏面是滿滿當當兩碗面。時間久了,底下的面已經泡得發漲,頂上的卻都風幹了,像标本一樣。

他這才想起來,往年自己生日都必然和屠蘇一起過,儀式再簡陋,一碗壽面總是少不了。不過之前的面都是陵越自己煮的,屠蘇究竟是什麽時候學會的煮面他卻是不知道。

屠蘇在沙發上翻了個身,被子滑下一角,陵越趕緊過去替他掖好,在他身邊坐下,一面隔着被子輕拍他肩背,一面看着屠蘇的睡顏,聯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往事。

在陵越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發了高燒,已經看了醫生吃了藥都不見起效,整個人燒得暈暈乎乎,捂在被子裏也還是渾身發抖。當時的屠蘇年紀還小,在旁邊急得手足無措。他也不知從哪裏看來的什麽邪門電視劇,居然學劇中的情節脫光衣服鑽進被窩裏抱住自己,說什麽要用體溫來捂暖師兄讓他發汗退燒。

第二天陵越醒來,燒退了,神志也終于清醒過來。他看見屠蘇像條八爪魚似的赤條條纏在自己身上,兩人貼在一起的皮膚上黏糊糊的都是汗,只覺得又好笑又感動。

師兄弟兩個從小就是這麽相依為命。小時候的屠蘇乖巧聽話,不像長大後這麽羞澀木讷,不論到東到西跟在陵越身後,就像一條安靜的小尾巴。

當時陵越雖然年長些,畢竟也還是孩子,不像成年人那樣面面俱到,照顧起比他更小的屠蘇一樣也鬧了許多笑話。

陵越記得,有一次屠蘇感冒,自己喂屠蘇吃了過期藥品,屠蘇上吐下瀉幾乎脫水,半夜裏他背起屠蘇一路飛奔到醫院,對着值班護士幾乎下跪,哭着大喊“我師弟快死了求你救救他”,反倒是在背上的屠蘇拿勾在陵越頸前的手臂碰一碰他,小聲在他耳畔說了聲“師兄我死不了你別吓壞人家……”。

往事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過去的回憶不管是苦是甜,都深深镌刻在陵越心上。不論他的師弟身份如何,有什麽樣的背景,都改變不了這一切,也磨滅不了他們共同經歷的點滴。

“對不起,對不……你別走……師兄……”睡着的屠蘇反複着那兩句話,不知他在夢裏見到了什麽,眉頭緊蹙着,連擱在被子外的拳頭也攥起來,像是十分焦灼又十分無措,就像當年陵越發燒時他臉上的神情一樣。

陵越靠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拳頭,忍不住又伸手撫了撫他眉心,嘆氣一樣地道:“傻瓜,說什麽對不起。師兄不論做什麽,都是自願的,心甘情願……”

屠蘇動了動腦袋,卻沒有醒。他仿佛在夢中感覺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慢慢地眉頭松開一點,伸展五指,反握住覆在自己手上的手掌,牢牢抓住沒有再放開。

陵越覺得,內心松動的那一方決心之石終于又牢牢地鎮了回去。

一個禮拜後,陵越如約在親子鑒定所見到阿霆。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咨詢室。阿霆把墨鏡摘下來,一旁的護士都看愣了,盯着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開玩笑地說:“我看這已經不需要鑒定了吧。”

阿霆看了一眼陵越,笑了笑:“還是保守一點好,萬一不是,也省得有人背無謂的包袱。”

現代科學的發展之快實在超乎人的想象,驗個DNA如今比檢查牙齒還簡單。兩人經過簡單面談咨詢後被帶到了采樣室,護士取出棉簽給他們各自取了三次口腔拭子,鑒定樣本就算提取完畢。

兩人走出采樣時,收到一張通知單,上面寫着三個工作日後領取報告,接下去就只需要等待了。

“怎麽,意猶未盡?”走出鑒定所,阿霆看見陵越一臉悵然,笑着問他。

陵越怔怔地點頭:“是有點……可能過程太快,沒什麽感覺就結束了。”

“你以為還是古代麽,要滴血認親,再來個祭祖拜天什麽的嗎?”阿霆低頭看一眼手表,“時間還早,去不去吃點東西?”

陵越本就空了一天出來,現在采樣提早完成,他沒有別的日程,便應承道:“好。”

到了地方,陵越才發覺自己好像是來錯了。

阿霆說“吃點東西”,卻沒有帶他去餐廳。車子在soho區停下,陵越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但沒好意思開口,安靜地跟在阿霆身後沿斜坡拾級而上。

Soho是出名的酒吧畫廊餐廳區,白天這一帶都安靜,特別是工作日的時候,附近寫字樓的金融才俊還沒有下班,半山豪宅裏的闊太也還沒有起床,沒有多少閑人會來這裏亂逛。臨街的酒吧大門緊閉,馬路上只有掃街的清潔工人在發出聲響。

“霆哥早!”

“霆哥!”

“早上好,霆哥!”

才轉過一個街口,就見到一輛大卡車停在路旁,幾個青壯年上上下下地正忙着卸貨。陵越不曉得他們是不是社團分子,但見他們看到阿霆都恭恭敬敬的,料想跟恒字頭應該脫不了幹系。

這些人動作小心,手上擡的都是大大小小包裝好的長方形扁盒子,依稀是畫框一類。

阿霆與他們打過招呼,示意陵越跟自己進去。穿過裝修精致的大門,裏面的空間豁然開朗,挑高的天花中間有玻璃的天窗,白天太陽投射到青灰的地面,有一份特別的寧靜味道。

“這裏怎麽樣?”阿霆臉上不無得意。

“很好。”陵越環顧一下,從阿霆的表情上看出些什麽,“這裏……你開的?”

阿霆那稍作掩飾的得意終于像解脫了枷鎖,恣意釋放出來:“畫廊兼餐廳,最近不是很興這一套的麽?明天正式開張,今天找你來順便試菜。這裏我只是股東之一,其他還有幾個大老板打本,有錢賺沒人會嫌多的。你看,有機會撈正行沒人會想一輩子打打殺殺,這只是時機問題。”

陵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大致能猜到他說的“大老板”是哪幾位。其實要是阿霆沒有社團地位,怎麽可能近得了他們的身。他們這樣捆綁在一起也不過是互相利用,這些人借阿霆的手處理掉他們不願髒手的麻煩,要他幫忙收樓收賬,甚至在某些商業談判中恰到好處地給對手一些威吓,表面上與他稱兄道弟說他後生可畏,實際心裏只不過當他踩在鞋底的一只踩腳凳,牽在繩上的一只看門狗。

要是有一天阿霆不再撈偏,對那些大佬們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到時這個利益團體自然會土崩瓦解,哪有人跟他合夥做什麽正行生意。人總是愛向上看的,真正光明正大的生意這些大佬們只會和更有資本的人做,絕不會輪到一個黑社會的古惑仔來揩油水。

陵越不知道阿霆是不明白這點還是故意裝傻,只覺得這時候他臉上的光彩是如此耀目,天真得讓人動容。他沒有掃阿霆的興,給面子地贊道:“看起來很不錯。”

“總有一天。”阿霆指了指街對面的摩天高樓,“我也可以穿西裝打領帶坐在那裏最頂層的大班房裏。成功的方法有很多種,何必非要走別人走過的路?他們行,我也一樣可以。”

他說的自信滿滿,熱情洋溢,仿佛口中金光閃閃的未來近在咫尺,只消一伸手便可以盡在掌握。

然而旁邊的陵越卻在同樣的話語中看見了截然不同的一副畫面。他不忍心去戳破,也不忍心去深想,以自己僅有的一絲同情堅守住了沉默。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大家發表意見~要是有關于周邊和贈品的建議神馬的就更好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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