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香港的夜色沒有車水馬龍沒有斑斓霓虹是很奇特的一件事。陵越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寧靜的港灣和映在落地窗玻璃上自己拿着酒杯的影子,覺得這同樣也是很奇特的一件事。

他以前幾乎滴酒不沾——不是不能喝,是他覺得喝酒會失去清醒,而他不喜歡那樣的感覺。但是阿霆說,為了慶祝親兄弟骨肉團圓,一定要開最好的紅酒慶祝。陵越說不過他,只好拿起酒杯。

“這只酒杯你捏了30分鐘,本來是剛好的溫度,再下去酒被你的體溫捂暖了,味道就不一樣了。”阿霆從後面過來,并排站到陵越身邊,同他一起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海。

陵越笑笑,把手裏沒碰過的杯子遞給阿霆:“反正我也嘗不出好壞,這麽矜貴的酒還是少浪費一點的好。”

“你是我哥,怎麽能說是浪費?”阿霆笑着又把杯子推回去。

自從拿到報告起,他就固執地認為陵越是哥哥。陵越問過他為什麽,他只是聳聳肩,無厘頭地答了句“覺得是”。陵越見他如此霸道,反倒覺得他更有些大哥樣子。但他一轉念想到紫胤給的那份報告上的結論,就一下沉默了,也沒有和阿霆争論的心思。

“一個男人最終極的目标,住大屋,飲靓酒,你現在是不是都實現了?”陵越看着阿霆站在窗前俾睨天下的樣子,說道。

“不。”阿霆凝目眺望遠方。

他的別墅位處半山,四周除了黑漆漆的山坡就是月光下微微泛着粼光的海面。要是一個人走在外面,還有點說不出的陰森。但是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屋裏就不一樣,外面的野風樹影都不過是面前的一道景,就像電影院裏被熒幕框過一道後的畫面,與自己沒有切身關系,影響的只是看戲的心情。

阿霆看着遠方,低頭抿了一口紅酒,淡淡道:“還不夠。”

陵越轉頭看他,那眼神像在問:“你還要什麽?”

阿霆看了他一眼。

這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回答清楚的問題,所以阿霆轉過身,把手上的酒杯放在屋子中央的茶幾上。然後他穿過空曠得十分奢侈的客廳,打開冰箱,裏面的生果箱裏滿滿的都是橙子。

他俯身拿起一個抛給陵越。陵越伸手接住,覺得有些莫名,卻見阿霆自己也拿了一個,一面剝一面道:“我媽以前是賣橙的。在女人街街口擺攤,從我小學一直賣到中學,風雨不改。但從小,我就沒吃過一個新鮮的橙子。每次都是壞了,或者皮皺到發幹不新鮮了,才輪到我們兩母子自己吃。新鮮的橙子全都拿去賣錢,換生活費和我的學費。”

陵越聽阿霆說起舊事,也放下酒杯,兩手捧着橙子慢慢地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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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生前沒過上過好日子。……她身體熬壞了,雖然沒生過大病,但四十多歲不到五十歲的人,身體已經蒼老得好像七八十歲。最後在醫院裏的時候,醫生說她的身體要再恢複已經不可能。就算活下去,也是要在醫院裏帶着呼吸機,靠輸液和定時打針來吊命,神智也大多數時候都不清醒。”阿霆笨拙地剝橙子,他的動作太粗暴,汁水順着手滴到地板上,他也沒有理會,只是自顧自地講那些陳年往事,“後來有一次,她病情突然加重,算上那次已經是第三次了。醫生問我要不要用猛藥,說可能有機會救回來。我問他,救回來是不是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不能說話不能動,每天躺在床上挨日子。他說是。我就說,算了吧,我不簽字。你讓她走。”

陵越的手停了一停,他沒有擡頭,沒有去看阿霆。阿霆的聲音聽來非常平靜,平靜得有些異常。陵越怕自己一擡頭,會察覺到與聲音不一樣的表情,然後幹擾到自己聽下去的心境。

阿霆胡亂剝完橙子,塞了一瓣到自己嘴裏,像嚼蠟一樣地嚼了幾下,咽下去,道:“她已經熬了幾個月,每天都是插針拔針。夠了,真的夠了。她熬了一輩子——我不要她再熬。”

他的手一重,新鮮橙子的汁水便更加恣意地往外冒。

“在她走之前,我給她剝了一顆橙。我想讓她吃,可是……”阿霆的聲音停下,過了好一會,才很輕很輕地道,“她已經吃不了了。”

陵越終于轉過頭來,看見阿霆背對着自己,頭垂得極低,像一尊雕塑,不,更像一具垮掉的泥胎,沒有塑好型就已經凝固了,歪歪斜斜地僵在那裏。

頭頂的燈光照下來,投射到他的背脊,将他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長便扁,更顯出一個人的孤寂。

橙子很甜,汁水在手上也顯得粘膩。阿霆甩了甩手,像是很厭煩這種感覺,擡手把剩下的半顆橙子扔到垃圾桶裏,然後用力甩手,想甩掉上面的汁液。

“這樣沒用的,沖水吧。”陵越快步走過去,抓起阿霆的手,塞到半開放式廚房的水槽裏,給他開了水沖洗。

陵越把自己剝好的橙子放在旁邊料理臺上的碟子裏,推到水槽邊上:“吃這個,我剝好的。”

阿霆看了眼碟子,上面的橙子被剝得一絲不茍,一瓣一瓣都仔細分開,連白色的筋也都被挑去。他喝了酒本來就有一些茫,這時候看着陵越剝的橙子出神,反應就好像電影的慢動作,兩只手仍舊塞在水流下面,一直都沒有拿出來。

陵越過去給他關了龍頭,知道阿霆大概是酒勁有些上頭,想給他找紙巾擦手。

阿霆的眼睛卻還是盯着橙子,喃喃道:“我想吃。”

“嗯?”陵越沒反應過來,順着他的視線看到瓷碟,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橙子。

可是阿霆的手還沒有擦幹,陵越左右看了一下,見擦手紙遠在客廳的茶幾上,想想過去又過來太麻煩,就伸手拿了一瓣橙子,塞到阿霆嘴裏。

阿霆起先也是一愣,慢慢地嘴巴動了動,終于像活過來似的開始咀嚼。他嚼得十分仔細,很快吃完一瓣,又眼巴巴地看着陵越。

陵越要去給他拿紙巾,還沒走開幾步,像有感應似的一回頭,就看到阿霆看向自己的眼神。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帶着小屠蘇的時候,只是比起屠蘇,阿霆又有某些地方不同。這些不同讓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在這平靜的表象上敲出一絲裂縫來。于是陵越又拿起一瓣橙子,塞給他。

“很甜。”阿霆中肯地評價。

“嗯,這些橙子很新鮮。”陵越道,然後給他喂完了碟子裏剩下的幾瓣。

“當然,都是上等貨。我讓專賣進口鮮果的超市每個星期選好貨送來。”

陵越問:“這麽多,你吃的完?”

“吃不完就扔。”阿霆無所謂地道,他的眼神灼灼,與先前判若兩人,就好像一團寂如死灰的焦炭忽然得了火種,熊熊燃燒起來,他微揚起嘴角,道,“反正現在我扔得起。”

陵越終于明白他在阿霆眼中看到的,那絲和屠蘇不一樣的神情是什麽。阿霆就好像是一個投錯了胎的野心家,明明滿腔壯志大得可以破天,卻被逼困在小小的一隅,過了這麽多年忍氣吞聲的日子。

屠蘇也經歷過困苦,但他只求平安幸福,只願與身邊人朝夕和睦、寧靜喜樂就萬事皆足。

阿霆要的卻顯然沒這麽簡單,他要的更多更大,就連陵越也不知道什麽才能夠滿足他。

陵越只知道,貪心的人是永遠都不會知足的。如果不知道剎車,那就只能一味往前沖,越沖越快越沖越失控。直到有一天,即便看見面前是萬丈深淵,也再沒有辦法懸崖勒馬。

阿霆接過陵越遞來的紙巾,擦幹了手,又坐到沙發上捧起自己的酒杯。他架起腿,一手擱在沙發椅背上,頗有些君臨天下的姿态。

陵越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撥了撥自己的酒杯,終于拎起來喝了第一口,感覺喉嚨有點澀澀的,不知這幾萬塊一瓶的東西有什麽好。只是酒意終于能讓他開口:“這麽說,你現在生意還不錯?”

“還算OK。”不知是酒精讓阿霆放松,還是那份報告上的結論讓他卸去防備,他側過頭,看着陵越笑了笑,“當然跟當差比起來,就不止OK了。”

陵越腼腆地笑了笑:“我也沒有其他能力,除了當差也幹不了別的。”

“你是嫌其他生意太髒,不肯沾手罷了。”

陵越搖頭:“就算你讓我去餐廳做一個領班,恐怕我都做不好。上次在你的餐廳裏吃那一頓飯就已經快透不過氣了。我從小在拳館長大,周圍也都是一群老粗,實在是不适應那種環境。”

“哪會有這種道理,我也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不是什麽天生的富貴命。我能學會,你也一定沒問題。”阿霆臉上又揚起些許得色,“有機會帶你見識更好的。”

陵越看着他輕嘆一聲:“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哪裏來的自信。我看那裏的餐具臺布,每一樣都那麽名貴。刀叉都是純銀的,看那些盤子也都各有來歷。你就真的沒有壓力,自信不會虧本?單是那裏的租金,就已經很不得了了吧……”

阿霆聽他扯到生意上去又總是說些晦氣話,已經有些不快,驀地放下了杯子:“我說過,有大老板罩着。不怕。”

陵越卻像是沒看懂他的臉色,兀自唠叨着:“可是大老板沒理由砸錢讓你虧啊?我聽說那些生意人,尤其身家越是豐厚的生意人,他們往往越是吝啬,連一點虧也不肯吃。做什麽都斤斤計較,絕不會白給人占便宜。你跟他們合作,會不會其實他們布好了什麽圈套在等你?你有沒有想過……”

“你也知道這是生意。”阿霆打斷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很臭了。

他對陵越算得上和顏悅色,但那也只限于聊些無足輕重的話題。他可以對人和氣,但不代表他們就有資格教訓他。自從阿霆在社團內紮職以來,已經沒人能對他說三道四,如今陵越膽大包天摸了老虎尾巴,阿霆也是念在他不知就裏,才沒有當場變臉。

他冷聲道:“做生意就不能只看眼前,要看長線。在商言商,有贏有虧也很正常,他們這麽成功,自己當然懂得分辨。這些事情,你就不用為我操心了。”

“哦。”陵越像是剛剛頓悟,點頭道,“對不起,我只是……想到你好不容易有一樁正行生意。希望可以好好發展,未來有好結果而已。”

陵越的語氣尚算柔和,可他剛一說完阿霆就忽然站起來,沒有理會也沒有回答他的話,端着自己的酒杯離開沙發,走到窗前,安靜地啜了一口,又一口。

陵越皺了皺眉,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是否試探得太過明顯,只能暫時不語,靜靜看着他的背影。

“我說過這是生意。”阿霆的臉映在玻璃窗上,表情深邃而莫測,帶一點夜海深處的冷意,“生意不分好壞,只有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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