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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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巷子裏再走五十米,就能看見新院子的大門。
新院子和祝富華家不一樣,沒有好幾家孩子的吵鬧,沒擁擠的院子和混雜的鄰居,寬敞明亮的三排房子,就住了兩家人,西邊一側是卓家老兩口,倆人都愛幹淨,房檐下面放着一排花盆,種着姹紫嫣紅的花,卓老頭還養鴿子,養灰鴿子和白鴿子,院裏頭天天有鴿哨聲。
半年前,新院子另一家很兇的人搬走了,祝富華才敢和夥伴去裏頭玩兒,他們扔裝了粗沙的沙包,或者踢球,亦或是坐在東邊空房子的屋檐下面,吃衣袋裏的爆米花,吃冰棍,吃水果糖。
這天午後踢球,祝富華像個戰士那樣沖鋒,比誰都敏捷,太陽烤得汗珠滾燙,高個兒把球踢進門洞裏,得一分,他興奮地跳起來,脫了身上紅背心,舉在手上揮舞。
虎子喊:“富華!撿球!”
祝富華被曬得皺眉,他掀起背心的衣襟擦汗,邁開腿飛快地跑去撿球,撿了球就去找樹蔭,想要躲幾秒鐘陰涼。
高個兒說:“球扔給我!”
祝富華判不準該用幾分力氣,但看見高個兒已經伸出手準備好了,因此沒了什麽顧忌,他咬着牙,舉起兩只手,将那只髒兮兮的球扔了出去。
林蔭之中,豆大的汗珠繼續從祝富華的頰邊滑落,萬衆矚目的球像一顆靈巧的流星,掠過了一個順滑的弧度,高個兒縮着胳膊躲開,于是,流星穩穩當當砸在了卓家的玻璃窗上。
不是隕石降落,更沒有淺黃的光亮,球去得不猛,所以,那片玻璃像是深冬的湖面,裂開了幾道崎岖的縫隙。
眼瞅着卓家的房門動了,玻璃後面有人影了,剛才還楞在原地的幾個小子拔腿就跑,只留下了祝富華,還有祝富華的球。
祝富華也想跑,可他還是有些怕,怕人家追出來揍他,所以顫抖着腿站在原地。先出來的不是老太太和老頭,而是一位學生,看樣子和祝富華差不多大,穿着一件熨帖的襯衫,開着領子,卷着袖子。
“姥姥,姥姥,你出來看看。”孩子看了祝富華兩眼,又回頭朝屋裏喊,然後,老太太就出來了。
老太太說:“小孩兒你過來,是誰家的孩子?我想不起來了。”
“我爸叫祝有才,我奶奶叫祝李氏,我媽叫王月香,家裏還有大姐、二姐、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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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不說了,”老太太打斷了祝富華的話,問,“你踢上來的球嗎?”
“我不知道。”祝富華敲着自己的鞋,小聲說。
“姥姥,就是他扔的球,我看見了。”那孩子白淨、高挑,頭發烏黑直順,樣子和這附近的頑皮小子們不一樣,他對姥姥說完話,又從臺階上跳了下來,站在祝富華跟前。
老太太不是什麽糾纏的人,否則,也不會容留這些孩子天天來玩,天天來鬧,她告訴祝富華:“不讓你爸買玻璃了,我去跟你爸說一聲,以後再不許這樣了。”
這天,祝富華還沒回家的時候,砸玻璃的消息已經傳到祝有才的耳朵裏,他從廠子裏下了班,臉沒來得及洗,就去外面找祝富華,祝李氏寸步不離地跟着,生怕祝富華挨他爸的揍。
人找到了,人灰頭土臉藏在巷子裏玩玻璃球,祝有才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回拎,于是,自小長在溺愛裏的祝富華開始大哭大叫。
十歲了,不是兩三歲,蹬起腿來大人也拿他沒辦法,不光祝富華哭,祝李氏也哭起來,說:“有才,有才,別打他,別打他。”
後來,蹬着腿大哭的祝富華躺在了回家的路上,沒誰哄得了他,也沒誰能把他搬回去,祝有才怎麽吓唬都沒招了,祝李氏蹲在他,不住地安撫:“乖孫,乖孫,沒人怪你,有奶奶在,有奶奶在……”
之後的幾天幾夜,祝富華甚至吓得睡不着覺,哪怕是到了學校進了教室,他都怕卓家人找過來,但一個星期過去了,卓家老頭老太太沒找來,祝富華也沒道歉。
這樣看,砸玻璃的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卓家的女兒叫卓晴,從前是整片街上念書最好的姑娘,後來,卓晴進了大學當教授,嫁給一位少将,進了空司大院,她現在三十五歲,還是有着少女一樣的漂亮,一把清甜的唱歌嗓子,會筝和洞簫,會鋼琴。
又是一個星期日,大早晨太陽剛要升的時候,陳立旺就騎自行車帶兒子出門,陳淮水繃着薄褲管裏的雙腿,自在地在後座上待着,夏天的早晨沒什麽風,太陽剛擡了頭,就燥熱起來。
“家棟,”陳立旺叫兒子的小名,沒人應聲,于是再叫一聲,“陳家棟,怎麽不答應?睡着了嗎?”
“你不要騎這麽慢,再快點兒。”陳淮水卻說着別的事。
“聽我的話了沒?”陳立旺沒多少耐心,但還是壓了壓脾氣,他說,“你晚上就留在姥姥家吃,吃完了自己坐公交車回來。”
“知道了,你說八遍了,”陳淮水歪着頭想了想,又說,“我媽也說了好幾遍。”
“去了就認真寫作業,千萬別一整天都在玩兒,你要上初中了。”
“我知道我知道。”陳淮水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閉了眼睛,腦子裏沒想什麽正經的,最關切的是書包裏的報紙還沒看完,他喜歡看科學相關的報道,喜歡化學,喜歡生物。
進了巷子,陳立旺騎車在前面,而陳淮水斜跨着軍綠色的書包,在路邊慢悠悠地步行,他要花幾秒鐘圍觀巷子口的孩子玩玻璃球,還要看別人拎出來的鳥籠子,看完這些,陳淮水再走了一段,他看見拐角處的空地上,一幫孩子圍在一起。
陳淮水只瞧了兩眼,就認出了一周前砸姥姥家玻璃的祝富華。
祝富華看着挺皮,他頭發剪得精神,站在一群高孩子裏滴溜着眼睛,其他孩子翻他的褲子口袋,他就皺着眉去捂,後來,又心甘情願地把錢掏出來。
這次是嶄新的兩張一元紙幣,旁邊孩子說:“看,我的是三張,你的是兩張,我用多的換少的,因為我們是朋友。”
雖然是不光彩的勾當,但那精明的孩子語氣誠懇,還友好地拍着祝富華的肩膀,陳淮水躲在拐角的另一邊,偷偷瞧那孩子幾眼,再瞧祝富華幾眼。
又聽見另一個孩子說:“虎子,你別跟他說三啊兩啊,他不識數,根本聽不懂。”
随即,哄笑聲響了起來,祝富華愣了一下,随即,也稀裏糊塗地跟着他們笑,他繃着嘴角,把錢遞了出去。
即将要得逞了,虎子忽然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幾個人全都轉過頭來看着陳淮水,陳淮水也看着他們。
最後,陳淮水的視線才落在祝富華身上,他說:“他們在騙你,你的錢能買十幾斤米,他們的錢連根油條都買不來,要是你不相信,可以回去問爸爸媽媽。”
虎子一行看情況不妙,已經打算溜了,高個兒皺着眉對陳淮水揮拳頭,但被大頭攔下了,幾個人做了虧心事,所以還不敢太嚣張。
陳淮水揪住了大頭的領子,說:“把錢還給他你們就可以走了,以後要是再發生這種事,我就去你們家裏告訴你們爸媽。”
“你哪裏來的?”大頭抹不下面子,于是沒底氣地質問。
“還錢,”陳淮水說,“不然我告訴我爸,他是空軍的司令,專門抓壞人。”
“我們又不是壞人,我們是小孩兒。”高個兒推了陳淮水一把。
高個兒力氣很大,陳淮水的手擱在大頭肩上,才不至于摔倒,他畢竟是個十歲孩子,也沒做過幾件出頭的事,只能借一借陳立旺的威風。
他說:“小孩兒也抓,只要做了壞事的都是壞人。”
陳淮水的額頭出汗了,一陣風刮過來,弄得臉上溫涼,那幾個小子撒開腿跑了,走之前不忘對陳淮水示威。
而祝富華呢,攥着那兩張捏得皺巴巴的鈔票,盯着陳淮水看,一言不發。
他猶豫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把錢遞出去,一鼓作氣,說:“給你們家……買玻璃,不然冬天的時候冷。”
陳淮水沒接錢,他問:“他們騙了你幾次?”
“對。”
“我是問騙了你多少次。”
“我算一算,”祝富華不識數,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因此,陳淮水的問題弄得他有些窘,于是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好了,我要回家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