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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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午飯,天更熱了,陳淮水送祝富華到樓下,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說:“如果你不忙的話,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趟四海路,有幾件衣服送你穿,冬天的衣服。”
“我不要,阿姨給過我錢了。”
“那是你的報酬,不一樣。”
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出了大院一直往南走,就到了街邊商店多的地方,大槐樹下有瓷磚砌面的花壇,一旁是買冰棍的攤子,陳淮水從褲袋裏掏錢,皺皺巴巴搜羅出來一堆,他給祝富華買了一根奶油味的棒冰。
說:“你就坐在這棵樹下面等我,這兒不熱,我坐公交車過去,很快就回來了。”
祝富華想了想,謹慎地點着頭,說:“好。”
“千萬別亂跑啊,不然我回來又找不到你了。”
“知道了。”
貌似,祝富華還不太适應陳淮水的熱情,所以有些愣,他看着陳淮水的背影遠去,看他在路對面上了公共汽車,這才緩緩坐下,把冰棒外面的紙剝開。
陽光的明度極盡飽和,樹蔭下和樹蔭外是兩個天地,路邊幾輛自行車吱吱呀呀駛過去,打着鈴。急匆匆跑了這樣一趟,陳淮水的額前和脊背都在流汗,他一手拎着裝了三件舊衣服的提包,一手拿着兩瓶下了車才買的汽水。
遠遠地,陳淮水看見祝富華把吃完棒冰的木棍拿在手裏,他百無聊賴,東張西望,但很聽話地沒有走遠,可能真的太熱了,祝富華用另一只手掀起背心的下沿,露出一小片肚子,在樹蔭下面吐着舌頭扇風……
祝富華有種渾然天成的可愛,陳淮水想起有人說腦袋笨的孩子會長得漂亮,他站在遠處大太陽底下,盯着祝富華愣了半天,才繼續朝着那邊走去。
把提包放在花壇邊上,陳淮水也挨着祝富華坐下了,他把一瓶汽水塞進祝富華手裏,仰起頭把自己那瓶全都灌進嘴裏。
喝完了,還在微微地喘氣。
“喝的太快肚子疼。”祝富華拽了拽陳淮水的衣袖,陳淮水轉過頭來,一邊擦着嘴角一邊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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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水笑着說:“沒事兒,我太渴了。”
“給。”祝富華把自己手上那瓶也遞過來了,現在不着急了,沒事情打攪了,他滿是疤印的手背落進陳淮水眼裏。
陳淮水皺了皺眉,問他:“你手怎麽了?”
“冬天在外邊幹活,凍壞了,留的疤。”
陳淮水看着祝富華,許久了,緩緩嘆一口氣,想了想,把笑容重新挂在臉上,問:“剛才那個奶油味兒的好不好吃?”
“好吃。”
祝富華的笑漫在眼底,陳淮水也不由得笑了,說:“那就改天還給你買。”
“這裏有錢,”祝富華一邊念叨一邊掏錢,掏出了整齊的一摞,他把那些錢全塞進陳淮水手裏,說,“你幫我再買一個,我奶奶病了,我給她吃。”
“病了能吃涼的嗎?”
“我媽說她十天不吃飯了,一直躺在床上。”祝富華埋下了頭,他着實覺得難過和煩惱,卻不知道該對誰傾訴,更不知道該怎麽傾訴。
五天之後,陳淮水得知了祝李氏去世的消息,清早,他站在巷子裏那棵樹下,聽祝家的院子裏傳來一陣恸哭,再加悲怆起伏的唢吶曲子。
牆根下的大爺說:“老太太還等着抱重孫子呢,就這麽沒了。”
“有才死了以後她就不出門了,聽說那時候就病了。”
“人家四女、引男都沒回來,人死了都沒落好,還要被幾個丫頭片子記恨。”
“就該記恨,”大爺重重咳嗽了幾聲,旋開裝過罐頭的玻璃瓶,把水上的茶葉吹開,吸溜幾口,說,“現在不是大清國了,是共和國了,已經改革開放了,你看看人家新院子卓家怎麽養閨女,再看看祝家怎麽養閨女。”
并不是為喪事專程來的,只是陳淮水來得巧了,他想在回學校之前見一次祝富華,問問他缺什麽,和他說幾句話。
夏季,午後的蟬聲不落,太陽是一團會飛的火,樹最綠最茂盛,孩子們穿着到腿根的短褲,從街這頭跑去街那頭……而發生在這些景象中的具體的事,更會成為許多年忘不掉的烙印。
陳淮水和大院的朋友們一起吃了飯,他将次踏上航程,去往英國了,這次不會很快回來,大概會待一年,甚至兩年。
走前的一天和蔣傑騎車兜風,兩輛自行車從微熱的馬路上碾過,天不那麽亮了,但還沒黑下去,蔣傑用口哨吹半首流行的舞曲,問:“要是過兩年你找一個外國老婆,是不是就留在英國不回來了?”
“我才不,”陳淮水說,“我一定要回來,外國不需要我,但我的國家需要我,哪怕我不怎麽起眼,但讀了書總歸有用。”
風将少年們的衣衫鼓起來,蔣傑扶着車把,戴着一塊很貴的手表,他長得明朗英俊,和陳淮水一起長大,從小到現在,倆人都無比要好。
蔣傑嚼着泡泡糖,說:“我還是決定子承父業,去部隊了,我爸天天跟我念叨,都要煩死了。”
“你不想去嗎?”
“倒也不是。”
天邊染上美麗的紅色,樓房的剪影有許多種形狀,誰家養的鴿子飛起來一大群,從樹頂掠過。
“你知道什麽是牽挂嗎?”陳淮水問道。
他的眸色沉下去,眼睛看的是前方。
蔣傑笑着說:“你這還沒走呢……就開始舍不得家了?”
“有一個原本不重要的人,我忽然和他重逢了,知道他過得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前幾天去找他,本來想說幾句話,問問他缺什麽,可正趕上他奶奶走了,我就沒進去打攪,”陳淮水先是緩緩吸氣,繼而緩緩吐氣,他說,“我媽老說她把我生得心軟,她說得挺對的。”
“男的還是女的?老還是小?”蔣傑所問的都是重點。
“你亂想什麽呢,就是小時候一起玩兒的朋友。”
“你家真是不一樣,我媽最煩老家的親戚來借錢了,她和我爸都沒什麽同情心。”
陳淮水輕笑一聲,說:“你真的別造謠啊,幹爸幹媽那麽好的人,被你說得這麽不堪,要是我跑去告狀,幹爸一定‘軍法伺候’你。”
晚風裏,全都是少年人恣意的笑,十七八歲,懷揣夢想,想要的全是那麽宏大、那麽純粹、那麽美好的。
陳淮水與蔣傑笑鬧着,把車子蹬得飛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