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趙家屋基早爛了根,幾十年老黃土蓋成的土坯房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
滾滾濃煙中,趙老三看到侄女美玉趴在地上哀嚎,小腿肚被掉下來的房梁死死壓着。
雷火越燒越烈,趙老三想都沒想悶頭往裏鑽,倒是鄭桂蘭看到竄天的火焰吓得不敢再進一步。
“你去,快去啊…”鄭桂蘭急催趙老二。
趙老二發怵,到底磨磨蹭蹭往前走了,才走了兩步,發現趙老三已經将女兒美玉抱了出來。
“哎喲,我的閨女哇,你這是咋了——”
鄭桂蘭一聲尖叫,撲過去抱住頭破血流的美玉。
好巧不巧碰到了美玉的傷口,美玉疼得心裏直罵娘。
鄭桂蘭心疼壞了,暴雨中咆哮指揮趙老二:“還楞在那幹哈,快抱美玉去衛生所啊!”
趙老二哦哦點頭,冒雨背起女兒往公社方向跑。
“枝繁,葉茂,香茶——”
趙老三再次沖進火屋,捂着鼻子大聲喊三個孩子,然而在屋裏轉了一圈也沒看到人影。
找不到人就只剩一個可能:三個小孩不在家。
不在家好,趙老三暗暗松了口氣,只不過雨越下越大,三個孩子能跑哪去?
心裏正愁着,就聽香茶糯糯的小嗓音在院門口響起:“爹,你快出來,我在這!”
趙老三狂喜而出,邊跑邊拍打發梢處的火星,拔高音量責怪:“你這孩子跑哪去了?你倆個哥哥呢?剛才打雷沒吓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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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茶搖頭,細聲細氣地說:“葉茂哥哥喊我去山上撿蘑菇…”
回想剛才在山上看到趙家院子被雷劈的驚悚慘狀,香茶心有餘悸地抱緊趙老三。
趙老三此刻腿在打顫心在哆嗦,他無法想象三個孩子如果沒有去撿蘑菇會是什麽下場。
是不是像二房的侄女一樣,腦袋砸出一大個血洞?
趙老三不敢再往下想。
枝繁和葉茂兩兄弟氣喘籲籲地跑來。
他們在山上聽到了雷劈的動靜,以為頂多劈燃後山的枯樹,沒想到雷火竟然劈中了自家。
東邊幾間屋子燒得只剩牆壁,兩兄弟眼中不由浮起煩躁。
家燒沒了,他們這一大家子接下來咋過活?
石翠菊對着廢墟已經嗷了好幾嗓子,罵天罵地,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最後發了瘋地抄起棍子沖向香茶,罵香茶是妖孽,是香茶這個掃帚星引來了天雷,說着舉起棍子揚言要打死香茶,不打死香茶她心裏不舒服。
趙老三抱着香茶瞪他娘,一副要打他女兒就先打死他的架勢。
石翠菊被小兒子這麽一瞪,更來氣了,凄聲叫嚷:“老三,你屎糊了心啊?你要護着這個害人精到啥地步?沒她搗鬼,咱家會受這份罪?我告訴你,今天我非打死她不可!”
趙老三覺得他娘在說歪理,辯解道:“娘,家被燒了跟香茶沒關系——”
石翠菊暴跳如雷:“咋沒關系?她就是個瘟神!不養她,雷會只劈咱家?”
說着揮起棍子用力掄了下去。
棍子落到趙老三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趙老三咬緊牙關任他娘打。
五年前趙老三用家裏的野茶葉換紅糖時就挨過他娘的一頓打,打過後這事就算了,但今天似乎算不了。
石翠菊這次是鐵了心要打死香茶慰藉被雷火摧毀的趙家茅屋。
一棍子悶到趙老三的腦門上,趙老三痛得眼冒金花。
枝繁和葉茂兩兄弟不喜他爹護着香茶,但此刻也慌了,上前拉扯:“奶,您不能再打了。”
趙老三痛得趴跪在地,縱然這樣也沒放開懷中的香茶。
香茶害怕極了,操着哭音大聲求饒:“奶,您不要打爹,要打打我吧!”
石翠菊推開兩個孫子,咬牙罵:“打得就是你這個沒良心的禍害!”
香茶掙紮着要從趙老三懷裏下來迎接棍打,趙老三不放手,真要放了,正在氣頭上的他娘會把香茶活活打死。
周圍的人吓了一大跳,見雷聲小了,忙跑出來拉架,好說歹說終于勸住了。
出了氣的石翠菊罵罵咧咧地扔了棍子,大房苗雲霞和趙老大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無端的愁緒。
好好一個家,說沒就沒了!
還好今年的公糧已經交了,不然…
瞥了眼一旁渾身濕透還在哭泣的香茶,苗雲霞郁悶,暗道這孩子真是邪祟?
後山腳下立着這麽多戶人家,雷偏偏擊中了她家,這事傳出去誰信?
看熱鬧的人也對着香茶指指點點,說來說去無非是議論趙家這場無妄之災的由來。
癱坐在泥濘中的趙老三悄悄捂住女兒的小耳朵,惡語傷人。
“爹,疼麽?”
香茶摸摸趙老三腫起來的額頭,晶瑩的眼淚直掉。
趙老三冷嘶了口氣,搖頭:“爹不疼,香茶呢?沒傷着吧?”
香茶揉眼,吸吸鼻子沖趙老三額頭吹氣,試圖吹走疼痛,哄趙老三:“爹乖,吹吹就不疼了哦。”
趙老三被女兒一本正經的小孩子氣逗得撲哧一樂,別說,還真有效。
趙老三的二兒子趙葉茂正在勸石翠菊寬心,忽而胳膊肘被人捅了下。
雙胞胎大哥趙枝繁示意弟弟往後看。
看到他爹被揍的鼻青臉腫還不忘關心香茶,趙葉茂心裏着實不是滋味。
千刀萬剮般難受。
十歲的趙葉茂不明白他爹為什麽要對一個抱來的孩子那麽上心。
村裏的人都說香茶克死了他娘,他起初不信,後來二伯娘告訴他,堂姐美玉臉頰處的傷疤就是香茶進趙家那年落下的。
還有他大哥,趙葉茂擡眸看向一邊沉默不語的大哥。
他大哥小時候可厲害了,遇事不膽怯,是瑤山生産大隊數一數二的小天才。
然而香茶來他家沒好久,他娘死了,緊接着他大哥夜裏突發高燒,後來…後來竟得了失語症,這些年再也沒有張嘴說過話。
憶起家裏的種種怪事,趙葉茂狠狠剜了眼香茶。
香茶察覺到少年眼裏的厭惡,頓時失落地耷拉下小腦袋。
聽說一場雷火把趙家的茅草屋燒了個精光,還砸傷了人,瑤山生産大隊的大隊長劉奮鬥聞訊立馬過來查看。
劉奮鬥過去的時候,趙老三和苗雲霞正帶着孩子們清點能用的東西。
香茶喂養的五只雞燒死了一只,家裏的鍋碗瓢盆碎了一半,二房住得東邊屋子燒得最慘,連床腿都找不齊全。
大房和趙老三屋裏燒得淺一些,但也沒剩多少。
石翠菊沖劉奮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她今後沒家住了,沒粗糧吃,也沒床睡覺,生産大隊得幫她度過難關之類的。
劉奮鬥皺着眉在只剩四壁的趙家來回踱步。
仔細檢查一番,又向鄰居周奶奶和二妮娘打聽,确定是天雷引災後,劉奮鬥咳了聲。
先是安慰趙家人,然後厲聲警告一直罵香茶是災星,是香茶惹來天雷火的石翠菊和鄭桂蘭等人。
“災星是啥子?是封建迷信!和社會主義嚴重不符,你們膽敢再胡咧咧,我就上報給王書記聽,到時候拉你們跟地主資本一起去山裏改造!”
石翠菊和鄭桂蘭不敢做聲了。
劉奮鬥很滿意,同情道:“你們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遭了天災,我這個大隊長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只不過呢,你們也知道現在田裏插秧農忙,大夥抽不出空幫你家拓土坯子蓋屋子…”
“大隊長——”
石翠菊坐不住了,剛要說,二兒媳鄭桂蘭一語打斷。
鄭桂蘭:“插秧要忙半個多月,那這半個月我們一大家子睡哪?吃啥?總不能睡大街啃樹皮吧?我家美玉還要去學校,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難道讓娃餓着肚子走?”
劉奮鬥擰了下眉心:“你聽我把話說完…”
鄭桂蘭:“你說,你說。”
說話前,劉奮鬥望向石翠菊,問她剛喊什麽。
石翠菊斜了眼鄭桂蘭,想說,卻發現話都被鄭桂蘭說完了,當即只好沖劉奮鬥讪笑。
劉奮鬥明白了,續道:“你們的困難,我先報上去,放心,在屋子沒蓋起來前,吃喝睡肯定會幫你們解決掉。”
趙家人這才松了口氣。
劉奮鬥辦事麻利,下午就從公社回來了,還拉了兩板車糧袋子,裏面裝有玉米和紅薯。
“這半個月,哪幾家肯騰個地給趙家吃喝,這兩板車糧食就給誰家。”
頓了頓,劉奮鬥補了一句:“王書記說了,一家另補三十個工分。”
補工分的話一出,一堆人舉手。
不就騰個地嘛,容易,至于吃喝,公社不是給了玉米和紅薯?
他們饞三十個工分!
一個工分一毛四分錢,三十個,能買八.九斤豬肉嘞!
抓阄後,趙家分成三波去了不同的人家。
大房一家五口并石翠菊去二妮娘家借住,二房鄭桂蘭一家三口去了周寡婦家。
周寡婦家屋子多,本來抽中了趙老三的簽,愣是被鄭桂蘭搶走了。
無奈,趙老三只好帶着香茶和兩個兒子去鄰居胡奶奶家。
在胡家的頭天晚上,插秧忙活一天又挨了老子娘一頓打的趙老三累得倒床就睡。
香茶認床睡不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裏,看到人影模糊的少年冷着臉坐在那,香茶笑了,脆生生地喊:“筆友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