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1)
江绫雅猛地奪過香茶的鉛筆, 眯着眼看了又看。
教室頃刻間安靜下來,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娃們見江绫雅突然拔高聲音都不由的變了臉色,然後讪讪地坐在小木墩上不敢有多餘的動作。
香茶也頓在那, 她不明白江老師這麽認真地看她的筆是幹什麽。
不會以為她用了江老師的卷筆刀吧?
不可能!
江老師的卷筆刀放在女知青宿舍鎖着, 想要卷筆的學生只能去女知青宿舍找江老師才行。
她從開學到現在從未去女知青宿舍點找過江老師。
何況她拿金鳳的筆比對過了,她用筆友哥哥卷出來的鉛筆花比江老師的要大,這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卷筆刀。
江绫雅也發現了。
她的卷筆刀很小,卷出來的鉛筆花很淺,而她手中的這只鉛筆上的鉛筆花很長, 一看就是大的卷筆刀…
想了想,江绫雅二話沒說又将鉛筆放了回去。
香茶松了口氣, 以為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可誰知下午快要散學的時候,金鳳一臉沉重的告訴她。
“香茶,江老師的卷筆刀丢了。”
香茶楞了下,下午上完數學還有一節語文,李老師在她們班上課時,隔壁四年級要上數學, 江老師突然喊人将她所在知青點的卷筆刀拿到了教室,結果宿舍沒卷筆刀…
她和金鳳對視了一眼, 喃喃低語:“金鳳, 你說江老師會不會覺得是我拿了她的東西?”
邊說着, 她将小書包裏的卷筆刀攤在手心上。
Advertisement
金鳳知道香茶有卷筆刀,這下子也有些為難:“香茶,我覺得江老師會說是你拿走了她的…”
香茶握緊卷筆刀, 深吸一口氣,道:“走, 陪我去找李老師。”
她不能被冤枉,更不能被一個老師冤枉,一旦坐實她的偷竊罪名,她的書甭讀了,沒臉接着讀。
金鳳:“對,咱找李老師說去,不能啥事都憑江老師一張嘴胡咧咧。”
兩人未雨綢缪的找上李靜婉。
李靜婉聽說了後,臉色凝重起來。
她和江绫雅一道從四九城過來,路上輾轉過多地,清楚地了解江绫雅的報複心理,但她屬實沒想過江绫雅會如此針對一個才五歲的小孩。
她早就察覺出來了,江绫雅似乎對香茶有一種偏見,這種偏見,是刻進骨子裏洗不掉的,但又很莫名其妙。
在這插隊的知青們都很喜歡香茶,唯獨江绫雅。
“你別擔心。”
李靜婉摸摸香茶的花苞頭,柔聲道:“這事老師來處理,絕對不會讓你平白無故受委屈。”
香茶:“謝謝老師。”
教室裏,江绫雅滿面怒火地坐在簡陋的講臺邊,底下學生叽叽喳喳說個不休。
美玉看到香茶過來了,忽而起身道:“江老師,我要實名舉報一個人。”
這年頭可流行舉報了,夫妻之間舉報,父子之間舉報,紅小将當道的年代,舉報是一種極為提倡和熱衷的行為,些許還能獲得組織上的獎勵。
美玉想要讨好江绫雅,江绫雅一高興說不定就把卷筆刀送她了呢?
江绫雅也看到了香茶,嘴角微翹,拿鼓勵的眼神看着趙美玉,示意趙美玉繼續說。
“你想舉報誰?”江绫雅明知故問。
美玉昂着下巴,指着進門的香茶大聲道:“江老師,我要舉報香茶,她是賊,您的卷筆刀就是她偷得。”
江绫雅含着冷笑看着香茶:“香茶同學,交出來吧。”
語氣篤定而又鄙視,連最起碼的審問都沒有,比紅小将的态度還要狂妄。
香茶咬着唇角,哽着脖子道:“我沒偷,拿不出來。”
美玉:“就是你偷的,中午的時候我看到你去了知青點院子,江老師從來沒給你卷過筆,你的筆是誰卷的?快說,你把江老師的卷筆刀藏哪了?”
香茶郁悶:“我中午去知青院子是放小雞,我就在院子裏站了會,沒進屋。”
說着看向江绫雅:“不信可以搜身。”
江绫雅沒動,直言了斷道:“你自個把書包打開。”
這句話無疑是認為香茶肯定拿了卷筆刀,教室裏學生們的目光一時間全聚焦到香茶身上,有人竊竊私語。
“不會真是她偷得吧?”
“可能是…”
來旺氣得捶桌:“絕對不可能!你們在冤枉香茶!”
一直沒說話的趙葉茂嗤笑一聲,他在學校很少和香茶這個妹妹說話,很多人都以為他和妹妹的關系勢同水火,他也懶得回應這些謠言。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這群人栽贓陷害他妹妹。
“江老師,您确定是我妹妹拿了您的卷筆刀?”
江绫雅看向趙葉茂,一旁存在感很低調的趙枝繁也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兩兄弟的壓迫感極強,江绫雅怔松了下,堅持道:“除了她還能有誰,今天只有她一個人去了知青院子。”
趙葉茂:“江老師,我要是說不止她一個人中午去了知青院子呢?”
江绫雅眸光一眯:“你什麽意思?”
趙葉茂:“字面意思,江老師中午有午休的習慣,您自個不就回去了嗎?”
江绫雅心一哽:“你是說我賊喊捉賊冤枉你妹妹?”
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江绫雅笑出了聲:“我一個老師…我堂堂一個城裏來的知識青年,我會冤枉她?”
底下的某些學生雖然不認為香茶會盜竊,但也覺得江绫雅不會污蔑香茶,畢竟人家是老師…
香茶側身看了眼同學們,大家看她的眼神因為江绫雅的話而出現了微妙,她咬了下唇,搭在褲縫兩側的雙手情不自禁握緊。
“我沒偷!”
她大聲為自己辯解:“我沒偷就是沒偷,江老師冤枉我的次數還少嗎?上次在火車站就冤枉我和狗舅舅逃票——”
小女生的聲音尖脆,尤其當香茶氣憤到鉚足了勁頭的時候,那聲音簡直了,比劉奮鬥時常挂在腰間的大喇叭還厲害。
李靜婉過來時,就聽到香茶據理力争地叫嚷:“你還沒跟我道歉呢,是老師難道就不需要向我道歉嗎?舅舅說你這樣的老師沒有師德,現在還冤枉我,其實是在報私仇,這是不可取的,是不道德的,嗚嗚嗚,課堂上李老師教過我們,人不能這麽自私…”
小姑娘将自己會的學問全用上了,說到最後,委屈的眼淚如夏天的暴雨一般,嘩啦啦的往下掉。
臺上的江绫雅着實沒想到香茶反應這麽大,她僵持在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茬。
“你過來。”
趙葉茂沖傷心落淚的小姑娘招招手,香茶吸吸鼻子站到兩個哥哥身邊,倆兄弟緊了緊香茶的手,趙枝繁敏銳的察覺到妹妹氣到打嗝。
拍了拍妹妹的後背,趙枝繁無聲的向妹妹傳遞安慰。
江绫雅緩了半天才張開嘴:“我沒有師德?好好好!”
江绫雅紅着眼一口氣說了三個好字,怒指着三兄妹:“既然你們覺得我不配為老師 ,那從今天開始,我的課你們別來上!”
美玉聽到江绫雅的呵斥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捂嘴笑。
席老師教數學,但最近因為別的事總是請假,他的課都由江老師代替,不上江老師的課,就相當于沒機會學數學。
他們四年級再過不久要參加公社的選拔,只有合格的學生才有機會上初中,這時候停課無疑是斷了前途 。
美玉嘴角揚上天,她原本只想讓香茶倒黴,沒想到竟然拉下了枝繁葉茂兩兄弟,沒了這兩人,以後她就是趙家最聰明的娃。
等她考進了初中,看趙家誰還敢不把她這個讀書人放在眼裏。
她将會是趙家最有出息的後代。
江绫雅的話沒有吓到兩兄弟,趙枝繁的水平早就超過了當前,至于趙葉茂,有哥哥在,他怕什麽。
香茶卻有點急:“我兩個哥哥交了學費,憑什麽不讓他們上課,江老師,你罰我一個人就行,不可以罰我哥哥。”
望着香茶那張生氣的小臉,江绫雅腦海中驀然出現那人看她的那等鄙夷眼神,恍然間,她有些分不清香茶和那人,一想到自己在那人跟前丢的臉,江绫雅無端生出煩躁。
“我是老師,我說了算,請你們三人出去,現在,立刻,馬上出去!”
香茶倔強地站在那不動,美玉伸手去拉,被趙葉茂猛地推倒。
美玉腳傷沒好,沒站穩摔向門口,身子重重撞開了大門。
門口站着從未沉過臉色的李靜婉。
“你們都回家吧。”李靜婉輕聲對學生們道。
江绫雅不甘心讓香茶就這麽走了。
“我的卷筆刀還沒找到,你先還了再走。”
香茶哼了哼:“我沒拿,我的不能給你。”
“你!”
“夠了!”
李靜婉目光如刺,狠狠紮進江绫雅的心口,她緩緩走過去,然後高擡起手拍向桌面。
咔嚓一聲響,手拿起來時,桌上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卷筆刀,只不過已經碎成了兩半。
金鳳疾呼:“這是江老師的卷筆刀。”
同學們都伸着脖子看,他們不明白江老師的卷筆刀為什麽會在李靜婉這。
“江老師說東西被香茶偷去了,原來不是呀。”
“我就說香茶沒有偷吧,你們還不信。”
“我沒說香茶,是香茶堂姐帶頭的…”
美玉臉色煞白,抖着嘴唇想說點什麽,李靜婉目光一斜,洞察一切的眼神似乎能将美玉的那點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李靜婉沒有當着衆多學生的面讓美玉讓不下來臺,而是對美玉道:“你回去吧,我待會去你家。”
美玉踉跄着腳步回家了,瑟縮在屋裏不敢吱聲。
學校這邊,李靜婉讓學生們都回家後才目光沉沉地看向江绫雅。
江绫雅比美玉還慌,但她仍然昂着腦袋不願意低頭。
都是知青,她還能怕了李靜婉不成?
李靜婉平靜地看着江绫雅:“江同志,這裏不是你撒野的家,這裏是瑤山生産大隊,你知道你針對的趙家是什麽身份嗎”
江绫雅輕笑:“一個鳏夫帶三孩,能有什麽出息?”
李靜婉眉心蹙着:“趙家今年是公社五好家庭…”
江绫雅不以為意:“沒什麽大不了的。”
李靜婉繼續說:“趙老三大兒子趙枝繁已經被大隊長舉薦到市局擔任市報外聘編輯,如果順利,下一個就能吃上國家的商品糧,月工資二十八塊,我只問你,你江绫雅拿什麽和這樣的學生比?”
江绫雅怔住。
她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塊,還要累死累活的上工掙工分。
趙枝繁才十一歲吧…
李靜婉失望的搖頭:“你還是太天真了,我今個教你一句,得罪誰也不要得罪握着筆杆的讀書人,成天自诩是城裏來的知識分子,我看你遲早有一天會栽在這上頭。”
江绫雅不屑一笑:“你甭在這吓唬我,我不信趙葉茂一個孩子能把我怎麽滴,李靜婉,我可不是一般的知青,我叔叔他…算了,我跟你費什麽話。”
李靜婉漫不經心地瞥了眼了江绫雅,冷冷道:“今天這事我會如實報給大隊長,既然你有一個厲害叔叔,那就讓你叔叔和大隊長解釋吧。”
江绫雅急了,想攔住李靜婉,可李靜婉走得飛快,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原地。
李靜婉找到劉奮鬥時是在山上,一堆人拿着鐵鏟和鋤頭在那挖溝,香茶也在。
小姑娘一掃之前在學校遇到的不愉快,此刻正興致勃勃的和幾個同齡的孩子在附近撿茶樹菇。
李靜婉一來,站在邊上的劉奮鬥立馬走了過來。
“你來得正好,趙三哥說要個算術好的人做下炸山工程的食堂賬,我愛人娘家有事,來不了,李同志,要不你來吧,按工分給你。”
李靜婉點頭,這活本該大隊會計幹,輪到她真是幸運。
瞥了眼香茶所在的茶樹位置,李靜婉猶豫了會,終于還是将江绫雅的事說了出來。
劉奮鬥皺着粗眉:“這個江知青…幹活偷懶,嫌髒怕累,又要工分高的活,我說過她好多次了,這時候咋又和小娃娃鬧起了軸?”
“她叔叔…”李靜婉欲言又止。
一提江绫雅的叔叔,劉奮鬥心不在焉地點頭,語氣中卻含着敬重。
“的确是個厲害人物,但不是親叔叔,江知青如果在我這鬧出大事,以她叔叔的秉性,只會拿木倉壓着她進牢房,絕不對包庇!”
李靜婉驚了下,難怪江绫雅如此嚣張,原來家裏竟然有一個軍人叔叔。
不過聽大隊長的意思,江绫雅似乎沒摸清自己叔叔的性情,以為天塌下來都有叔叔替她扛着呢。
春夏之交,山上松針林會長有一簇又一簇的蘑菇,香茶只認識幾種蘑菇,沒有哥哥們帶着她,她不敢進林子亂采。
一來怕摘了毒蘑菇回家,二來是擔心蛇和豺狼。
不過茶樹菇就不一樣了,茶山附近到處都是,有大人在,倒也不擔心被蛇咬。
“李老師,這給你。”香茶撇了頂荷葉包了一大包茶樹菇給李靜婉。
李靜婉笑着接下,摘掉小姑娘頭發上粘着的樹葉,手指觸碰到紅頭繩,上面的鈴铛脆響。
她下意識地問:“你舅舅呢?”
話一出口,李靜婉就覺得不妥,可香茶已經在回答了:“他出了趟遠門——”
說話間,山頂處傳來轟鳴的火車聲,香茶興奮地指着那兒:“李老師,我舅舅應該要回來了!”
不少人聽到動靜往這邊看,李靜婉生怕産生誤會,急匆匆地下了山,連香茶給的茶樹菇都忘了拿。
錢火狗下了火車就直奔姐夫家,聽到山上挖渠的吆喝聲,錢火狗拐彎來到山裏。
“舅舅!”香茶撲哧着小短腿跑上前。
舟車勞頓,但一摸腰間鼓囊囊的錢包,錢火狗頓時挺直了肩膀,站在原地伸着手接住跑過來的外甥女。
趙葉茂聞聲也過來了:“掙錢了?”
錢火狗拍了下趙葉茂的腦袋:“噓,回去說。”
三人忙往家趕,鄭桂蘭巴巴地盯着錢火狗的背影看:“割個屁股瘡這麽開心?到底啥情況啊?”
鄭桂蘭想跟在後邊偷聽,被劉奮鬥瞪了回去,不得以,鄭桂蘭只好熬到下工。
誰料才走到家門口就看到李靜婉等候在那,李靜婉直言不諱,将美玉最近學習下降,以及在學校打扮着花枝招展不認真讀書的事說給鄭桂蘭聽了。
“鄭大嫂,這東西可不便宜,是您給美玉買的嗎?”李靜婉拿出來的是兩個大頭花。
鄭桂蘭啊了聲,眼神閃躲 ,死活不說是撿來的,倔着脾氣道:“是我買給美玉的!”
李靜婉颠了下頭花,她不太相信,她知道美玉能繼續上學是借了大隊長的錢。
趙家二房哪來的資本買五塊錢一朵的頭發。
宋秦也下工了,和劉奮鬥有說有笑,一擡頭看到頭花,宋秦嘴角抽了抽。
看到頭花,宋秦就會想起他在火車站遭得罪和狼狽的樣子。
劉奮鬥揉揉眼:“這不是小宋同志買來送婆娘的頭花嗎?咋在你這?”
劉奮鬥問的是鄭桂蘭。
宋秦立馬撇清自個:“我早早就扔在山上了,大隊長你忘了?你拿給我擦嘴,髒的我受不了…”
劉奮鬥咦了聲,他記起來了,上面沾滿了酸臭的嘔吐物。
鄭桂蘭咋下得去手撿起來,還給美玉戴着…
美玉躲在屋裏留心聽着外邊的動靜,得知她娘給她的頭花是這麽個來歷,美玉哇得一下泛起惡心。
夜裏,香茶在夢中委屈極了,哽咽着嗓音和許久年訴說她被江绫雅當衆冤枉的事。
許久年屏氣聽完,見小姑娘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冷着臉遞過袖子。
“擦擦吧,馬上六歲了還哭鼻子。”
香茶嗚嗚啜泣,許久年不太會哄小孩,只好沉悶着聲音道:“別哭了,想不想吃生日蛋糕?你生日馬上就要到了。”
每年最熱的那一天是香茶的生日,可惜再過不久就是錢杏花的忌日,每到六月,趙家三個男人的心情都冰如深譚裏的冷水,香茶的生日自然跟着成了忌諱。
“我不過生日。”香茶抹開淚,總算将委屈都哭了出來。
許久年沒多勸,只道:“欺負你的那個老師叫什麽?你跟我好好說說,我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他能夢中和趙家相關的事,不過也未必是所有,宋秦就是個例外。
香茶一一說了,頓了下,她補充:“江老師也是四九城的人,有個厲害的不得了的叔叔…”
一聽是四九城的,許久年笑了。
“這事交給我吧,小屁孩只能我欺負,她一個外人可不行。”
香茶噘嘴,想起剛開始和許久年相識的那段歲月。
筆友哥哥知道她怕鬼,就喜歡躲在大石頭後背操着冷冰冰的語調吓唬她。
她不驚吓,戰戰兢兢地對着大石頭後面的‘鬼’忏悔了好幾回。
有關她小時候尿床的事她都跟筆友哥哥‘說’了,一想到那天在火車站看到的大男孩和她的哥哥們一樣俊俏,香茶耳朵尖蹭得紅起來。
真糗。
糗出升天。
啊啊啊,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般想着,香茶竟醒了過來,一睜眼,對上三雙擔憂的眼睛。
“香茶,你咋哭啦?”趙老三摸摸女兒的腦袋,“沒發燒,身子不難過吧?”
香茶聳聳鼻子,搖頭,然而一張嘴,嗓子啞得像浸了冰水的癟炮。
“我…我不難受…”
趙葉茂:“還嘴硬,一晚上我和爹還有大哥就坐在這聽你哭,爹都懷疑你夢魇了,想着搖醒你,你倒是自個醒了過來。”
趙枝繁打着比劃:“做噩夢了?”
香茶再次搖頭。
趙老三:“應該是白天受了氣沒散,堆在胸口悶着,一到晚上就難受。”
香茶嗯了聲,可以這麽說,她在夢裏和筆友哥哥吐槽了好久,說完了就好了。
江老師欺負她好多回了,一次道歉都沒有,哼。
趙葉茂看着妹妹濕漉漉的眼睛,氣血上頭:“爹,我要替香茶出氣,咱不能就這麽忍着,憑啥?就憑她是老師?她不配!她還沒大哥聰明!”
趙枝繁沉默不語,沒打手勢,這是認可弟弟的說法。
香茶拉拉二哥的衣袖,一慌:“別,李老師說江老師家裏有個厲害的叔叔,有木倉…”
“木倉?”趙葉茂皺眉。
這年代能持木倉的能有誰,趙葉茂不是小孩子,他以前在隔壁大隊上學見過退伍回來的軍人,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說話冷冽,他不要臉地纏着那人好久,那人才跟他說了點軍營裏的熱火事。
隔壁那軍哥哥說過 ,如今能配木倉的在部隊裏的地位都不低,難怪江绫雅在這敢如此嚣張。
城裏來的知青是稀罕物嗎?前幾年是,現在早就不是了。
到了千裏之外的鄉下,沒幾個知青敢蹦跶到當地人頭上。
這也是為什麽席季路一來瑤山就想着讨好趙老三的原因。
知青在外無依無靠,眼前能受幫忙的只有當地的村民。
江绫雅霸道彪悍有恃無恐,不過是因為她有個在部隊當官的叔叔。
趙葉茂沉默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斜向有主見的大哥。
趙老三也看着大兒子。
趙枝繁摩挲着手指,表情冷淡,半晌才比劃:“妹妹不能白白受委屈,軍人的家教都不錯,應該不會包庇壞人。”
趙老三頓時松了口氣。
香茶揉揉睡眼:“那江老師會跟我道歉嗎?我沒偷她的卷筆刀…”
趙枝繁:“江老師心胸狹窄,這次咱們必須一擊致命,否則以後不得安生。”
江绫雅就是這樣锱铢必較的人,不然也不會将四九城那人對她的看法惡意的轉移到容貌相似的香茶身上。
趙枝繁找劉奮鬥打聽江绫雅叔叔背景時,江绫雅
往家裏打了個電話。
從這裏打到四九城的電話有時要在郵局等大半天都不一定能接通。
頂着炎炎烈日,好不容易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櫃臺上的女人喊江绫雅:“同志,你的電話。”
江绫雅欣喜上前,然而對面不是自己的叔叔,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女人嗓音如瓷玉,吐字清晰,一字字傳進耳裏宛若春日裏的黃莺出谷,然女人冷淡性子使然,壓着珠圓玉潤的嗓音帶出三分令人生寒的冷模疏離。
“你叔叔忙,有事和我說。”
簡短的一句話愣是激得江绫雅悲喜交加。
這久違的熟悉聲音…
是她曾經崇拜過,卻冷冰冰直言她沒天賦的那個人,讓她又愛又恨,以至于來到這偏僻的小山村仍還耿耿于懷。
“說話。”女人命令。
江绫雅吓得手哆嗦,差點甩了話筒:“我…我沒事,就問問叔叔和您的身體是否安好。”
她不敢說在這受了欺負,這裏是叔叔和那人曾經呆過的地方,是叔叔舉薦她來這的。
臨行前,叔叔同她說,這裏的人好山好,在這磨煉能學東西。
對面的女人斂起氣勢,說話絲毫不拖泥帶水。
走出郵局的那一剎那,刺眼的陽光照得江绫雅身子一軟,直接癱倒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後,江绫雅腦中仍在回憶女人說得話。
那人還是和從前一樣,說話極為的殘忍,一字一句恨不得将她內心的肮髒拿到大太陽底下暴曬。
“江绫雅同志,恕我直言 ,但凡你主動找你叔叔,從來都不會有好事,你如果真心關心你叔叔,早該在半個月前就打電話回家,常年把知識分子頭銜挂在嘴邊的江同志難道沒看最近的報紙?”
江绫雅被知青們擡回了村,當江绫雅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就跳下床翻找報紙時,一衆知青們傻眼了。
“報紙,報紙,報紙呢!”江绫雅将宿舍書桌掀翻在地,兩眼發紅。
李靜婉一把抱住發瘋在屋裏亂砸亂摔的江绫雅:“你冷靜點,你要什麽報紙,你跟我們說,我們一起幫你找。”
知青點的報紙就一種,是市局的報紙,每一期做好後會由劉奮鬥領回來交給席季路。
目的是讓知青們在勞動之餘還能充實自己是思想,畢竟這些人都想拿到劉奮鬥的舉薦去大學讀書。
知青點的報紙都找出來了,可惜沒江绫雅想看的內容。
也是,她叔叔在四九城,市局的報紙是地方報紙。
就在江绫雅吵着要回四九城時,劉奮鬥敲開了知青點的院子。
身後跟着一言不發的趙枝繁和香茶。
趙枝繁将一份報紙放到江绫雅面前。
江绫雅就跟嗅到花香的蜜蜂,風馳電掣般奪走報紙,看到四九城的字眼,江绫雅大聲嚷嚷:“對對對,就是這份報紙。”
然而幾秒鐘之後,江绫雅失控到崩潰大哭。
人很快哭暈了過去。
将江绫雅送到衛生所後,劉奮鬥這才問趙枝繁:“你給江知青看的是啥報紙,她反應咋那麽大?”
趙枝繁攤開報紙:“是我一個朋友路過大茶山站甩給我的,他在四九城日報上班。”
劉奮鬥有些驚訝這個,想問趙枝繁怎麽會認識四九城的記者,想想還是算了,這孩子嘴巴嚴,未必能問出話。
回去的路上,香茶疊着報紙 ,仰頭看她大哥。
之前筆友哥哥給她拍照時不是給了她一個包裹嘛,裏邊有一本書點名要送給她大哥。
不過報紙沒說給誰,現在看,好像也是給大哥的。
趙枝繁摸摸妹妹毛茸茸的腦袋,比劃:“這一期報紙有個模塊是你夢裏那個黃大仙做得,你應該跟他說過我在替奮鬥叔代筆的事吧?”
香茶:“說了,筆友哥哥說他是記者,大哥也是嗎?”
趙枝繁搖頭,然後又點頭。
他看過那本書和報紙了,知道黃大仙的本名叫什麽,許久年幸運,一進報社就能接手記者的活,他不行,就算去了市局,也得從最底層的打雜開始做起。
這就是有背景和沒背景的高低之分。
不過他很感激許久年送給他的那本記者手冊,沒看到那本書之前,他只想當個混飯吃的木倉手。
看了那本書後,他心裏有了一個夢想——他要當記者。
香茶撓頭:“大哥也要當記者嗎?唔…”
她頓了下,小小聲說:“當記者要開口說話…”
趙枝繁垂眼,他張了張嘴,紅潤的舌尖靈活如蛇,牙齒潔白無垢,然而無聲…
夜裏,趙枝繁所在的屋裏燭火搖曳,清瘦的少年坐在桌前握着筆沙沙不停地寫,脊背挺直如松柏。
趙葉茂呼呼大睡,酣睡聲傳到隔壁。
香茶一字不漏的将今天發生的事說給才下工回家的趙老三聽。
邊給趙老三捏肩,邊細聲細氣地說:“爹,大哥要和筆友哥哥一樣,當記者,可惜大哥說不了話…”
趙老三望着對面燭火映照下的少年身影,長長嘆了口氣。
知青點的學校停課了,江绫雅連夜拿着申請讓劉奮鬥簽,然後一個人回了四九城。
劉奮鬥擔心出事,便讓李靜婉跟着過去看看。
三個老師一下少了兩個,這課當然上不成了。
孩子們只知道不用上課,那就歡呼吧,然而卻有一個人在家放聲痛哭。
這人是二妮。
二妮娘前段時間因為家裏的事耽誤了,才交了學費把二妮送到學堂就接到消息,說複課的日子待定 。
二妮當場大哭:“我要上學,娘,我要上學,香茶都學了好久了,她不可以學的比我多…”
鬧了場笑話,周圍的人都笑問二妮:“你這麽喜歡讀書 ,難不成想做女狀元?”
二妮不知道啥叫女狀元,她就一個念頭:她要超過香茶,她要比香茶優秀。
然而事實呢?
她大字識不到幾個,香茶卻已經成了班上的智多星,她不急誰急?
香茶也急,但不是急學業,而是急家裏沒錢。
她爹昨兒帶她哥去省城醫院看嗓子去了,得了個好消息:“做個手術些許能開口說話,不過費用很高。”
趙老三:“四百夠嗎?”
這是他全部的家産,他現在只想圓兒子的記者夢。
醫生搖頭:“至少得兩倍的錢,喉嚨開刀不是小手術,再一個,後續要吃很多藥保養,開銷有點大。”
“老哥,不是我忽悠你,你得趕緊讓你家孩子動手術,你這孩子馬上就要面臨變聲期,男孩的喉嚨一旦發育好,過了這個時間點再想治,難。”
趙老三領着兒子牽着女兒喪喪地走出了醫院 。
馬路上瞬間圍上來好幾個人,是錢火狗和趙福子等一幫二流子。
他們跟着錢火狗在倒賣東西,正好路過省城,接到消息立馬就趕了過來。
“咋樣?”
錢火狗問:“能治得好嗎?”
趙老三欲言又止:“能治,就是…”
錢火狗瞬間明白,扭頭:“福子,順子,你們身上帶了多少錢?都麻利地掏出來。”
幾個漢子趕忙拿出最近賺得錢,零零總總加起來一共有一百多。
趙老三還是搖頭。
錢火狗咬牙:“大不了我這批貨不買了,拿出來給枝繁做手術。”
福子和順子等人都點頭:“對,看病最重要,早治早好。”
他們本來要去a省買大件的,大件郵寄審核嚴格,一人只能寄一個,所以錢火狗将兄弟們都帶上了,一旦轉手賣到黑市,每人最低都能賺到十來張大團結。
只不過這個轉手時間不好說,一天?半個月?或者半年都有可能。
一聽小舅子要把這筆生意本拿出來 ,趙老三感激涕零,直接給衆人跪下來。
“別別別——”
趙福子吓了一大跳,跟着跪下:“三哥,你這是要折我壽。”
趙老三抹淚:“這是我應該的,這些錢是你們的發家錢,我咋好意思要…”
錢火狗将兩人扯起來,對他姐夫說:“咋不好意思要?我們這一號人的發家錢哪來的,是姐夫你當初借給我的那三百塊,沒那三百塊,我們現在在幹啥?都擱村裏挑土掙一個兩個工分呢。”
錢火狗的話說到了這些人的心坎上,尤其是趙福子。
他就一混混,在村裏混不如出來混,錢掙了,吃的也有了,也就不用再小偷小摸遭人攆着捶打。
趙老三含淚抱着一包錢再次進了醫院,交了錢,趙枝繁進了手術室。
出來時,錢火狗等人還在。
香茶握緊她爹的手,她爹在發抖,還是舅舅力氣大,一把抱住了她爹。
趙老三有些喘不過氣來,香茶拿手輕輕的在她爹的胸口拍,小聲問:“爹,你舒服點沒?”
順了好半天,趙老三才緩過來。
他是吓着了。
就那麽一會兒的功夫,一堆錢就沒了,以前他可滿足了,賣了人參雞和人參後,他兜裏有好幾百,說出去指不定是瑤山大隊的首富。
現在不一樣了,他是首負。
欠一屁股的債。
錢火狗寬慰他姐夫:“枝繁是我親外甥,我無兒無女,掙的錢不給他花給誰花,我的那部分你甭還給我。”
“福子的錢推一推,過幾年給沒事,他天天跟我一起吃喝,又沒婆娘,不着急用錢,就是順子栓子他們……他們上個月才許了婆娘,正是花錢的時候…”
趙老三想得多,他不僅要趕緊還順子栓子他們的錢,也要把小舅子和福子的給還上。
小舅子暗地裏做得那筆生意危險的很,既然在外省已經定了貨,最好還是趕緊拿回來賣掉,一來誠信,二來省得拖着生出旁的事。
思及此,趙老三決定去一趟人參雞的窩點。
趙枝繁動的是大手術,得留人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