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扯着哨子,卷着碎紙片刮過市醫院門口的街道,天氣太冷,街道上幾乎沒有逗留的行人,戚白曲起凍得泛紅的指節,把從醫院裏帶出來的幾張紙折了下塞進口袋裏,然後把夾克的拉鏈拉到頂,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
剛下了客的出租車司機等着攬客,在路邊慢慢開着,視野掃過街上零星的行人,目光鎖定在這個衣着單薄,快步走來的青年人身上,降下車窗,熱情地問:“帥哥,走嗎?”
戚白遲疑了一下,對人搖了下頭,穿過馬路,朝斜對面的人民公園走去。
人生按時間段劃分的話,他前面的十八年只有讀書和打工兩件事,後面十年在部隊當兵,近兩年打工還債。三十年的人生機械枯燥,乏善可陳。剛才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他忽然想去看一下普通人是怎麽生活的。
普通人的周末,一家幾口,逛逛公園,看看電影,應該是這樣吧。
公園裏人不多,走了一會兒,戚白才意識到,雖然今天是周末,但天氣太冷了,多數人應該都在家裏。
不過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就有孩子從他旁邊跑過去,後面跟着的老人一疊聲地喊着:“慢點,別摔跤了……”
戚白踩着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前走,太冷了,他忍了幾次還是沒忍住,爆出一連串的咳嗽,咳嗽讓他吸入更多冷空氣,引發更加劇烈的咳喘。
“娃娃落水了,快來人救命啊!”
一聲呼救突然從遠處傳來,風裏還傳來斷斷續續的叫喊,戚白摁着胸口,循聲拔腿跑了過去。
湖面開闊,打眼望過去都結了冰,湖心的冰上卻破了個洞,一個小孩的頭頂露在外面,兩條手臂在水面揮舞着,載浮載沉。
岸邊站着個老年人,老人幾次想要過去救人,剛踩上冰面,腳底下就咯吱作響,不得已又退回來,急得團團轉,把圍巾解下來試了試,夠不到,又四處張望着找別的東西。
“哥哥,你快上來,我不要那個球了……”
旁邊還有一個孩子,看樣子是跟落水那個一起來公園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剛爬到冰上,就被老人拽着胳膊拉了回去。
“娃娃,你別再上去了,會掉進去的。”老人心裏焦躁,還在想轍,語氣嚴肅地訓完孩子,一回頭看見跑過來的戚白,像是看見了救星。
戚白快速脫了外套和鞋子,提高聲音對老人說:“打電話叫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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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小夥子你小心點啊!”
交代完,戚白縱身跳進冰湖裏面,冰面應聲破碎,他努力朝小孩游了過去,身體被冷水包裹,劇烈的嗆咳止不住,肺裏像是紮進了無數碎玻璃。
下水前,戚白預計到會難受,但沒想到會這麽難受。
又游了兩米,終于夠到孩子,孩子的手臂揮動幅度已經很小了,不知道人怎麽樣,戚白沒多想,把孩子托出水面,在冰水中艱難地折轉,朝回游去。
目測還有三米多的距離時,他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身體越來越重,又朝前沖了一下,他嗆了一口水,整個胸腔像要炸裂一般,手臂沉得舉不起來,就在這個時候,視野裏出現一個中年人的影子,那人好像是抱着一個救生圈。
耳朵裏的轟鳴聲越來越響,視野也愈發模糊,一團橙黃色的影子忽然兜頭落下來,戚白拼盡最後一點力量抓住了系在救生圈上的繩子,把圈子朝懷裏的孩子身上套去,不确定有沒有套好,他的手就沉重僵硬得再也擡不起來,然後整個人朝水底沉了下去。
意識徹底消失前,戚白的眼前出現了一張臉,最後停留在意識裏的是四個字:快雪時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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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緊閉的雙眼和蒼白的臉頰,樊快雪抿了把臉上冰冷的湖水,毫不猶豫地跪下去,凍得僵硬的雙手疊加相握,用掌根睇在青年胸口,重重摁了下去。
摁壓三十下,他立即松開,一手捏住對方的鼻子,一手捏住對方的兩頰,迫使他張嘴,然後深吸一口氣,低頭把嘴巴貼上去……
兩組心肺複蘇做完,地上的青年依然沒有反應,不過救護車及時趕到了,樊快雪起身的時候踉跄了一下,他扶着膝蓋穩住身形,快速閃開在一旁,把位置留給跑過來的醫護人員。
樊快雪一塊來的同事趙俊浩抓了條毛毯朝他遞過來:“樊哥,外面太冷了,你先去車上待着吧。”
“有身份證件嗎?”樊快雪下水撈人的時候身上都濕透了,剛才做心肺複蘇的時候沒感覺,現在被冷風一吹,連舌頭都發硬了,衣服上的水,這麽一會兒工夫,更是凍成了冰碴子,他抖了抖外套,就喀喀作響。
趙俊浩遞過來一個本子和幾張紙:“救人的叫戚白,這是在他上衣兜裏找到的,退伍證,還有一份病理報告。”
樊快雪哆嗦着接過去,翻開退伍證,首先映入眼睑的是證件照上那張年輕英俊的臉。
照片裏的人面容沉靜,眼中浮着淡淡的笑意,難掩意氣風發,跟剛才他看到的那張從水中撈出來的蒼白的臉判若兩人。
樊快雪有些失神,目光在照片上多停留了一秒,掃過名字和出生日期欄,戚白,990707。
看到對方的生日只和他錯幾天,樊快雪微怔了一下,然後就合上證件,遞回給趙俊浩,在寒風中艱難地展開那張病例報告。
趙俊浩已經看過了,插言說:“是他本人的,上面寫着肺癌晚期,不然這麽年輕,也不至于……”他沒說下去,語氣裏透着惋惜和難言的欽佩。
樊快雪看了趙俊浩一眼,皺着眉頭撫平手裏的紙頁,等他看完再回過頭去的時候,那個叫戚白的年輕人已經被醫護移上擔架,擡進了救護車。
樊快雪快速把東西收進證物袋,塞進趙俊浩懷裏,狠狠地用薄毯子搓了把臉。
救護車載着年輕人和落水小孩及小孩家人呼嘯而去,樊快雪裹着薄毯拉開車門,鑽進了警車的後排。
車子裏開着暖氣,樊快雪用毯子撸了幾下頭發,快速脫了身上的衣物,裹緊毯子,哆哆嗦嗦從雜物盒裏拿起一盒煙,抽出一根銜在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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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半,建業市的市局辦公樓裏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趙俊浩推開辦公室的門,把一份夜宵放在樊快雪桌子上,聲音裏透着低落:“樊哥,醫院剛才傳來消息,救人的小夥子沒搶救過來,不過落水的小孩已經脫離危險,目前沒什麽大礙了。”
樊快雪揩了下鼻涕,把紙團了團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裏,擡起頭看了趙俊浩一眼,臺燈的燈光從一側打在他眉眼間,照見他左邊那只眼睛裏布着好幾條血絲,開口說話,鼻音濃重:“家屬通知到了沒有?”
趙俊浩搖頭:“他不是市裏的,家屬聯系過了,最快明天到,不過他在這邊有個戰友,戰友已經過去了。”
“嗯,我知道了。”樊快雪說完側過臉打了個噴嚏。
趙俊浩皺眉說:“樊哥,你這應該是凍感冒了,下班去醫院看看吧。”
“嗯。”樊快雪含糊應了一聲,垂下頭,使勁抓了抓頭發。
趙俊浩知道他心裏也不得勁,那麽年輕的一條生命,任誰都覺得惋惜,他在樊快雪肩膀上按了一把:“樊哥,我看你左邊那個眼又紅了,看感冒的時候順便去眼科也看看。”
“你還能再啰嗦點嗎?”樊快雪擡起頭瞪了趙俊浩一眼,不耐煩地說。
趙俊浩勉強擠出個笑臉:“行行行,我不煩你了,馬上走。”
樊快雪沒再說什麽,又垂下了頭,他發狠似的拉開抽屜,翻出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感冒藥,摳出來兩顆塞嘴裏,喝了口冷掉的茶水吞咽下去,然後打開餐盒,挖了一勺米飯塞進嘴裏,嚼也沒嚼,就吞了下去。
他從警八年,雖然建業市社會治安良好,但也見過不少生死。今天的事情不是第一次遇到,對比更慘烈的事故現場,這甚至不值一提。
以前收隊回來,沖個熱水澡,抽兩支煙,就過去了。
可今晚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心裏有點不太舒服。
眼前總是浮現出證件照上那張意氣風發的面孔。
可能是因為人是他親自費勁從水裏撈出來的。
也可能是因為那人跟他同歲,才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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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樊快雪辦公室從走出來,一個年輕人拿着一份什麽東西迎面朝他走了過來,旁邊跟着他們一個同事。
同事一臉為難:“樊哥,他說有事找你,讓他在傳達室等,他非要進來,攔都攔不住,你說你這人也真是的。”
“你是樊快雪?”來人看着三十出頭,古銅色皮膚,一雙眼睛很有神,直直地看着樊快雪。
“是我,”樊快雪停下腳步,看着對方,“什麽事?”
來人把一個檔案袋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樊快雪狐疑地看了那人一眼,借着走廊上的燈光,拆開袋子,抽出了一份文件,他剛掃過幾行,就震驚得擡起了眼睛:“眼角/膜捐獻?”
樊快雪的左眼在幾年前一次出任務時受過傷,幾乎失明,一直在醫院排隊等待做角/膜移植手術,可惜沒有合适的眼角/膜。
那人點頭:“嗯。”
樊快雪神色凝重起來:“請問你怎麽稱呼?和捐贈者是什麽關系?”
那人臉上沒什麽表情,語氣很平淡地說:“我叫陸平,捐贈者叫戚白,我是他戰友。”
“戚白?”樊快雪對這個名字還有印象,他瞥了一眼那個自稱陸平的人,又低頭去看文件,文件的後面寫有捐贈者的名字,是戚白,是那兩個字。
陸平打量着他,其實從把檔案袋交給他後,陸平就一直在打量他:“他查出來肺部有問題的時候就寫好了,一直在我那裏擱着,那天醫院聯系我,我才知道他出事了。”其實戚白并沒有說讓他把東西送上門來,戚白給他留有地址,原話是讓他按照地址寄到樊快雪的單位,是他自己想來看一眼,受捐對象是什麽樣的。
“為什麽?”樊快雪擰着眉問,他跟戚白素未平生,對方是怎樣知道他需要眼角/膜,又為什麽指名道姓單單要捐給他呢?
陸平快速搖了下頭:“我不清楚具體情況,你如果接受,就按上面的電話聯系醫院吧。”說罷他轉身朝樓梯間走去。
樊快雪盯着他的背影,胸口急劇起伏,下意識摸向了兜裏的煙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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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