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

見了第一回,又見了第二回,第三次見面是在附近的菜市,陳淮水和姥姥一起買菜,祝富華被三姐帶出來吃早點,三姐身邊是她的對象,叫秦子湘,倆人一個十八,一個十九,女的弱柳扶風,細聲輕笑,男的內斂斯文,沉默少言。

祝三女是個天生的小姐身子,附近讀過書的人都說她像黛玉,可她比黛玉愛笑,笑起來露一排白白的牙,冬天的時候,她脖子上總戴着毛織的藍圍巾,是最愛的二姐給她織的。

而夏天,祝三女總穿着一件洗得發皺的淺黃色襯衣,麻色褲子,她張開小嘴咬油條,又伸手幫祝富華把油條撕開,仨人一人一碗豆腐腦,一旁的油紙上還放着給祝富華買的綠豆糕,祝富華遇見了陳淮水,把綠豆糕拿給他吃,姥姥在攤子前邊等油條,陳淮水乖乖跟在旁邊,一手拿着綠豆糕,一手拿着待會兒放油條的盆。

秦子湘不是個富裕的人,現如今進了城裏一家沒錢的小學,當了一名沒錢的老師,他付了一頓早點錢,又把找零的分票數了兩遍,然後,放進錢夾子裏。

祝三女說:“等我攢了錢,請你吃好的,你就那兩個工資,還要養活全家人,就別再給我花了。”

秦子湘模樣倒是俊朗,鼻梁上還駕着銀邊的眼鏡,他白襯衣的擺子塞在褲子裏,系着皮帶,整個人高瘦。

陳淮水咬了一口綠豆糕,說:“我每個星期天都來姥姥家,放暑假的時候也會來,放寒假的時候說不準了,天太冷了。”

想了想,陳淮水擔心祝富華搞不清楚什麽是星期天,又說:“天氣暖和、不用去學校的時候我都會來。”

“你會踢球嗎?你有毽子嗎?”祝富華想起自己那堆寶貝,便開始自豪地羅列,他說,“我還有彈弓和火柴槍,都是我爸爸給做的。”

陳淮水想了想,說:“我爸爸有真槍,能打死人的那種,比火柴槍厲害多了。”

祝富華還準備說什麽的,但被祝三女叫走了,他跟在祝三女身後,祝三女走在秦子湘的旁邊,倆人的指頭勾在一起,總在說悄悄話。

夏天裏見過好些次面,陳淮水吃了祝富華給他的糖和蘋果,祝富華吃了陳淮水從家裏帶來的餅幹和巧克力,兩個人算不上什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頂多是見面的時候才記起彼此,單純要好地玩玻璃球,玩羊拐,玩叮叮當當滿街跑的鐵環,玩祝有才給祝富華削的木陀螺

跟巷子裏的孩子瘋跑了一個暑假,陳淮水的小白臉蛋曬得黢黑,回了大院,他蹲在家裏沙發下面吃西瓜,把剛進門的爺爺奶奶吓了一跳。

卓晴一邊倒茶一邊解釋:“媽,爸,沒什麽事,在我媽那裏一直住,滿巷子瘋跑,曬的。”

“我都不認識了,像包拯一樣,”奶奶從前也是部隊裏做官的,她去蘇聯念過書,什麽都懂,又會講話,問,“家棟,知不知道包拯?”

Advertisement

西瓜大得像月牙,陳淮水穿着褲衩背心,臉上黏着好幾粒瓜子,他擡起頭,說:“我不是包拯!”

後來,陳淮水還因為像不像包拯的事哭了一次,從此,全家再沒人敢提,初中開學,天氣漸涼,一個多月以後,陳淮水又逐漸白了回去。

讀完文言版的四大名著,陳淮水也過完了十二歲生日,這一年總是下雨,祝富華終于要上二年級了,他總去卓家找陳淮水玩,但陳淮水總不在。

從前,陳淮水每星期都來的,現在,隔幾個星期才來。

祝富華和巷子裏的孩子一起瘋跑,每天都開心,新仇舊恨都有,被欺騙的時候有,被欺負的時候也有,但這是孩子的世界,童真的濾網讓既往不咎成了常事。

陳淮水有半年沒來了,正月初三來了一次,踩着初春的薄雪,和爸爸媽媽坐汽車來的,他還專程去祝富華家裏找他,給了他一包外國糖,一個在口袋裏捂得熱烘烘的橘子。

陳淮水說:“我那天在街上看見你三姐了,和一個男的。”

“我三姐嫁人了,現在不在我家了。”祝富華把一塊糖塞進嘴裏,口齒不清地說。

陳淮水長高了,比祝富華高一點,他模樣随媽媽,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尾輕輕揚起來,他微笑的時候,眼底和臉頰都在笑。

又過了兩個月,春天真的來了,暫且不會下雪了,巷子裏的樹又快添上綠衣服,而新院子裏那棵樹也是的。

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新院子裏就沒卓家老頭老太太了。

他們搬走了,房門口的花和鴿子都搬走了,古樸雅致的房子空蕩蕩,門緊緊鎖着,第一個星期沒開,第二個星期沒開,第三個星期沒開……

新院子裏雜草長出來了,腼腆地躲在角落的磚縫裏,沒孩子再去那裏踢球了,祝富華偶爾路過,會探頭進去看看,後來,就不再去看了。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祝富華讀完了小學,也算是讀完了這輩子所有的書,舊自行車是二姐夫王江送他的,修了四次還是面目全非,騎上去“叮叮咣咣”地響,祝富華穿着襯衫和闊腳牛仔褲,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在街頭巷口亂串。

從小到大,十幾年過去,這座繁華的北方城市變得更繁華,街上人們穿起各色的時髦服裝,汽車多起來,各色店鋪多起來,夜裏的彩燈也多起來。

祝引男十九歲了,不在家裏住了,她租了個小房子,自己支起個小攤子,賣得都是廣州産的服裝,她獨身一人,現如今是祝家上下過得最滋潤的一個,去過遠地方了,見過世面了,人還是小時候那樣猴精,還是當着祝富華的面直呼“傻瓜”。

錄音機裏放着臺灣的歌曲磁帶,祝富華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聽,祝引男穿着一條紅黑暗格的裙子,一件白色坎肩上衣,坐在沙發上擺弄她自己的指甲。

淺藍色魚缸裏養着幾塊圓石頭、幾塊大尾巴的金魚。

“哎!傻瓜,你問沒問老太婆,她扣扣搜搜這麽多年,給你攢了多少錢?”

幾秒鐘過去了,祝富華才從歌曲裏回神,他還那樣趴着,說:“和你沒關系,奶奶說了,錢都是給我的,沒你的。”

祝引男皺起眉頭,冷笑了幾聲,她放下指甲刀,兩步邁到祝富華的身邊,用巴掌和拳頭打他,說:“都賴你,都賴你,要不是你,二姐不至于後悔一輩子沒讀書,要不是你,大姐就不會嫁那麽早,受那麽多罪。三姐從小又瘦又沒力氣,現在為了養活她那個破家,大冬天地在街上給人修鞋補鍋,四姐小時候生了病,想吃一個梨,都沒人給她買……”

錄音機裏歌星的聲音沒停,祝富華在紅色臺燈下面抱着自己的腦袋,承受胡亂砸下來的拳頭和巴掌。

祝引男氣喘籲籲地停手,咬着牙,說道:“還有我,從小背着個晦氣的名字,明明在自己家,整天夢想的卻是逃出來,我煩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煩死你了!”

祝富華被打得叫喊,可憐兮兮地瑟縮在椅子裏,後頸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接一下,倒騰自己的呼吸,一會兒,卻聽見祝引男小聲地在哭。

祝富華走得灰溜溜,出去之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在路上遇見了從小一起玩的虎子,虎子給他遞了兩根煙。

問:“怎麽了?你眼睛比兔子還紅。”

祝富華靠着巷子口的樹,傍晚的暖風吹過來,香煙的火點一閃一閃,他回答:“不紅,不紅。”

現在,祝富華看上去人模人樣,比從前體面了幾分,頭發長了,梳了一個潇灑的偏分,衣着打扮和巷子裏的人格格不入。

“你找個地方打工吧,我媽說,時代不一樣了,現在得自己想辦法往前沖,沒人會幫你。”虎子小時候皮得要命,但長大了也就是個大人了,他誠心地勸告祝富華,說的話十分有道理。

但祝富華不是正常孩子,他的腦子想不明白事,有些時候格外執拗,又從小被偏心、被溺愛,手裏的零錢不缺,有九毛花一塊,要是真沒錢了就回家,找奶奶撒嬌。

祝富華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我奶奶舍不得我出去,她說外邊太苦了。”

待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