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屠蘇翹了一節課。
在此之前他只有過一次翹課的經歷。屠蘇在上中學的時候因為和班上的同學鬧得不愉快,曾試過突然負氣離開學校。結果當天陵越就被班導師叫來,翻遍整個紅磡找了他足足一個下午。至今屠蘇還記得陵越最後在家門前看見自己時,紅腫着眼睛強忍怒氣的表情。
從那以後屠蘇就不敢再随随便便翹課,不論班上的同學如何排擠他辱罵他說他是無父無母的野種,他都一律裝聾作啞,告訴自己無須在意。只要令他在意的師兄不會再為他操心,其他的相形之下都微不足道。
但是這一次,無論屠蘇多麽盡力地坐在教室都好像靈魂脫殼一般,什麽都聽不進去也什麽知識都消化不了。
Dan的朋友說阿霆原來就是地下拳賽的組織者。屠蘇聽到這個消息随即聯想到師兄,他不由想到師兄為什麽會和阿霆扯上關系,不由去想這一切是不是又為了自己。
屠蘇的自制力一向十分了得,然而此時卻像失去了控制。他反複撥打陵越的手機,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機械的系統應答。屠蘇握着電話在街頭茫然停下腳步,将千頭萬緒在腦中纏繞,他想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厘清這每一樁事情中的聯系。
“站住!”路中央忽然跳出幾個人,擋住了屠蘇的去路。看樣子這幾人尾随他已有一段時間,只是屠蘇心不在焉,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屠蘇看他們一眼,嫌惡地皺了皺眉,縱然他朋友不多,平時也不主動與人結怨,但面前的這幾個卻算是少數和他有過節的人。
他認出為首的那個古惑仔,正是前些日子拐賣未成年少女賣淫被芙蕖攪黃了買賣的人。這人賊眉鼠眼,一見就是虧心事做多了的模樣,讓人從心底裏讨厭。屠蘇心想冤家路窄,本能地擺出架勢,做好了打上一場的準備。
“哎慢着,慢着!我們可不是來找你晦氣的!”那人見他捋起袖管,立刻慌張起來,“我是來,是來……問問,你……是韓雲溪嗎?”
“什麽?”屠蘇完全聽不懂他的話。
旁邊的小喽啰見狀,悄悄拽了一下為首那人的領子:“會不會是弄錯了,我看這小子傻乎乎的,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嘛。”
他的聲音還不夠小,被屠蘇一字不差地聽了去。屠蘇于是追問:“知道什麽?”
多嘴的喽啰立即噤聲,怕事地瞄瞄自己的老大。
那老大大着膽子又問下去:“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要是認真算起來,你當年也該有八九歲了吧。怎麽,出事之前的記憶全都沒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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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皺一皺眉,被送到天墉拳館之前的事他的确都不記得了。聽館主說,他的父母是在一次遠足外游時遭遇山體滑坡而喪生的。屠蘇當時被母親護住而撿回一條命,但由于後腦受到震蕩,事故之前的記憶全都遺失了。
關于自己的身份,屠蘇只知道自己的身份證件上的名字一直都叫“百裏屠蘇”,他想記憶可以遺失,但身份信息總該不會有錯。涵素館主曾告訴過他父母的名字,兩個人名裏沒一個姓韓。于是屠蘇道:“我不明白你說什麽,我不叫韓雲溪。”
那為首的古惑仔摸着下巴,一臉困惑:“沒理由啊,仔細看看,跟休寧大小姐的确有七八分神似的……”
他的跟班在旁邊道:“大飛哥,會不會是歐陽少恭搞錯了?要不我們去問問他?”
被叫大飛的古惑仔一個爆栗敲在小弟腦袋上,壓低聲音罵:“你傻啊,你問他就答,你當歐陽少恭是你們家看更嗎!要不是我們後來跟着他,能打聽到小少爺的消息?他有線索還不緊緊握在自己手裏,會跟外人分享?別做夢了!歐陽少恭就是想捏着小少爺做籌碼,等他拿到了天哥傳下來的那支龍頭棍,才好自己東山再起。”
屠蘇想起來,當初歐陽從這班人手底下救出自己的時候,也曾提過“天哥”這個名號。歐陽說過自己跟的老大叫做韓天雲,一家三口早在十年前就因為車禍身亡。如今這幫古惑仔口口聲聲的叫的那個“韓雲溪”,不知是否就是那個韓天雲的孩子。
可按歐陽所說,那孩子明明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即便他沒死,自己又怎麽會跟這黑道太子爺扯上關系。屠蘇簡直想都不敢想這種假設成立的可能性,這十年來他一直跟随陵越生活,自然也養成了與陵越一樣黑白分明嫉惡如仇的是非觀念。這些欺善怕惡見不得光的古惑仔一直都是他最瞧不起的人,屠蘇平時連看他們一眼都不願意,更別說是與他們扯上關系了。
他見兩人沒有出手的意思,就側身繞開他們:“我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麽,但很明顯你們找錯人了。我叫百裏屠蘇,不認識姓韓的,也跟姓韓的沒有關系。你們要找的人不是我。”
“難道真的搞錯了?”大飛撓撓頭,看着屠蘇離去的背影,忽然不死心地叫,“你右肩上難道沒有一塊傷疤?一個,一個圓形的彈痕?那是在你小時候有一次天哥被人暗殺,兇手誤傷到你留下的。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但傷疤總應該還在的吧,傷疤是騙不了人的!”
屠蘇的腳步忽然頓了一頓。
“你們真的找錯人了,我沒有這樣的傷疤。”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便加快腳步走了。
大飛見他沒有反應,垂頭喪氣地招呼小弟撤退。
“大飛哥,要不我們再去問問十三叔?他入社團比我們早,當年天哥被人暗殺的時候他也在場,知道的底細肯定比我們多。”
“你說那個廢人……他的腳廢了之後整天就靠吹牛過日子,不給他塞錢能問出點什麽。”大飛見屠蘇這裏問不出進展,頗有些氣惱,想了一想,終于還是軟化下來,“算了,就當我救濟他。打給兄弟問一問,十三叔現在在哪?”
茶餐廳裏杯盤交錯,熙來攘往。這時候正是午餐高峰,大部分食客都匆匆坐下匆匆吃完,有的趕不及堂吃索性打包,趕着完成剩下半天忙碌的工作。
如此繁忙的環境中卻有一個人格格不入,像尊佛像般坐在角落的卡位裏,慢慢啜着一杯奶茶,對着一碗公仔面細嚼慢咽。
餐廳老板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沖那人堆起笑臉道:“十三叔,上個月賒的那筆帳是時候清了吧。”
十三叔擡起臉來,不耐煩地剔牙:“啧,這麽一點小數目,你還跟我計較。不就幾杯奶茶幾個菠蘿包的錢麽,我幫襯你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賴過帳,你說啊!”
老板臉上現出一抹略帶譏諷的笑容:“是,你老人家是沒有賴過帳,只是賒——得有點久而已。對了,之前不還有個年輕人老是來找你聊天,我看他塞了不少錢給你的。怎麽,賭馬又輸光啦?”
“哦~那個後生仔啊。”十三叔撇了撇嘴,“你以為我腿瘸了,腦子也傻了啊?他是差佬來的,找我打聽當年的資料呢!以為我真的看不出來?爆些簡單的料就算了,哪能不停往下面說,我又不是二五仔……”
老板知道十三叔的背景,也聽他提過不少次龍幫的過去,向來沒拿他當回事,便道:“龍幫早就垮了這麽多年,樹倒猢狲散,還能翻出什麽大浪來?就是差佬來問料又有什麽關系,你随便扯兩句就有大把鈔票進賬,這麽便宜的活不做白不做呀。”
十三叔一臉鄙夷:“哼,我十三是那樣的人麽?再說,龍幫要重振雄偉是分分鐘的事。當年韓老大跟泰國人的毒/品交易雖然被斷正,卻是在收了款以後才被警察殺進來的。事發之後也沒聽警方提起過任何關于毒/款的消息,你怎麽知道他逃跑的時候不是鋪好了後路,準備卷土重來?”
老板一哂:“人都死了,怎麽卷土重來?”
“他的兒子還……”十三叔忽然意識到自己多嘴,連忙剎住,“你這家夥,要不是認識你這麽多年,我還當你是卧底來跟我套資料呢。好了別廢話了,不要耽誤我研究馬經,等贏了這一場,什麽帳都能清了。”
“又來……”老板見他又要拖,也是無可奈何。但畢竟十三叔是老主顧,罵不得也趕不得,唯有由他去。
“十三叔!”店門口忽然闖進五六個紋身大漢。他們嗓門大舉止粗,一看就是古惑仔,看得老板不由暗暗叫苦。
那幾個人卻掏了一疊現金扔到老板面前,十分豪氣地說:“十三叔賒你的帳這裏的數夠不夠,不夠再補,多餘就當是預付下個月的茶錢!”
“夠夠夠,這麽多,當然夠了!”老板捧起錢,樂得眉開眼笑。
那幾個古惑仔中為首的一個得意地大笑起來,走到十三叔面前坐下,開門見山道:“十三叔,好久不見!我是大飛,不知您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十三叔裝模作樣地掏掏耳朵:“哦,大飛,難為你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想打聽什麽,別繞圈子,說吧。”
“好,爽快!”大飛大馬金刀地在他對面坐下,“我就是想問一問,關于小少爺的事。”
十三叔臉色一變,立刻警惕起來:“人都死了,還問什麽?”
“要是沒死呢?”大飛意味深長地追問,“要是,有人偷龍轉鳳,把人藏起來了呢?”
“你是說……警察隐瞞了他的消息?”
大飛緩慢地點了點頭,看着十三叔神秘道:“你該知道歐陽他回來了吧?要是沒有理由,那小子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回來?別忘了,他當年可是撞過警察的!他只要在香港一露面,警察還不24小時貼身跟他。要不是為了回來找什麽,他何必這麽辛苦?”
“他回來找韓少爺?不可能吧……十年了,要是韓少爺沒死,怎麽可能十年沒有音訊。”
“那是大家沒有想到這一層!當年警方搞垮了龍幫,人人都忙着自保,跑路的跑路,撇清關系的撇清關系。連天哥的身後事都沒人敢搞,天哥最後一程走得多凄涼你不是不知道!誰還會有心情關心一個小孩的死活?可現在不一樣,江湖局面這麽亂,人人都在想出路。要是這時候能有天哥的龍頭棍出山——再加上我聽說過一些傳言,說天哥死後留下了一大筆毒/款沒有被發現——要是這兩樣東西能到手,那別說統一香港的社團,就是再現當年龍幫的雄風都不是不可能!”
十三叔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歐陽回來找韓少爺,目的其實是為了龍頭棍和那筆消失的毒/款?”
“呵,看來十三叔也不是沒聽過這個傳聞嘛。歐陽這小子有多精明狠辣你不是不知道,萬一給他上位,我們還有地方站嗎?”大飛向前傾了傾身,壓低聲音道,“不如我們合作,或者還有機會跟他鬥一鬥。”
十三叔被他說得有一絲心動,擡眼看了大飛一眼:“怎麽個合作法?”
大飛賊賊一笑:“你告訴我,當年那個出賣天哥的卧底是誰。我知道你後來偷偷去調查過,一定是知道的,只不過這些年來勢單力孤,沒有辦法替天哥報仇,才一直假扮不情罷了。”
十三叔的眉毛動了動,明顯是被他說得心動,但內心卻在掙紮。
大飛見狀,立即作勢要走:“哎,你這麽不相信我就算。反正消息爛在你肚子裏也開不出花來,社團的舊人也不止你一個,我還去問別人吧。”
“诶等等,你別走!我只是年紀大,記性不好要回憶一下罷了。”十三叔忽然攔住他,下定決心似的道,“那個卧底我知道,他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大飛的小弟忽然大喝一聲:“大佬,你看那不是……”
“瞎喊什麽,沒聽見十三叔要……”大飛煩躁地回頭,卻見一個極熟悉的背影從座位上彈起,飛快閃出門去。
這背影他們剛剛才見過,因而看得分外清楚——是屠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