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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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把風曬熱,把人的脊背曬熱,柳樹變得更繁茂,從樹下走過去,綠色的枝梢掃得眼皮發癢,中午的時候孩子放學,那些穿着白襯衫藍裙子的小姑娘在巷子裏追逐嬉鬧,她們腳上是帶紗網花邊的襪子,戴着紅領巾,有短頭發的,也有長頭發的。

夏天,許多人家的院子裏有花,香味飄出來,順着風散往各處去了。

人走在陰涼處,陽光裏的世界像是一幅畫,明豔、動人、炙熱,讓陳淮水想到那副梵高所作的《向日葵》。

巷口的鋪子還是賣冰糕,賣汽水,賣一顆顆水果味的、奶油味的糖,陳淮水買了一瓶冰鎮的啤酒,他看到那邊過來幾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就是祝富華家院子裏的鄰居。

“老板,你給我拿一包奶糖。”

陳淮水買好了糖,他就拿了店裏的小板凳,坐在在店門邊的樹蔭下面,喝了幾口啤酒,等着那幾個孩子過來。

“菲菲,過來。”

小姑娘看見陳淮水在笑,于是也沖着他笑,旁邊三個女孩也跟上來了,她們都八九歲大,沒什麽修飾,長相身姿都不一樣,卻個個充滿生機,個個是美好的人。

“家棟哥哥,”家長知道陳淮水的小名,所以孩子也跟着叫,她撓了撓頭,皺着眉問道,“你怎麽不回家?”

“請你們吃糖,”陳淮水把裝糖的袋子遞上去,說,“都可以拿,想拿幾個就拿幾個。”

“那……我要兩個。”菲菲說。

陳淮水笑着看她,說:“好啊,來,你們自己分。”

說着話,陳淮水把一整包糖塞進了菲菲手裏,菲菲小心翼翼地給每個小姑娘分兩個,然後,她自己也拿了兩個。

“家棟哥哥,謝謝。”

家都在近處,幾個孩子拿了糖,道了謝,就急着回家吃飯了,菲菲把袋子遞給陳淮水,但陳淮水沒接住,他彎腰撿起袋子,問:“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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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點着頭,然後,表情逐漸變了,她輕蹙眉頭,低聲地問:“你怎麽了?不高興?”

“沒有。”

“哎,我媽早上說祝富華今天結婚,你們關系那麽好,你都不去喝喜酒?”

陳淮水嘴角的弧度還是剛才那樣,他搖着頭,眼淚已經滑到了下巴上,他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揩臉,回答:“不去了。”

“你為什麽要哭啊?是不是你媽打你了?”

孩子的世界裏,能讓人哭的事情沒幾樣,無非是疼了癢了,或者被家長教訓了。菲菲沒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她又急着吃飯上學,因此只能同情地将陳淮水打量一番,說:“那我先回家了。”

後來,陳淮水的面前又過去好些孩子,他把糖送給他們吃,和他們聊天,說有趣的游戲,或者聽他們說學校裏的事。

熱風拂面,沒過多久,冰啤酒也變成了溫的。

轎車從巷口開到街上,從城市的中心往邊緣去,後來逐漸看不到高樓了,再後來,連平房都看不到,祝富華坐在後座,副駕駛上是虎子,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遠房伯伯。

“我們不用去女方家裏,”遠房伯伯說,“村子太偏了,車進不去,早就說好了,他們往外走,在有路的地方等咱們。”

鄉下小路并不好走,沒有石子,更別說柏油,虎子轉過身來,沖着祝富華笑,問他:“富華,晚上要入洞房了,緊張麽?”

祝富華的表情不為所動,他将手裏那束塑料假花攥得死緊,搖着頭,淡淡回答:“不。”

“別多想啊,我逗你的,但看看這地方,慧蘭能嫁到城裏,也算是有福氣了。”

祝富華總是心不在焉,他含混地應答着虎子的話,別人說什麽玩笑他都笑不起來,伯伯語重心長,說:“富華,你結了婚,也算是跟你爸有個交代了,他那時候出意外,走得早,肯定很放心不下你。”

“能不能……”

祝富華似乎要問什麽,可話只說了一半,他皺起眉頭,鄉道颠簸得人有些頭暈,車繼續行駛,大概一個多小時之後,就到了真正原始的、偏僻的鄉村,路上能看見透藍的天空、棉花一樣的雲朵,能看見翠綠色的、一塊挨着一塊的田野。

“虎子,”車上另外的人裏,祝富華只和虎子最熟悉,他吞吞吐吐,說,“虎子,能不能停一下車,我想……想撒尿。”

“撒尿……”司機首先應聲,說,“能不能憋一下,咱們前面再停車。”

“憋不住了。”祝富華情緒不高漲,因此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他像個痊愈不久的病人,連面色都變得蒼白。

司機拗不過,因此,在一片樹林邊停了車,說:“好吧,你去吧。”

虎子在車上吸煙,一手擱在車窗上彈煙灰,祝富華下車時甚至有些踉踉跄跄,虎子笑他:“憨不憨啊你。”

陌生的空氣是草味、土味,也染着林間枯葉腐爛的氣味,祝富華有點暈了,所以站都站不穩,可他還是拎着那束假花,頭也不回地鑽進了樹林裏。

進了林子,就是不顧一切的奔跑了,一開始,腿還是軟的,腦子還是糊塗的,跑了很久,祝富華都不敢停下,甚至想跑得更快。

他扔掉了西裝,也扔掉了襯衣,只穿着嶄新的白背心,還将褲腿卷了起來,這時候,林間的風刮在他身上,是一點都不涼快的,可祝富華像是從拘禁裏得了解放,變得瘋狂又恣意,然而,更多的是怕,他怕有人追上來,怕結婚,怕與齊慧蘭變成夫妻就再沒有回頭的機會。

他更怕離開陳淮水,怕他生氣所以不見自己,怕和陳淮水分離。

這不是一篇廣闊的樹林,祝富華沒一個小時就見到了一條窄窄的村道,路上人不多,筆直高聳的楊樹“嘩啦嘩啦”響。

祝富華覺得自己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樹葉,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更不知道怎麽回城裏,倒在樹蔭下,陽光從樹葉的間隙射下來,像金色的魚鱗。

歇了幾分鐘,祝富華就沿着村道往前走,他找農戶讨來一瓢井水喝,又碰上一輛不知去向的驢車,祝富華問趕車的人:“大爺,你去哪兒?”

“去鎮上,去不去?你要去就上來,我捎你一段。”

祝富華瞬間就喪氣了,他不知道鎮上是哪裏,但他的确不去鎮上,他說:“我去市裏,城裏,回家。”

趕車人拿下草帽撓着頭,皺起一張黢黑的臉,想了想,說:“我捎你到鎮上呗,你到鎮上找得着車,這地方沒車。”

烈日不休,午後是更熱更熱的時候,祝富華搭了這輛搖搖晃晃的驢車,還戴着趕車人備用的帽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家了。

他只覺得逃離了接親是很正确的決定,就像是,死裏逃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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