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樓
陳盡站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道，神情恍惚。
她緩緩擡手觸了觸面頰，眸中滿布複雜之色。
陳盡靜靜将心緒平緩過來，冷靜下來的她掃視了一眼周身環境，暫且沒有發覺可疑之處。
眼前的階梯有上下兩條路可以選擇，陳盡看了眼高牆上粘貼着的3F字樣，知曉了自己現在正在三樓。
突然間，有一陣聲響像是開關被人摁下一般，由小漸大地播放了起來。
樓下好似圍堵了一衆人等，聲色嘈雜，亂七八糟。
“跳啊！”
“還傻站着幹什麽！”
“猶猶豫豫的裝什麽呢！”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呼喊聲高高響起，陳盡凝神去聽，發現聲響來源于左側教學樓。
她穿過長廊，手撐在鐵欄杆上往下看去。
左側教學樓下，圍滿了密密麻麻的鮮紅色，有學生，有老師，也有匆匆而來的消防人員以及警衛。
安全氣墊正在飛速地充着氣，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擡着頭，目光各有所異地看着同一個地方。
陳盡心中一沉，一個念頭幾乎是瞬息之間從腦海內噴薄出。
“你別裝了！！”
“有種就跳，沒種就下來啊！！”
“白芒——”
尖銳的聲音劃破灰色長空之時，陳盡已經放棄觀察樓下人員，改而馬不停蹄地朝更高的樓層奔跑而去。
她用盡最快的速度朝樓上奔去，一瞬間有些混亂的腦海恢複清明後，立刻就開始整理各個事件的關系。
上一秒白芒還在器材室內聲淚俱下地描述着他的母親，并絕望地預感母親的離去。
下一秒他就站上了高樓頂部，命懸一線。
該死的時間跳轉，每次其中發生了什麽細節的事情陳盡全都一無所知。
她只能夠調動大腦去猜，去想，去努力填補那些被莫名省略掉的細節。
【我感覺我媽媽，好像要離開我了。】
又輕又緩卻滿懷哀恸的語句，就這樣突然浮現在陳盡的腦海中。
也唯有這樣才能說得通，為什麽一直拼命隐忍的少年，突然走上了這樣一條不歸路。
只能是。
他的媽媽真的離開。
且是再也尋不回的那種離開。
“嘭！”
“嘭！”
“嘭！”
陳盡奔至頂樓，狠狠踹着那扇唯一連通着天臺的門。
門外刻意搭建起的遮擋物最後承受不住陳盡一次比一次狠戾的踹動，最終轟然倒塌，灰塵四起。
驟然傾瀉而入的天光，讓陳盡一眼看見了站在天臺邊緣，呆滞地站着面色放空的白芒。
他聽到身後不容忽視的動靜，轉動修長白皙的脖頸，沉默望來。
昳麗如花的漂亮眼眸空得如腐爛樹洞，黑黝黝一片什麽光亮都消失不見了。
陳盡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與白芒遙遙相望，兩兩無言。
“白芒，你下來。”
“有什麽話我們好好說。”
她不敢貿然上前，生怕驚擾了站在危險邊緣線的人。
白芒像是聽到了她的話，又像是對外界的所有聲色都充耳不聞，獨自陷入自我的世界之中。
他平靜地站在天臺邊沿高高砌起來的護牆上，展開雙手猶如一只欲要振翅飛翔的鳥。
背景是灰暗的天色，濃稠的雲霧卷成灰蒙蒙的一團，平白令人心緒難平。
白芒轉過身來靜靜盯着陳盡，突然綻放出一個讓天色失彩的幹淨笑容。
“你來了。”
他不意外陳盡的出現。
就像每次失意的時候她總會伸出手，抓住他，握緊他。
可這次大抵，連陳盡都救不了他了。
“你知道嗎，我本來以為只要茍活着，就還會看得見希望的。”
他的腳在護牆上牢牢站着，可穩定的地界在陳盡眼中卻像是一條晃動的線，瘦弱渺小的少年似乎随時都會不慎跌落。
她一邊凝神聽着白芒的自述，一邊在他空洞洞的眼中，一步步悄悄朝他靠近。
“可是媽媽死了。”
陳盡的腳步霎時頓住。
她瞳孔微震，不可思議地看着像是在講故事一般的白芒。
白芒朝她微微一笑。
“她就死在那張，曾經天冷時我們曾相依偎過的小床上。”
“沒有血跡，沒有傷口，她睡得如此安穩平和。”
“原本世界在她的襯托下，顯得那般安靜，直到有人失聲尖叫。”
“回過神來才發現，打破這份平靜的人是我。”
護牆的厚度是成年人的兩個腳掌寬，白芒原本雙腳在同一水平線上，而後随着話語的深入，他慢慢傾斜出後退的姿勢。
一只腳往後挪去，堪堪踩住于天際線相隔開的邊緣線。
陳盡雙手舉在胸前，冷肅着眉眼，勉力鎮定地做出安撫的姿勢，企圖打消白芒躍躍欲試的想法。
她抿着唇，吃了二十年白飯，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緊張。
“是我，是那個受盡白眼和踐踏，被侮辱欺淩仍不肯低頭的我。”
“是那個藏去滿身青紫回家對着媽媽笑出聲來的我。”
“是那個以為只要好好讀書就可以帶媽媽遠走高飛的我。”
“可到頭來，我做的一切好像都成了無用功。”
“我的媽媽她用死來告訴我，像我們這樣的人活着，沒有意義。”
白芒盡力揚起笑容，流露出的味道卻越來越苦澀。
他眨了眨眼睛，有道透明的淚水順着左側臉頰悄無聲息地滑下。
曾經有個說法，難過到極點的人，只有一邊眼睛會流淚。
陳盡攥緊拳頭，對于眼前陷入思維怪圈無法掙脫的少年，她磨了磨後槽牙，終于将腹中醞釀好的言辭大聲道出。
“誰說活着沒有意義！”
“或許你母親的離去就是為了讓你活得更像個堂堂正正的人！”
陳盡偌大的吼聲讓白芒一瞬呆滞，他睜着微紅的眼，不明白陳盡在說什麽。
“你母親知道了學校的人因為她而欺負你，那麽對于一個為了你願意犧牲所有的人來說，你覺得她會做出什麽選擇！”
“她幹脆離開你！還你被踐踏的名聲一個清白！讓你不再背負所謂不堪入耳的罵名！”
“她要讓你變得跟所有普通人一樣，讓你明白生活其實也是可以變得很美好的！”
陳盡的話語擲地有聲，聲聲敲入白芒的肺腑。
他展開的雙手顫了顫，而後慢慢縮回抱緊了自己，并且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又是因為我...”
“絕對不可能的...”
白芒視線垂落在地面，眼淚撲簌砸下。
“蠢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要你活下去！”
沉重的包袱瞬間攀上了白芒的肩膀，本就瘦弱的身軀，更加不堪一擊得變得搖搖欲墜。
他本以為的卻不是他以為的，甚至最後在心上壓下了關于生命的重量。
白芒呼吸急促得踉跄兩步，他紅着鼻尖，眼淚大顆大顆地墜落。
“嗚...我不需要的，我不需要的....”
“我只要她陪着我就好了，我不需要的....”
他神情脆弱地蹲下，在這一刻終于引爆了情緒，像個稚童般痛哭出聲。
陳盡抓住時機，繼續向白芒一步步靠攏去。
就在離他還有五米遠的時候，白芒猝不及防地垂眸望向陳盡。
一站一蹲，蹲着的卻是居高臨下地看着站着的。
陳盡止住身形，靜待着白芒的下一刻反應。
“陳盡。”
他哀傷地喚着她的名。
“我終于明白我在難過什麽了。”
“我不怪媽媽，不怨媽媽。”
“我只是難過我失去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了。”
“我要變成孤身一人了，陳盡。”
陳盡的名字被他含在口中，聲調總是那樣百轉千回。
安靜擡眸凝視着白芒的陳盡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話。
“不會的白芒，你不會是孤身一人。”
“好好活下去，你未來會遇見很多愛你的人。”
她說的那樣篤定，溫柔的眉眼好似有令人信服的魔力。
白芒深深看她，長睫上晶瑩細碎的水滴襯得他面容更加柔軟幾分。
“那....”
他微垂眼睑，指尖顫動。
“那這些人中，會有你嗎？”
“陳盡。”
會有你嗎？
陳盡啞然。
少年的背後是一去不複返的萬丈深淵，而少年的身前是一切回歸安穩的平地。
而這前後兩個抉擇之間，好似都牽系在了陳盡這一句關鍵的回答上。
她的手垂落在身側，停滞住的動作随沉默的話語一同長久地給不了回應。
這個回答如何給。
他所要的答案那麽暧昧不清，這是深陷于夢境之中的陳盡給不了的。
“......”
白芒柔軟的發絲在随着微風飄拂，他全神貫注地看着陳盡，白皙的面龐上有千萬種情緒雜糅在一起。
良久的靜默令他的身形動了動，輕飄飄的搖晃，他多像是要踉跄着往後倒去。
陳盡的注意力都落在他的身上，眼見白芒似有危險，心便向上提上一提。
然而這一瞬她也明白了，不論是白芒亦或者這個夢境，都在逼迫她給出一個回答。
這個時刻忽然變得尤為鄭重起來，仿佛是在等待着陳盡完成一個什麽不可言說的儀式。
不遠處樓梯裏傳來的聲響紛沓而至，那麽清晰，卻又慢慢變得遙遠模糊。
無論是良知亦或者什麽別的，陳盡知道自己別無可選了。
她深深望着白芒這張熟悉的臉龐，最終緩緩地朝他擡起一只手，走了過去。
“會。”
“會有我。”
她臉上沒有笑容，話語那麽認真。
白芒一合眼，将最後一顆欲落不落的眼淚眨掉。
他遠遠地朝陳盡伸出手去，在最後緊緊握上之時，從護牆上一躍而下。
白芒綻出如夏花般燦爛的笑容，眼中明滅閃爍的光彩熠熠生輝。
“陳盡，說好了。”
“你會愛我的。”
他撲進陳盡懷中，嗓音低沉。
陳盡垂下眼眸，突然間，她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