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1)
錢火狗側着身和隔壁座位上的人閑聊, 手指卻搭在香茶頭頂紮起的小啾啾上來回繞。
火車上遍布南來北往的人,裏頭摻雜着不少人販子,錢火狗看似混混頭一個, 其實心裏亮堂的很。
他這個外甥女長得好看, 雖然是個女娃娃,但惦記她的人販子不少嘞,人既然是他帶出來的,那他就要全須全尾的把人再帶回去。
香茶察覺到對面男人投來似有若無的打量目光時,錢火狗也注意到了。
“看啥看?”
錢火狗兇巴巴地瞪着男人, 并把香茶抱到他腿上坐好,雙手交叉攏在香茶的小肚子上。
男人斜了眼錢火狗, 故意用不屑的眼神将渾身沒塊好布料的錢火狗從上到下掃了個遍,最終化為一個啧字,其中的挑釁意味滿滿。
錢火狗火氣瞬間上頭,艹,這人憑什麽瞧不起他,竟然敢瞧不起他!誰借他的膽兒?
錢火狗忍不下去了,蹭得站起身, 男人也跟着站起來。
錢火狗以為男人有種,正準備出拳頭時, 男人彎腰拿起腳邊的竹制行李箱, 大步往車廂門方向走。
“狗舅舅…”
香茶扯了扯錢火狗的耳朵, 小聲提醒:“要下車啦,快跑~”
錢火狗這才收回視線,抱緊香茶急速奔向車門, 下車時屁股重重怼了下男人的腰,男人一個沒站穩, 趔趄往前一栽,摔了個瓷實。
身上熨帖到沒有一絲褶皺的高級藍色中山裝猛地揩向火車門,刺啦一聲響下,宋秦皺着眉扯過衣服。
看過後,宋秦透着高級知識分子的清貴俊臉驟然劃過一絲煩躁。
中山裝在生有鐵鏽的鐵門上摩擦出了一大片髒污,繡紅鏽紅的,難看死了,也很難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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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始作俑者卻笑嘻嘻地站在人堆裏沖他擠眉弄眼,然後揚長而去。
宋秦憤懑地瞪着錢火狗,就在這時,身後有人突然擠搡過來,他的皮靴後跟恰好卡在停靠的縫隙處,剎那間,他的臉砰得摔向地面。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無數雙腳踩着他的身子而過,手指更是被髒兮的鞋底蹂.躏到鑽心般劇痛。
“宋秦哥哥,都滾開呀,眼睛瞎了嗎你們,踩到人了!”美玉逆行在人潮中大呼小叫。
等扶起身上布滿腳印的宋秦時,來時打扮一番的美玉頭發亂如雞窩,遮掩疤痕而塗抹的白/粉早就掉得幹幹淨淨,露出了原本的猙獰模樣。
宋秦似乎并不覺得難看,還友好的沖美玉笑笑。
美玉羞紅了臉,提出幫宋秦拿行李,宋秦頓了下,拒絕的話含在嘴中猶豫着。
美玉手腳麻利,趁着宋秦怔松之際将行李箱拿了起來。
行李很重,美玉心裏卻很甜,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美玉笑低着頭大步往前走。
殊不知宋秦沒動,他在人群中睃巡,目光來回晃,最終落到錢火狗懷中的香茶臉上。
宋秦自己都沒意識到當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香茶後随之松了口氣。
香茶歪着頭正跟錢火狗說話,也不知錢火狗說了什麽,逗着小姑娘笑得前俯後仰。
小姑娘朝他這邊看來,宋秦楞了下,誰知小姑娘突然拿起懷中的連環畫捂住嘴巴,眉眼彎彎,藏着揶揄。
宋秦眼睛沉了沉,他知道香茶在笑話他,即便他此刻穿着一身昂貴的中山裝,口袋上還別着一只精致的鋼筆,但那又如何。
在外人眼裏,他是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可在香茶看來,他便是有再多的光芒都無濟于事,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宋秦哥哥,你在看什麽呢?”美玉頓住腳,迷茫的張望。
美玉這幾天深受普通話影響,加之對象是四九城裏的宋秦,美玉有意控制自己不去說方言。
宋秦隐晦地收回目光,轉移話題:“你在學普通話?”
美玉羞答答地點頭,因而沒注意到宋秦又往香茶所在的方向瞟了眼。
香茶皺起小鼻子,暗道那人好古怪,一直盯着她看,不會真的是舅舅口中的人販子吧?
如果真是人販子,那剛才舅舅和她打賭那人要摔跤實屬活該!
“舅舅真厲害,數了三下他就趴得一下栽了跟頭,哈哈哈。”
一想到人販子被後面下車的人接二連三的碾壓,香茶就忍不住發笑。
錢火狗眉眼意氣風發。
下山坡送香茶回家時,三五個二流子從草叢中鑽出來,嘴裏叼着狗尾巴草,一臉得意。
香茶認得這些人,笑眯眯地喊領頭的青年:“福子哥…”
青年笑着回應,趙福子對錢火狗擠眉弄眼:“狗哥,我得了個好東西,你掌掌眼,看能不能賣出去?”
錢火狗心有靈犀,放下香茶攬住哥們的肩膀來到一旁。
“啥好東西?”
趙福子颠了颠有點重量的鋼筆,咧開嘴:“聽說這玩意城裏賣好幾十塊,還要工業券,搶手的很…”
這筆是宋秦別在中山裝口袋上裝逼的名牌鋼筆,趙福子故意絆倒宋秦時順手拐來的。
趙福子是趙家五服外的親戚,從小爹娘就死了,是瑤山大隊出了名的二流子,餓了就半夜去人家偷,後來被錢杏花當場逮住。
趙福子以為錢杏花會大喊大叫,然後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被大隊長揪着耳朵去晾茶場當着所有社員的面做深刻檢讨。
可錢杏花沒喊人,她在趙福子身上看到了親弟弟錢火狗的影子。
當場抓起棒槌照着趙福子的小腿肚就是一頓打,打完背着婆婆石翠菊塞了兩根玉米棒給趙福子,并嚴厲呵斥趙福子,不許他再行偷盜。
從來沒人管的趙福子奔潰大哭,哭着吃完了香甜的玉米棒。
錢杏花在世時,趙福子确實改掉了小偷小摸,只可惜錢杏花一死,趙福子又恢複了從前的營生,還拜錢杏花的弟弟錢火狗當了大哥。
錢火狗沒接鋼筆。
趙福子用髒到結了痂的衣袖揩了下額頭的汗水,然後獻殷勤地朝蹲在地上寫字的香茶嘚了下舌頭。
“我聽說小外甥女上學了?這玩意要不送給她吧,讀書人嘛,就該要點東西裝臉面,別在胸前可風光了~”
錢火狗看了眼用樹枝練字的香茶,手剛伸過去就見小人兒轉過了身,叉着腰,嫩白的小臉上滿是失望。
“狗舅舅,福子哥,爹說過,不能偷,不能搶——”
錢火狗反應迅速,接鋼筆的手往上一擡,重重敲打趙福子的腦袋,語含教導:“聽到沒?五歲的小孩都知道不能偷不能搶,還不趕緊還回去!”
趙福子捂着腦袋瞪大眼,令他羞窘的是香茶定在他手上的火辣目光。
“知道了。”趙福子輕咳一聲,“我待會下山就還。”
香茶歪着腦袋:“下山還?”
這筆一看就值錢,山下的人哪買得起。
趙福子尴尬:“這筆是剛才那個眼鏡男的…”
香茶:“哪個眼鏡男?”
錢火狗往遠處山腰看,美玉撲哧撲哧拎着行李箱,斯斯文文走在後邊的正是宋秦。
香茶愕然:“他不是人販子嗎?咋跟美玉姐走在一塊?”
這話一出口,電光火石之間,香茶突然記起來了。
能讓美玉姐笑臉相迎的,除了隔壁大隊的男知青筆友,還能有誰?
敢情不是人販子啊…
錢火狗又收獲了來自侄女的一記眼刀子。
香茶鼓起腮幫子,圓滾滾的杏眸使勁地瞪她舅:“說謊話晚上做夢要掉牙哦,舅舅羞羞。”
錢火狗下意識地摸摸牙齒:“……”
甥舅倆到家時,趙老三騎着洋車子也回來了,後座上還綁着一包鼓囊囊的尼龍袋。
“狗子也在啊,正好,待會就在我家吃,我炖筒子骨湯。”
趙老三在院子裏停好車,來找趙枝繁玩的來財探出頭:“三叔,給我留一碗呗~”
趙老三松開後座的麻繩,笑吟吟地答應:“行,待會好了把你弟也叫來。”
來財樂得一蹦三尺,香茶和錢火狗這時走了出來,錢火狗掀開袋子瞧了一眼。
有好幾根筒子骨,中間細,兩頭賊粗,上面沒肉,這種骨頭妙在不用肉票也能買到。
袋子角落還碼着一罐鐵盒子餅幹,錢火狗将餅幹拿給一旁的香茶,打趣趙老三:“姐夫,你夠下得去本啊,這餅幹不便宜。”
餅幹鐵盒桶蓋上印有一個帶草帽捧着紅豔鮮花的小姑娘,趙老三是沖蓋上的小姑娘買的。
“我瞅着這小孩像香茶,就買了。”
“還真是…”湊上前的趙葉茂附和。
香茶也覺得像自個,不過裏面的餅幹更吸引她,一開蓋子,濃郁的奶香味和餅面裹着白糖的甜香撲鼻而來。
香茶舔了舔掉落在掌心的顆顆白砂糖,一抿,口腔瞬間湧入絲絲甜味。
“爹,你真好~”
香茶仰頭舉起一塊給趙老三吃。
趙老三:“爹不吃零嘴,你吃。”
香茶才不管,往她爹還有狗舅舅嘴裏都塞了一塊,又跑到東屋往哥哥哥們的桌子上放了幾塊。
然後嘴裏咬住一塊,再揣兜裏放兩塊找小金鳳,順便拿上新買的連環畫。
香茶嚼着香噴噴的餅幹,跑得臉頰漫上粉潤的光,一蹦一跳地來到胡家,推開門,她咦了下。
院裏,宋秦拿着行李住進了之前趙家人住的屋子,美玉跟着進了屋,裏頭有說有笑,香茶還看到了大隊長劉奮鬥。
金鳳:“你站門口幹啥,進來呀。”
香茶腳步輕緩地走進金鳳的屋,放下連環畫,又把兜裏的餅幹小心翼翼拿出來,然後看着外邊。
美玉姐依依不舍地走了出來,臨了還拉着胡奶奶的手說話,劉奮鬥也在說,應該是讓胡奶奶多多關照裏頭的男人。
香茶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吃着裹糖粉餅幹的金鳳舒服地眯起眼睛:“真好吃呀,甜絲絲的。”
院子裏的美玉走了,香茶低下頭翻看連環畫,金鳳盤起腿回味着餅幹的香氣,擠到香茶身邊,小聲問:“我瞧你一直盯着東屋看,你是不是認識屋裏的人啊?”
香茶搖頭。
胡·八卦·金鳳上線:“我的天,你竟然不認識,他就是美玉姐的筆友吖,美玉姐喊她宋秦哥哥!”
香茶哇塞一聲,原來那人就是美玉姐口中的知青筆友。
翻開一本連環畫,香茶還是問出了心裏的疑惑。
“我剛沒看錯吧,奮鬥叔沖他笑哎…”
金鳳嗦了嗦指腹上粘着的白糖粉,含糊道:“奮鬥叔喊他小宋指導員,應該是個官吧?”
指導員?指導啥?
香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應該是個小官,他為啥住你家?”
是個官不應該住大隊長家嗎?
“這個我知道。”
金鳳舔幹淨手:“奮鬥叔說我家之前拿了三十個工分,你家在我家沒住滿日子就走了,這三十個工分不能白拿,所以就讓宋指導員住了進來,過段時間應該要搬走。”
原來如此。
香茶沒再想這事,笑着招呼金鳳:“咱們看書吧,我告訴你哦,我買了四本!”
金鳳羨慕的不行,她攏共就只有兩本,都翻爛了,沒想到小姐妹有四本嶄新的。
兩人頭挨着頭窩在那看,香茶看書速度快,看完一頁就在那發呆,也不催金鳳,等金鳳慢慢看完後才翻下一頁。
春夏之交天黑的快,半個小時不到,外頭就此起彼伏地響起各家喊娃回家吃飯的吶喊聲。
趙老三站在家門口扯着嗓子喊:“香茶——”
“哎,來咯!”香茶火速從金鳳的床上爬下來。
一出門和宋秦撞了個滿懷。
宋秦:“小…”
‘心’字還咽在喉嚨裏,香茶就急速往後退了半步。
她不喜歡美玉姐的筆友,就是這人指使美玉用鐵絲燒了她家。
宋秦看出小姑娘眼中濃濃的戒備,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摸了摸鼻子,正準備說點別的,只見小姑娘一溜煙跑開了。
宋秦潋滟的桃花眼危險地眯起。
香茶不喜歡他,甚至很讨厭他,這可不是好兆頭。
一進家門,看到門檻上坐着的人,香茶歡快的腳步滞了下,硬着頭皮上前喊人:“奶。”
石翠菊卻是出人意料的和顏悅色:“來來來,到奶這來。”
香茶驚悚萬分,她奶吃錯藥了?
石翠菊笑眯眯地拉着香茶的手,摸摸小手腕,摸摸小手掌,滿是皺紋的老眼眯看着香茶軟滑的臉,嘴裏不斷嘀咕。
“城裏的大小姐顏色就是好,生的女兒也俊,瞧瞧這臉,這眼睛,這小嘴,哎喲哎呦,跟我家老三一個模子刻下來的,這走在外頭誰不誇咱老趙家有福氣,得了這麽個漂亮小孫女…”
香茶覺得她奶看她的眼神賊瘆人,她掙紮着想要甩開,誰知她奶抓得更用力了,粗糙老繭的手掌心磨得她手腕生疼。
“娘,你這是幹啥?”
趙老三端着湯面碗出來,一眼就看到他娘拽着不情願的香茶往懷裏帶。
那眼神直勾勾的,就跟餓狼見了小綿羊,連他一個大老爺們看了都汗毛直豎。
還好坐那的是他老子娘,換做旁人這樣拉扯香茶不放,他早就一碗滾湯面澆下去了。
趙老三放下碗,上前拉開香茶,低頭一看,香茶眼尾泛淚,兩只細嫩的手腕活生生勒出了幾條粗紅印子。
石翠菊這才意識到自己用過了力,瞅着嬌滴滴的香茶含着一泡淚委屈巴巴地站在那,換做以前,石翠菊定要破口大罵‘小狐貍精’,然而今天石翠菊沒罵,還沖香茶賠起罪。
“弄疼了吧?嗐,你跟奶說呀,奶幹活的笨手沒個輕重的…”
香茶聽得一時忘了哭,很難想象這話竟然出自她奶的口。
趙老三直接用手摸他娘的額頭:“娘,你沒事吧?你別吓我啊…”
石翠菊沒好氣地拂掉小兒子的手:“面呢?快給我吃,吃了我好回你大哥家歇息。”
趙老三哎了聲,忙不疊将放在地上的湯面端過來。
湯是筒子骨吊出來的高湯,炖得時間不長,但下面味足夠了,揪上一小把芫荽葉放在湯上,獨特的芫荽香混着豬油勾得人饞蟲直往嗓子眼爬。
破天荒的,石翠菊沒着急吃,而是夾起一口面條,吹了吹:“香茶,來~”
香茶臉頰上的肉顫栗地抖了抖,撒開腳丫往屋裏沖,還不忘把門掩上。
石翠菊:“……”
等石翠菊吃完面走後,香茶才悄悄打開門出去吃飯。
她奶今天到底哪根筋出了差錯?
吃了晚飯,趙老三拿上深口背簍進山摘茶葉,跟着一道去的有趙葉茂,留趙枝繁和香茶看家。
大茶山盛産茶葉,各種茶都有,其中最出名的是初夏雨水後的草甸茶。
俗稱‘三葉茶’,三瓣葉子,葉子寬而肥,茶樹若長得好,葉片就越大,要的正是它的大葉子。
雖比不上初春的‘一葉茶’嬌嫩清香,但氣味卻要濃郁,是周遭做茶葉蛋或是碾碎做茶餅糕點的好料。
可惜今年雨水不足,‘三葉茶’生的明顯比去年少,還瘦,可把劉奮鬥急壞了。
‘先進集體’的名額還沒定,由于地形的限制,三葉茶的茶樹只生長在他所呆的瑤山生産大隊。
換言之,如果今年三葉茶的收成指标沒完成,‘先進集體’的評選肯定沒他們瑤山生産大隊。
他急得心發慌,就把這事和跟他要好的王書記提了一嘴,王書記是真心替他着想,便想法子請示上邊,沒想到還真請來了人。
這人就是宋秦。
宋秦曾在隔壁瞭山生産大隊當了半年知青,因表現出色拿了工農兵學員的指标,年僅十六就成了大學生,學得是水利工程專業。
令劉奮鬥詫異的是,宋秦一畢業竟然打報告要回農村發展建設,上面還同意了,好巧不巧,來得就是這兒。
吃了晚飯的劉奮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宋秦來到長有三葉茶的茶山。
“大家把手裏的活停一停——”
劉奮鬥舉着火把,拿着大喇叭使勁地喊,渾厚的男中音在山谷中來來回回蕩悠。
很快,社員們都知道他們生産隊來了一個有文化的技術指導員。
在宋秦皺着眉拍死第n只趴在他腿上咬的小蟲子時,劉奮鬥終于說完了他要說的話。
“小宋指導,你來說兩句——”說着把大喇叭往宋秦懷裏塞。
舉着的火把随之掃向宋秦,火焰蹿出來的煙霧熏得宋秦睜不開眼。
焰光一照過來,宋秦臉上的不耐之色迅速消失,扶了扶眼鏡,俨然又是一副知識分子的謙卑模樣。
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宋秦三言兩語就震住了社員們。
宋秦将會是這片茶山的希望曙光,望着站在大石頭上交代社員從明天開始給茶樹土壤松土,開渠引山水灌溉等等,劉奮鬥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看來今年的茶山有救了,嘿嘿,先進集體的牌子在向他招手咯。
晚上九點鐘,趙老三和趙葉茂将摘來的茶葉倒到後山的晾茶場,那邊有知青在守夜。
席季路幫着趙老三卸下沉重的茶婁,順道問:“趙三哥,香茶同學沒事吧?”
那封信在瑤山生産大隊掀起了不小風波,香茶去到學校後,孩子們都沒心思學,整天圍着香茶轉。
“香茶,你娘要接你去大城市了嗎?”
“去了還回來不?”
“啥時候去哇?坐啥車?馬車還是牛車?”
“肯定是火車,唔,也不一定,些許是小汽車,嗚呼一下就到了。”
也有冷嘲熱諷的:
“資本家的大小姐是壞東西,是剝削人的玩意,香茶是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那她就是壞分子!”
“以前我還不信,沒想到她真的是趙老三的野種,不要臉,我娘說野種都是賤婆娘養得,見不得光。”
“她不是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她是野種!”
“快滾回你家去,像你這樣的野種不配來學校上課…”
……
孩子們說話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以至于當天趙枝繁和趙葉茂和幾個混球小子狠狠打了一架。
之後香茶就沒有再去學校,拎着書包送香茶回家的正是席季路。
席季路的意思呢,讓香茶在家呆幾天,等風波過去了再回學校,至于落下的課程,席季路和李靜婉會抽空上門補。
趙老三當即說補課太麻煩了,香茶才進學堂,學得東西少,不必這麽麻煩,無奈席季路堅持,趙老三只好作罷。
聽到席季路詢問,趙老三忙說:“多謝席老師惦記,香茶沒事,小孩子忘性大,沒把那群學生的話當回事。”
其實香茶壓根就沒受影響,真要受了,今天下午肯定沒心情和他小舅子跑城裏打牙祭。
這會子的香茶…怕是在煤油燈下美滋滋地看連環畫呢。
至于席季路對女兒的殷切關心,趙老三扯扯嘴皮,只能尴尬的回之一笑。
回到家,香茶果然沒睡,人在兒子房間裏。
趙老三推門進去的時候,早已洗完澡的香茶趴在床上,兩只嫩白的小腳在半空中來回蕩的。
看到書中有趣的插畫,香茶忍不住噗嗤一笑,捧着書在哥哥們的床上來回打滾。
“爹?”
香茶笑着下床,屋裏正在伏案寫文章的趙枝繁停下筆。
趙老三不太清楚大兒子近日在忙着寫什麽,他将今年的新茶泡了一盞放到大兒子桌前解乏,然後将女兒送回她自己的小屋。
臨睡前,趙老三問女兒:“明天去學堂不?”
香茶無所謂道:“去。”
學校那些混小子們的話壓根就傷害不到她,她一出生就聽得懂大人說話,她一直都知道她爹不是親爹,她爹也沒想過瞞着她。
至于她娘,更不是所謂的關在深山采石場改造的資本家大小姐。
再說了,資本家大小姐哪來的勇氣明目張膽地寫信給她,也就她奶等一幫眼皮子淺的人相信。
咳,這話不是她說的,是枝繁哥哥剛才分析給她聽的。
趙老三掖了掖女兒的被子,笑着出去了。
香茶真的是越長越像恩人,他以為女兒被學校的人指摘會哭鼻子吵着鬧着不要讀書,如今看來,他的擔心有點多餘。
看了一晚上連環畫的香茶躺在床上閉着眼全是畫中精彩的插畫內容,連做夢都是。
香茶在做連環畫中的武俠夢,和許久年的夢境并不相通。
可憐許久年在大石頭下等了好幾也沒等到香茶,留得記號信也無人問津。
晚上做夢等小屁孩,白天許久年會抽空跑到郵局打聽。
那封信是他故意寄給小屁孩的,既然是在現實中寄信,他當然想過他和小屁孩之間的秘密會被趙家人看到。
但他不怕,以小屁孩的聰慧,肯定能穩住趙家人。
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趙老三再娶妻。
按說他沒必要将心思花在不相熟的趙家身上,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在敦促着他,要他必須去夢中找小屁孩,并幫扶小屁孩躲過重重天災人禍。
但凡他将夢中之事對小屁孩閉口不言,第二天醒來,他整個人恍若被人抽去了神經,渾渾噩噩的,做什麽事都擡不起勁。
知曉自己受小屁孩牽掣後,他不得不把趙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事無巨細的交代小屁孩戒備這個,防守那個。
然而沒想到的是,趙家的大災難才剛剛開始…
許久年進到郵局,前臺的人看到許久年主動笑着說話。
“有你的信,早上到的,知道你要來,我特意挑了出來。”
許久年欣喜,三步并做兩步接過信,沒在大庭廣衆之下拆,而是進到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
信封上的字行雲流水,一看就是文化人寫出來的東西,許久年猜測這信應該是趙三叔讓小屁孩的啞巴大哥寫的。
但令他驚詫的是,趙三叔在信中表達的意思十分出人意料。
不僅沒罵他詛咒趙家,還誠懇地來信感謝他的提醒,信的末尾處加了一句,希望有機會當面向他致謝。
拿着信回到大院的許久年沒打算回信給小屁孩的家人,燒掉信後,許久年長長地松了口氣。
他是讀書人,信科學,但這一年來,他屬實解釋不通自己和千裏之外的小屁孩之間到底存着什麽樣的緣故。
以至于老天折磨他,只要趙家倒黴,他就跟着受罪,這幾天為了進夢中找小屁孩傳遞消息,他已經快三天沒合上眼了。
事情就像深山裏的藤蔓纏着他喘不過氣來,在夢裏尋不到小屁孩,他只能铤而走險寄加急信。
好在最終攔住了趙三叔續弦。
解決了事,許久年渾身輕松,多日積攢的困意瞬間席上來,就這樣靠坐着睡了過去。
“久年…醒醒,別在這睡,容易着涼。”
再睜眼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隽秀溫柔的年輕面孔。
揉揉惺忪的睡眼,許久年年啞着聲音喊了聲哥,又道:“你不是在學校嗎?”
許連執進屋拿箱子裝行李,輕聲解釋:“學校來了項特派任務,要我去其他大學做學助,為期三個月。”
說到這,許連執探出頭:“我看你最近氣色不太好,報社很忙嗎?久年,你別太給自己壓力,我最近工資漲了十塊,咱家的債…”
許久年閉着眼擰了下疲累的眉頭,打斷他哥:“上個月報社忙着跟蹤報道案子沒睡好。”
然後就不說了。
許連執嘆氣:“接下來休息幾天?”
許久年:“九天。”
他是新人記者,上個月一進報社就和帶他的師父跟了一宗大案,案子一結束,師父就放了他假。
主要是最近這幾天一直挂念着小屁孩家的事,師父見他氣色不好才給他放了長假。
這九天他得找點其他的活幹才好。
許連執突然道:“要不要跟我出去采采風?換換心情?”
債在那跑不掉,慢慢還不着急。
許久年摸了摸鼓囊囊的腰包,那裏裝着這一個月來的稿費:“什麽時候出發?”
許連執笑:“今晚就走。”
“好。”
火車上,許連執注意到弟弟一直在翻看從圖書館借來的地圖冊。
當喇叭裏播報到其中一站時,許久年突然起身來到窗邊,緊盯着外邊漆黑的夜色瞧,似是要看出個洞出來才罷休。
許連執抻着脖子張望,想看看外邊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就在這時,許久年折回來往卧鋪上一倒,不一會兒就睡了。
些許是因為火車途徑大茶山火車站,這會子睡下的許久年輕而易舉地進到了香茶的夢中。
“筆友哥哥,你來啦…”
香茶笑着站起來,她也是才進夢鄉,沒想到今天這麽趕巧就遇上了筆友哥哥。
許久年嗯了聲,顧及小屁孩有起夜的習慣會打斷夢境,他長話短說。
“你家最近是不是養了兔子?”
香茶啊了聲,感覺好神奇,睜着亮晶晶的杏眸:“筆友哥哥,你真的好厲害哎,這都知道…”
許久年摸摸鼻子,他知道趙家養兔子這事是在半個小時前。
适才等火車進站,他困的不行就靠牆睡了會,然後就夢到了趙家的一些事。
不是好事。
“明天醒了立馬讓你爹多注意兔窩,當心有人偷。”
香茶驚了下,然後點頭。
見許久年說完正事盯着她看,香茶摸摸臉:“咋了?”
她看不清筆友哥哥的長相,筆友哥哥應該也看不清她的吧?
殊不知對面的許久年看得一清二楚,望着香茶那張嬌嫩白皙的嘟嘟臉,許久年的眼神随之複雜。
小屁孩和他最近認識的一個人…
趁着夢境還沒結束,香茶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邊寫邊驕傲的和許久年炫耀。
“筆友哥哥,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在讀書了哦,喏,這些字我都認的,下回麻煩你寫記號信用這些字可以嗎?我一定能全部認出來!”
聽到小屁孩天真的話語,許久年忍不住握拳低笑。
哪有人寫信指定字的…
笑着笑着,許久年這段時間因家裏債務纏身而積攢的郁氣随之一掃而空,整個人一時間輕松無比。
他算是看出來了,只要和這小屁孩呆在一快,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卸下肩上的擔子,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
想到此番跟随大哥去a省的真實目的,許久年咳了下,他問:“三天後有空嗎?”
香茶想了想:“幹啥?”
現在做夢都要提前預定了嗎?
許久年頓了下:“那天記得來你們當地的火車站,我留個東西給你,就在月臺後邊的草堆裏…”
香茶驚喜,剛想問是什麽東西,筆友哥哥的身影突然變成白霧色,然後消失不見蹤影。
“久年,吃點東西再睡。”許連執喊醒弟弟。
許久年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餘光瞥向窗外。
火車還未開出大茶山站,夢中的小屁孩此刻應該就在山下某處人家中呼呼大睡着吧。
翌日一早,香茶把兔子的事和她爹說了。
趙老三将事兒記在心中,但總覺得別扭。
他女兒每天跟一個陌生男人在夢裏長久的共處一室,他竟然半點辦法都施展不開,還要供着許久年這尊大佛,對許久年感激涕零,你說這算什麽事?
臨去上學前,香茶跑到後院兔籠看兔子。
四只已經斷奶的小兔窩在孕兔身邊咬着新鮮脆嫩的枝葉吃,咯吱咯吱的響聲十分有節奏。
看到出來兔子被照料的非常好。
趙葉茂也過來了,換聲期的少年嗓音低沉沙啞:“聽爹說你夢裏那黃大仙又降了聖旨?”
香茶撇嘴:“你愛信不信。”
自從兄妹倆共同承擔養兔子的任務後,兩人之間的關系突飛猛進。
香茶對上趙葉茂不再是小心翼翼賠着笑臉,不過趙葉茂呢,嘴還是那麽欠。
趙葉茂哼笑,他是不信也得信,誰叫他這個妹妹是爹的掌中寶,在家說話比皇帝開金口還管用,就連大哥都慣着她。
五只兔子最終被偷偷藏進了深山,抓賊要抓贓,趙老三出門前往蓋着雨布的兔籠門口塞了幾個老鼠夾。
一進學堂,隔壁教室的羨慕歡呼聲一聲比一聲高。
香茶擺好課本,身邊的金鳳皺着小鼻子連連嘆氣。
“嘆氣幹嗎?”
香茶擡手撫平小姐妹皺起的眉頭,稚氣道:“我爹說小孩不能嘆氣,會把福氣嘆掉的。”
金鳳忍不住嘛:“我也好想有個筆友,你看你美玉姐,聽說新來的那個宋指導送了一只鋼筆給她。”
不知為何,香茶突然想起她福子哥在火車上偷得那只筆,可能宋指導送給美玉姐的就是那支。
“美玉,你用你筆友送得筆在這幫我寫個我的名字好不好…”
“我也要,我也要…”
美玉像個後世明星一樣被同學們團團圍住,美玉邊簽名邊拿餘光瞥香茶。
就連金鳳都厚着臉皮過來讨鋼筆簽名,香茶竟然還坐得住…
咳,香茶當然也想要個鋼筆簽名,之所以不去找美玉姐,單純是嫌美玉的字…醜罷了。
簽完字,美玉得意的将鋼筆別在胸前扣着到處逛。
很快,整個大隊都知道了借住在胡家的宋指導員送了一只價值好幾十塊的名牌鋼筆給美玉。
此刻宋秦正在劉奮鬥那商量茶山松土灌溉事宜。
商量結束後,底下不少社員都拿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瞄宋秦。
劉奮鬥将一臉懵的宋秦拉到一邊,隐晦地勸:“小宋同志啊,你今年二十——”
宋秦咬牙:“十九。”
劉奮鬥:“十九也不小了,該注意還是要注意滴,美玉才十歲,算十一個年頭吧,但你倆歲數差得未免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