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笛聲啞然千層跪
☆、笛聲啞然千層跪
跌跌撞撞地出了玥楓山,與喧嚷的街市裝了個滿懷,與這熱鬧的街市相比,兩位就像是剛從冰窖裏爬出來一般。衣物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殘冰。
慕秋傑将外袍與鬥笠都丢到了顧半卿身上,自己只身着近乎薄如蟬翼的衣物将比自己大一圈兒的黑衣男人背起,在寒天中瑟瑟發抖。嘴唇凍得發紫,臉色蒼白如紙,眼球中充滿着血絲,像是在山中掙紮了許久一般。
顧半卿仍舊昏迷不醒,不過幸好不再流血了,也算是安分地趴在慕秋傑身上。
昏昏沉沉的頭腦猛然被一股熱風扇醒,一下頭暈,感到體力不支,仿佛随時都會往前直挺挺地摔一個狗吃屎。
倚靠在街邊的牆上,時不時道聲借過,以防有人稍不注意便撞着他倆,直接一石二鳥送入醫館,到時候可就棘手多了。
感到身上顧半卿的餘溫正漸漸消逝,慕秋傑的額上泌出了細密的汗珠,賣糖葫蘆的姑娘兒站在街邊吆喝着,見兩人如此,便拿着糖葫蘆架子就走了過去,一些聞着香走來的小朋友們也跟了過去。
“大兄弟你倆這是咋的了?”那姑娘大抵是從鄉下來的,也不避諱,直接伸手扶住了慕秋傑的胳膊,惹得一群小孩子七手八腳地也想來扶一下這位漂亮哥哥,好讓姐姐賞自己幾根糖葫蘆吃。
“沒怎,累了而已。”慕秋傑搖搖頭,想着總不能讓一個小姑娘來扶自己吧,自己這公子哥扶小姑娘還差不多。剛想掙紮着去尋街邊的醫館,卻被一個小朋友看穿了心思。
只見那小伢兒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拽了拽姑娘長長的辮子,姑娘彎下腰來聽小孩的悄悄話,一臉神秘的樣子。
姑娘還未到及笄之年,頭發披散着又不方便,只好将其紮成長長的辮子,也方便和孩子們打交道。
姑娘向着醫館的方向揚揚下巴,像個長輩似的對他說道:“醫館就在前頭,聽你們這種人說什麽江湖險惡,小心為上哈。”
“順帶別讓別人曉得漂亮哥哥和白毛哥哥的關系。”那小孩一臉壞笑地看着二人,那眼神讓慕秋傑感到尴尬。連忙輕咳一聲将尴尬掩蓋,道了聲多謝,便向剛剛姑娘用下巴指的方向走去。
但還未等他走近,一陣啞聲啞氣、足以将耳膜貫穿的笛聲如尖刺一般紮入他的耳朵,惹得他頻頻皺眉,甚至羨慕現在昏迷的顧半卿,不用聽到如此不堪入耳的笛聲。
“咋的咋的,老子讓你吹曲兒你就不好好吹?讓你吹那首什麽《南溟謠》你小子就吹得賽神仙,故意氣老子呢?”醫館裏頭吵吵嚷嚷的,但大夫任由那家夥挑事,就連那挨罵的吹笛人也閉目不去看他,似是看了他就玷污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吹笛人蓬頭垢面,一條腿以奇怪的角度彎曲着,似是被什麽東西打折了一般,竹竿被那人一腳踹在地上,這樣也就只能坐在凳子上讓那人無用的罵聲灌入耳膜,不能起身離開這鬼地方。手指上生滿了老繭,看起來本應是個擅長音韻的修士,卻淪落入如此地步。衣服也極其潦草,一些有破洞的地方就随意地用布條遮了,那樣子好像剛剛才從垃圾堆裏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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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面貌卻格外清秀,那管玉笛也像是新買的一樣,沒有像他的全身一般染上厚厚的灰塵。若是他好好打理,必定是一位俊俏的公子哥。
雖說這樣子像個懂音韻的乞丐,但他的氣質卻格外詭異,好似海邊初升的豔陽,亦好似從海中一躍而出的妖物。
大夫端藥下來,那人也停止了對吹笛人的謾罵。慕秋傑将身上的顧半卿颠了颠,似是想直接将他颠醒。
“那什麽,麻煩一下先生......”慕秋傑不好意思地詢問大夫,畢竟那人的罵聲剛剛才結束,火氣自然是還沒被澆滅,到時候罵到自己頭上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倒不如晚點再去問問大夫有何醫治的藥方。
大夫也樂意脫離那人的瘋狂找麻煩來幫慕秋傑的忙,忙不疊地将顧半卿背到樓上專門的病榻上,讓慕秋傑在一邊看着顧半卿的狀況,好讓顧客安心。
卻不想,樓下那位被罵的吹笛人也拄着竹竿拐上來了,玉管笛別在腰間,顯得格外潔白。臉色陰沉得很,眼眸中卻暗含了幾分慶幸,大抵是很高興自己脫離了那人的罵聲吧。
“沒啥大礙,就失血過多導致休克罷了,”大夫查看了一會兒,就在慕秋傑打算松一口氣,卻沒想到大夫再次開口,說:“不過還是去天香那兒看看吧,畢竟這寶貝金丹都碎了。”
雖然知道這金丹早就碎了,但慕秋傑知道後還是止不住地心痛。他還不知曉顧半卿與他的身體結下了契約,只有顧半卿自身死亡了才能解除這契約,不然他倆的狀态是連在一起的。只不過這時的顧半卿已處在離世的邊緣,不知能否回歸,這狀态也就弱了些許,近乎感受不到了。
“那在下現在就去吧......”吹笛人打斷了慕秋傑的話語,說自己明天就親自送他們去。慕秋傑颔首剛想道謝,卻對上了對方熟悉的眼眸。
“拾染公子??”慕秋傑又驚又喜,怎麽也沒想到自己能夠在這裏遇上自己的老朋友,更沒想到原本風流倜傥的秦拾染竟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甚至連移花的玉笛都不會吹了。
氣若游絲,好似将死之人的嗚咽。
秦拾染微微點頭,努力扯出與以前相似的笑靥,只是有些僵硬。開口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秋傑,二娃沒了......”嘶啞、蒼老,兩個老年的詞語卻在此時用到了年輕人的聲音中,也不知他到底是經歷了何事才使他變成了現在這副狼狽模樣。
二娃,胡左樾生前養着的狗子,很是聽話,在主人死後愣是在每晚沖着月亮狂吠,惹得附近的村民整宿都睡不好覺。只不過它吼錯了人,不是扶月君,而是不見月。秦拾染也盡力在緩解這件事,卻沒想到村民沒有理會他的勸解,反倒将他的腿生生打折,只能靠着随手撿的竹竿來支撐自己挪動身子。至于二娃麽,被村民亂刀砍死了,直到最後一刻,它仍舊沖着月亮控訴主人的怨念。
空洞的眼睛裏卻裝滿了它最痛恨的月光。
慕秋傑嘆口氣,抓抓頭發。他也不曉得該怎麽安慰人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只能選擇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保持應有的沉默,不去随便打擾他人的感情。
秦拾染見慕秋傑還是老樣子,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去笑他不解風情,反倒靠到牆邊滑下,坐在角落裏吹起了剛剛那人提到的《南溟謠》。
那旋律很是中聽,悠揚婉轉,有少年的恣意潇灑。在這其中卻又夾雜着些許委屈與低泣,就像在吹奏誰短暫又漫長的一生。
和那人說的那樣,這首曲子吹得倒是出神入化。與先前在醫館外頭聽到的相比,簡直是從天庭落下的曲子。
慕秋傑聽着笛聲,微微點頭,似是和大夫一樣很喜歡這首《南溟謠》。俯身坐到躺着的顧半卿身邊,安靜地等他的經脈穩定下來,再送他去天香那頭。
大夫聽着笛聲,心中感到與剛剛不一樣的舒适與放松,嘴裏跟着哼了起來,端着藥就下樓去了。而那糙大漢聽聞此調也停下了破口而出的“芬芳”話,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蹲在門口給醫館招呼招呼生意。
剛想下樓去問問大夫能否現在就借他們輛馬車,這樣去天香應該能讓顧半卿有更大的幾率在這人世間存在下去。大夫像是知道他的念想一樣,頭也不回過來沖他們擺擺手,像是在示意他們要走就趕快走,別占着床位了。
楓葉道了聲多謝,背上顧半卿就翻出了窗戶,而秦拾染則直接将竹竿扔下樓梯,自己心裏一橫,躺倒在地上一翻身就順着樓梯滾了下去,接着又扒着醫館的牆壁勉強直立,不一會兒又虛弱地倚在牆上,竹竿滾落在地上,夠都夠不着。
門外那糙大漢難得回頭看見,走過來将滾到自己這邊的竹竿撿起,塞到了秦拾染手中。還不忘笑話他一句:“你小子咋這麽寶貝你這白笛子呢?這摔下來了都幹幹淨淨的。”聽聞此言,秦拾染苦笑着搖搖頭,道了聲你這鄉下人不懂,便拄着竹竿向門外挪去,說是出去透口氣。卻不曾想待他走到長街盡頭,他将竹竿扔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一位身披黑袍的男子嘴角彎着熟悉的弧度,手持匕首。
“臭移花,我回來啦~”面前的黑袍男子摘下兜帽,正是胡左樾的面容。語氣是曾經的輕佻,只是眼神空洞了許多。只見他伸出手去擦拭秦拾染喜極而泣的淚水,又踮起腳抱住他的脖子。還未等秦拾染回應,便聽到耳邊低低的冷笑,冰冷的感覺頓時穿腹而過,又是一股熱流湧出,低頭看去,是刺目的血紅。
東越天香,人人都在談論着天香女弟子宋嬰歌失蹤的事情,像是根本不擔心宋姑娘的安危,反倒将其歸于茶餘飯後的談天素材。天香的人也真是不急,還在那兒悠哉游哉地散步和采草藥。
“古劍宗弟子慕秋傑求見。”一位侍女氣喘籲籲地爬上了一千層階梯上來向師尊禀報。師尊聞言,眉毛微微挑起,道:“不就那位‘楓葉’嗎?傳話下去,讓他親自上來,不管是救人還是找人。”
“是。”侍女深呼吸緩過勁兒來,向着千層階下高喊道:“慕公子——師尊要你親自上來——”
聽到這話,慕秋傑剛開始吃了一驚,但還是颠了颠背上昏迷的顧半卿,向上踏着樓梯而去。
1,2,3,4.......剛開始還好,仍就能用殘餘的體力應付應付,時不時稍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500,501,502,503......慕秋傑甚至被折磨得雙腿開始發軟,背上泌出的汗水愣是染濕了身上顧半卿的胸膛與傷口,汗水中摻雜着鮮血滴下,在階梯上留下屬于它的印記。
996,997,998,999......近乎是拼盡全身力氣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站在師尊身邊的侍女連忙将顧半卿扶住。而慕秋傑一下就脫力了,兩眼一翻白直挺挺往前倒去,汗珠如雨滴一般落到天香的石磚上,膝蓋猛地磕上石磚,鮮血頓時湧出,就像沒見過新鮮事物的孩子一般。雙手還倔強地撐着,似是不願向師尊下跪。
師尊擡頭看看已被染成墨色的天,道聲有誠心在,便吩咐侍女讓顧半卿好生歇息然後療傷,直接将慕秋傑晾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在,師尊走出一段距離後才想起來,趕忙走回去将慕秋傑扶起,帶着他去到了客房。
鮮血刺目留在石階上,人兒倒是沉于藥香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