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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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裏,一切都是日新月異的,祝富華遠走他鄉,而那幾條他經常路過的街道變得更繁華,燈火更多,高樓更高,回憶更陳舊。

這是一九九一年的深秋了,營房後面有一塊空地,許多褐色、黃色的落葉堆在那裏,一場陰雨後成了腐敗的一團,剛休完探親假的劉豐年把柿子和梨分給戰友們吃,他沒那麽沉默,可也沒那麽開朗,站在那裏沉穩又筆直,走起路來大步大步地邁。

“排長。”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見了太陽,劉豐年從營房的牆邊跑了過來,他立正站好了,又莊重地敬了個禮。

“休假回來了?家裏都怎麽樣?”

雖說算是上級,可蔣傑畢竟是個初來乍到的人,他五個月前結束學業,三個月前來到了這裏,他說話的語氣比平常收斂了許多,微笑要有,寒暄也要有。

“家裏挺好的,就是我媽身體不好,我給她買了點兒藥,”劉豐年抿了抿嘴,低聲說,“排長你等一下,有好東西給你。”

蔣傑滿臉的疑惑,龇着牙看他從褲袋裏掏東西,确實不太好掏,費了很大力氣才将東西取出來,左邊口袋是一個鼓囊囊的紙包,右邊口袋裏塞着兩個又大又紅的柿子。

“來,拿着,柿子是鄉下老家自己摘的,花生是我媽炒的,裏面還有幾顆糖,我五姨不是結婚了嘛,是喜糖。”

蔣傑抱着那堆東西,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擡了擡下巴,問:“給他們都帶了嗎?”

“帶了。”

“那就好,我可不能吃獨食。”

“但喜糖沒那麽多,就全都給你了。”

就算不是軍姿,劉豐年也自然而然站得筆直,他比蔣傑略高一些,人聰明、穩重、熱心,但的确很少笑,在班上很嚴格,在上級面前很莊重。

蔣傑都沒想到劉豐年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拿着柿子和花生往宿舍走,卻在樓梯上撞見了風風火火的話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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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

“蔣排長,你家裏來電話了,”話務員急得直跺腳,她大口喘着氣,說,“說是空司陳首長的兒子出事了,讓你現在趕快請假回家。”

“誰?”

“陳首長的兒子,說是做研究的時候……實驗室發生爆炸了,讓你趕快請假回家。”

話務員的粗氣還沒喘完,她看到蔣傑露出了詫異又沉痛的表情,他雙眼變得通紅了,用顫抖的嗓音問她:“人還好嗎?人怎麽樣?”

“我不知道,那邊沒有多說,我也沒時間多問,就說讓你趕緊回去,我們班長給營長去電話了,但他不在,讓我先過來跟你說。”

忽如其來的消息讓蔣傑沒了頭緒,他詫異、茫然、難以接受,他繞過眼前的人就往宿舍裏沖。

這天的最後一抹夕陽落在樓道裏,是橘黃色,可天是越來越冷的,哪怕是晴天。

夢裏是夏天,最有可能是盛夏時節的周日,水藍色天幕成了雲朵的河,有許多穿裙子背心的孩子笑着跑來跑去。

巷子走不到頭,往往左邊一個拐彎,右邊一個岔口,視線就是跟着那些孩子跑的,一切變得很慢很慢,沙包砸到臉上沒有痛感,含進嘴裏的是一顆沒味道的奶糖。

青磚砌成的牆壁向後退,人在燥熱的巷子裏喘着氣。

陳淮水醒來了,一睜眼就看到裝潢精致的白色天花板,以及透亮的吊燈,他需要用很久的時間消化剛才那個真實到恐怖的夢,他大口地喘着氣,坐起來,然後從床頭櫃上取杯子。

從前,他是愛夏天的,可現在,陳淮水有些害怕夏天了,準确來說是害怕熱,怕看見火一樣炙熱的太陽。

外面是冬天,不下雪,普照的陽光看似熱烈,其實沒有多少溫度。

陳淮水穿着長袖的睡衣,肉粉色的疤痕從手臂上蔓延到了手背上,他沒把手背藏起來,因此看到的時候還是心有餘悸,那場火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他記得那是個下着雨的深秋,氣溫忽然變得很低,冬似乎近在咫尺了。

實驗室裏五位同學,只有原本就準備離開的陳淮水活了下來。

陳淮水站在陽臺的窗前,穿着衣服,也盯着不遠處大樓的頂層,那座樓下就是麗水路最繁華的地方,而這裏曾經是卓晴給陳淮水精心裝潢的婚房。

房子裏很冷清,很少有東西,最多的就是書,到處都是書,塞了滿滿兩大書架,桌子上也堆滿了,客廳的酒櫃下面也堆滿了。陳淮水什麽書都看,有時候一天能讀完一整本,他讀文學、讀歷史、讀經濟學、管理學和哲學……

只是不再讀他最愛的化學了。

穿好了毛衣、羽絨服、外褲,陳淮水自然而然從衣帽架上取了帽子和口罩,等全部都穿戴好了,他才敢去洗手間照一下鏡子。

幾天之前下的雪還沒全部融化,街上人來人往,陳淮水只選擇人少的巷子步行,在一個院子門口看了一會兒鳥,與養鳥的老人随意聊幾句。

這可能是他近半年來唯一與陌生人的社交了,老人不打聽他的事,往往只說鳥的事,說其他無關緊要的事。

老人說:“時間确實快啊,去年的這時候,蘇聯沒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陳淮水埋下頭嘆了一口氣,沒把話說完,便恢複了沉默。

他是不想去回憶的,上一個冬天對他來說只有無邊的黑暗,比起身體上的傷,更多的是折磨人的心病。

陳淮水的人生像是被那場火攔腰斬斷了,一邊是快樂、青春、光明、愛和想念,另一邊是惶恐、退縮、噩夢與絕望。

卓晴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過來,陳淮水總是默默接聽,然後規矩地應答幾句,他知道父母也同他一起經歷着磨難,因此,沒有把太多的煩躁表現出來。

他不想見人,極端地不想見熟悉的人,也不想說太多話,他被孤獨折磨,卻也依靠着孤獨。

因為孤獨是最安全的。

籠子裏的鳥叫得“啾啾”響,陳淮水盯着它們尖尖的喙看,看了好半天,他忽然問:“大爺,要是把它們放了,它們還會飛回來嗎?”

“我不知道,從來沒放過。”

“要是有個人不告而別,那是不是沒機會再見了?”

老人家想了想,說:“你也不能這麽想,那人和鳥他本身就不一樣。”

陳淮水站了起來,被口罩阻隔的呼吸有些困難,以前他是期盼和祝富華見面的,甚至能費盡心思去找他,可現在,又實在害怕見到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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