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器官匹配度良好,手術也非常成功。

而樊快雪關于器官捐贈的一肚子疑問,也終于在他出院後的第二天中午得到解答。

“你別剛出院就着急回去上班,好好在家歇歇。”龔素貞許是聽見樊快雪在給同事打電話問所裏的事情,一邊把洗好的藍莓遞給他,一邊說。

樊快雪在醫院裏住了兩周,一個精力旺盛的大小夥子悶了這麽久,急需要用工作來充實自己,他撚了幾顆藍莓丢進嘴裏,滿不在乎說:“連醫生都說了是小手術,歇兩周都夠久的了,有的人一周都出院了,就我爸你們,非得摁着我在裏面躺倆星期。”

龔素貞狀似為難,擡眼去看自家老公:“老樊,你也別只顧着看手機,這兒子你也管管,眼睛多嬌嫩的器官,怎麽能說是小手術呢,歇不好傷着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樊鎮東頭也不擡地教訓兒子:“聽你媽的,在家裏再歇一周,你弟開學走了,她現在心裏空落落的,急需找個人釋放母愛,你就配合她一下,讓她照顧你一星期。”

龔素貞哭笑不得:“去你的,跟孩子瞎胡扯什麽呢,你才空虛呢。”

父母感情不錯,偶爾互相開玩笑,家裏氛圍還算是溫馨,樊快雪也沒忍住笑起來:“媽,你們最近不組織跳廣場舞了嗎?”

龔素貞看看樊快雪,看看老公,扭身進了廚房,撂下句哭笑不得的抱怨:“你們就合起夥來擠兌我吧!”

老婆走開了,樊鎮東在手機上回複了幾個字,這才擡頭看了兒子一眼:“你媽也是不放心你,聽她的,在家裏再歇歇,徹底養好再回去上班。”

樊快雪張了張嘴,剛要再辯解幾句,外面傳來了敲門聲,他從沙發上一躍跳了起來:“我去開門。”

打開門,外面是個生面孔,一個看上去有五六十歲、身材不高、微胖、一臉斑點和皺紋的婦女。樊快雪打量着來人,微微蹙起眉:“你找誰?是不是走錯門了?”

婦女眼神一個勁地朝他身後的房子裏面瞟,看着畏畏縮縮,說話的語氣卻毫不遲疑:“我找樊鎮東。”

樊快雪猶豫一下,朝身後喊了一嗓子:“爸,有人找。”

他剛要退回屋裏,婦女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身上,眼神透着些詭異的暧昧:“你是樊鎮東的兒子?”

以樊快雪多年從警的經驗,他第一反應,這女人是搞詐騙的,還是那種只能騙騙老年人的低級詐騙犯,他點了下頭,吊兒郎當地問:“啊,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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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意味不明地對他笑笑,目光落在了從後面走出來的樊鎮東身上:“你是樊鎮東?”

樊鎮東點頭,臉上的表情顯然是不認識這個人:“你有什麽事啊?是不是找錯人了?”

婦女二話不說,就朝屋子裏面走:“我沒找錯,我找的就是你。”

樊快雪伸手攔住她說:“你有話在門口說。”

婦女沒再硬往裏面擠,從随身的紅棕色手提兜拿出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什麽東西,她把塑料袋遞給樊鎮東:“這裏面是一份出生證明,這上面這個啊,才是你親生的兒子。”她說着瞥了眼樊快雪:“這個,是他們老戚家的種。”說罷她看着父子兩人,嘿嘿嘿笑了起來。

樊鎮東和樊快雪面面相觑,然後爺倆都笑了起來,覺得這個女人腦子不正常。

樊鎮東看着兒子問:“這是什麽新興的詐騙手段嗎?”

樊快雪也覺得挺新鮮的,笑着說:“我也第一次見。”他饒有興趣地看着那個婦女,沒個正形,用關愛弱智的眼神看着對方說:“把你身份證拿給我看看。”

婦女居然聽話地又向包裏掏摸,只是拿出來的不說身份證,而是一個透明塑料袋,隔着袋子,可以看見裏面塞着兩團衛生紙包着的東西。她笑嘻嘻地把塑料袋也遞到樊鎮東手裏面:“這個是你親兒子的胎毛和脫落的臍帶,你要不信啊,現在不是有那什麽親子鑒定嗎?你做了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

樊鎮東看看手上的東西,又看看婦女,然後看身邊的兒子,臉上的表情終于肅了肅,最後皺着眉說:“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啊?我又不認識你,你在我家胡扯什麽呢!”

婦女依舊笑嘻嘻的:“我說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拿去做鑒定。”

如果是詐騙的話,也太拙劣,太經不起推敲了,而女人的是很太卻異常篤定。

樊快雪臉上的笑終于淡了下去,他伸手從樊鎮東手裏拿過裝證件那個袋子,打開,抽出一份發黃的出生證明。

母親:李豔,父親:戚青松,新生兒姓名:戚白,性別:男,出生日期:990707,出生醫院,仁安婦幼。

看完這些信息,樊快雪如蒙雷擊,臉色一下子就全變了,沉聲問:“你叫李豔?”

婦女轉過臉看着他:“我不叫李豔,李豔是那死鬼的姘頭,死鬼在外面鬼混的時候認識的她。聽說是在夜總會陪酒,倆人也不知道怎麽勾搭到一起,我呸,真是不知廉恥,搞大肚子就把你生了下來。做那種勾當的人都貪財愛虛榮,好人誰去做那個,是吧?那賤人從一開始就看不上戚青松那三瓜倆棗,哪肯從良跟他回家過苦日子,所以一早就打定了主意,生完孩子就跑路,不過跑路前總算幹了件當娘的該幹的人事兒,她知道兒子抱回去,戚青松再結婚,會遭嫌棄,不會有好日子過,在醫院就做手腳換了,好讓自己的兒子到好人家享福,別人的兒子在老戚家遭罪。”

樊鎮東不耐煩聽女人纏雜不清的唠叨,拿過樊快雪手裏的東西看了看,又翻看了一下另外一個袋子裏的嬰兒胎發和脫落的臍帶,他還是覺得這女人神經有問題,把東西裝回去一股腦塞給婦女:“拿着你的東西去別處騙人去,我兒子是警察,你再賴着不走,把你送派出所裏去,你要是有前科,就等着蹲監獄吧。”

婦女也不惱,更不怕,嘿嘿直笑:“到派出所好啊,派出所一查就查清楚了,你們就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了。”

樊快雪反複思索着女人的話,心跳忽然快了起來,臉色也陰沉下去,死死盯着婦女:“戚青松是你老公?”

婦女點頭:“對啊。”

樊快雪一把抓住了婦女的手腕:“你身份證呢?戶口本有沒有?戚白的戶口本呢?”

婦女被他抓疼了,掙紮起來:“你說那些我沒帶,你想幹嘛呀?我說的都是真的。”

樊鎮東看着兒子情緒很激動,拉了他一下:“小雪,這就是個瘋女人,你搭理她幹什麽,把她轟走,把門關起來。”

樊快雪抓着女人的胳膊沒松手,聲音沉得像是結了冰:“跟我去派出所。”

女人被他拖着一路往外走去,嚷嚷說:“你松開我,不就是去派出所嘛,我自己會走……”

樊鎮東急得直瞪眼:“小雪,你幹什麽!她就是腦子有毛病,你還真給她送局子裏去啊。”

樊快雪聲音又沉又緩:“有沒有病,到了派出所就知道了。”

聽見吵鬧才跑出來的龔素貞更是一頭霧水,大驚失色道:“這是怎麽了?”

樊鎮東不耐煩地皺眉說:“誰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在家待着,我去看看。”

拉扯着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樊快雪餘光瞥見個半大孩子躲在消防栓後面探頭探腦,他問婦女:“跟你一起來的?”

婦女朝那個小孩招手:“小柱,過來,過來。”

樊快雪打量着那個孩子:“你兒子?”

婦女瞪他一眼:“我孫子!”

樊快雪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喉頭滾了滾:“戚白的小孩?”

婦女把孩子拉到身旁:“狗屁,那短命鬼有個屁的孩子,這是我兒子生的。”

……

起初,樊快雪覺得那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他之所以會揪着那個婦女去派出所,是因為出生證明上那個嬰兒的名字叫戚白,還剛剛好跟那個戚白是同一天生日。這太巧了,他想知道是不是一個人。

可當樊鎮東和那堆胎毛、那截脫落的臍帶的DNA比對結果出來的時候,樊快雪整個人都傻掉了。

如果婦女拿來的這些東西真的屬于戚白,那無疑,戚白确實是樊鎮東的直系親屬,女人沒有說謊。

當然,想要驗證也不難,醫院裏應該還保留有戚白的病理切片,最不濟,還有骨灰。

樊快雪對着那份鑒定報告看了半個鐘頭,最後從頭上拔下一根發絲,拿着去了技偵科。

等到對比結果再次出來,樊快雪握着那頁紙,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

他跟樊鎮東沒有血緣關系。

那個女人沒的确實都是真的,他和戚白應該是在醫院裏就被調換了。

樊快雪想過把結果告訴老樊,他不是個憋得住話的人。但老樊有三高,知道自己替別人養了三十年兒子,自己的兒子流落在外三十年,最主要是戚白現在已經去世了,他能承受得住這樣的雙重打擊嗎?

這個念頭暫時放下後,樊快雪想盡可能地了解戚白這個人,他這三十年的人生,還有最後為什麽把□□留給自己。

他把公安內網所能查到的戚白的檔案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總結下來就是,戚白中學的時候成績一直非常優異,每年都是年紀第一,但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最終沒參加高考,拿到高中畢業證後直接參軍了,參軍後表現優異,一直留在部隊,兩年前轉業到地方,轉業的時候他沒要工作安置,只要了錢。

樊快雪想了想,又點開了戚青松的檔案,戚青松的當然很簡短,看不出什麽。

看來想要知道更多,只能去問那個女人了。

樊快雪走進派出所斜對面的旅館,敲開了一間房門。

婦女看到他滿臉的疲态和陰沉的臉色,嘻嘻笑了起來:“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樊快雪再次看到女人輕佻又麻木的笑臉,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兜裏輕輕抖着,嗓子因為抽了一夜的煙,已經徹底啞了,聲音還微微發顫:“能帶我去看看嗎?”

婦女沒明白他的意思:“你想看什麽?”

樊快雪:“戚白生活過的地方。”

有什麽好看的?婦女翻了個輕蔑的白眼,卻沒放過這個讨要好處費的機會,立即笑吟吟問:“我讓你看,你給錢嗎?”

樊快雪摸出錢包,打開,把裏面的紙幣一股腦掏出來塞給婦女,嗓音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不夠我再去取。”

婦女蘸了點口水數着手裏紅通通的票子:“你們家不是開廠的嘛,這點錢你打發叫花子啊?我費勁巴拉地過來找你們,是有件事跟你們商量,你爸沒在,你能當家嗎?要不咱們去你家說。”說着,沖他眨了眨眼。

樊快雪下意識又摸出了煙:“什麽事?”

婦女語氣暧昧地沖他嘻嘻直笑,尖聲尖氣地說:“你是個冒牌貨這件事還沒讓你爸知道吧?替別人養兒子,你爸要是知道了,會把你趕出門去吧?哎呀,那你可虧大了,樊家那麽有錢,以後都跟你沒關系了。”

樊快雪确實還沒告訴老樊,但他也沒考慮過女人說的這些,什麽家産什麽錢,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只是純粹擔憂老樊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承受這個爆炸性消息。

而這一刻,他終于露出一絲怔忪茫然的神色,老樊會不要他嗎?僅僅是一晃神的功夫,不,他斷然打消了自己的疑慮,不會的,老樊不會,就算沒有血緣,這三十年的親情可都是實打實的,雖然有時候他不那麽聽話服管教,但老樊一直都很愛他,他考上警校那年,老樊宴請賓客,喝了酒滿面紅光,很是以他為榮的……

樊快雪把煙塞進嘴裏,低頭打上火:“這不勞你費心,你剛說你費勁巴拉跑過來,應該是想要錢吧,錢我給你,你說吧,什麽事。”

婦女擡頭看他一眼,繼續數錢:“我就是想問問你們,戚白的骨灰你們還要不要?”

女人說骨灰的語氣和神态,就像是在說大白菜或者冬瓜,樊快雪愣了愣,像是突然忘掉了那個詞的意義,他吐出一個煙圈,茫然道:“骨灰,骨灰怎麽了?”

婦女麻木不仁地說:“骨灰當然是人燒完那個灰啊,那麽晦氣的東西,我給放祠堂裏了,不過他不是老戚家的種,不該放那兒,你們要是不要啊,我就給揚了,要是要,就拿錢來,我們老戚家把他養這麽大不容易,吃飯穿衣還有上學,哪樣不要錢?我也不算你們多的,一年三萬吧,到他十八歲高中畢業,收你們五十四萬。”

揚骨灰?樊快雪總算是明白女人在跟他談論的是一樁什麽生意,他不可置信地一把攥住了女人的肩頭,喉頭發緊,怒不可遏:“你敢!”

婦女疼得直咧嘴,會錯了意:“嫌多啊?嫌多你也不用發這麽大脾氣吧,那,那我給你抹個零頭,五十三萬好了……”

一種荒謬的感覺從樊快雪心底升了起來,他慢慢松開了女人的肩膀,戚白,不,其實是他,他家這都些是什麽人?!不,應該是,他們是人嗎?

婦女活動了一下肩膀,瞥他一眼,見他默不作聲,只當他同意了自己重新報的價,嘀咕道:“有錢人也會讨價還價,哼,真讓人瞧不上!”

看眼前女人的談吐和衣着,還有內網上查到的哪些支離破碎的信息,樊快雪無法想象戚白生活在怎樣的環境裏,而那,原本該是他長大的地方。

還有,戚白把器官捐給了他,戚白捐贈的時候,是不是早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互換的人生?

一股強烈的澀意從舌底爬出來,樊快雪強忍着眼裏面因為強烈的憤怒和荒謬感筆觸的淚意,執拗地盯着女人數錢的手:“骨灰我要,你帶我去看看。”

女人數完最後一張紙幣,把錢卷成一卷,塞進棉襖的內袋裏,扣着扣子仰着那張滿是褶皺的臉笑着問:“五十三萬,你真的給啊?”

“給,我給你。”樊快雪咬緊牙,臉部的肌肉緊緊繃着,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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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重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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