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娘!”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葉華施終于喊了她。

馮寶英聽見那道時隔兩年多的聲音,忽然一個翻身就從草席上滾了下來,兩手壓在地上,拽着自己不能動的下半身爬了過去,抓住葉華施遞來的雙手道:“兒啊,你可算回來了!”

粗糙龜裂的手試探着撫摸上他的臉,從額頭到嘴巴,一處沒落下:“兒啊,你瘦了呀。”

她雙眼無神地摸着葉華施的肩膀,忽然就嚎啕大哭道:“你好狠的心啊,為了那個女人,差點害死你老娘了。”

都到這時候了,她怎麽還在記恨陸夏音。

葉華施心裏的火氣忽然就蹿了上來,他把馮寶英拉到床上,忍着脾氣說:“娘,我真不明白,夏音哪點不好,你為什麽要這麽恨她?”

馮寶英忽然拔高聲調:“她哪裏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細皮嫩肉,擦破點皮就哭哭啼啼,偏偏模樣又勾人得緊,可你着了她的道,還以為她會一心一意跟着你,可是做夢,她那樣的人,根本就不會是個安心過日子的,不信你看看,高考一放開,自己偷偷帶着葉初跑了。”

她說了一大串,全然不似一個快死的人。

“不是你那樣對她,她會走?”

馮寶英卻梗着脖子:“我怎麽對她?我供她吃供她穿,還給她帶孩子,哪裏對她不好?”說到孩子,她立馬想起了葉初,趕忙問道:“葉初呢?沒跟你回來?”

不是她臨死忽然慈愛心泛濫,想起唯一的孫女,而是想着小孩好哄騙,打算讓葉初哄着葉華施也把她帶到城裏。

葉華施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當然不會帶她回來。”葉華施說着就退了出去,不管馮寶英在背後如何喊他也不回頭。

他得去找找葉自剛,把老母親一個人丢在破屋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他一出來,張正陽就湊了過來:“打算在這裏待幾天?”

葉華施道:“過幾天就走。”然後沉默下來,馮寶英看着也就這幾天了,現在的喪事也不允許大操大辦,如果他着急的話,是可以很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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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葉華施要去找葉自剛,張正陽也跟着去,還邊走邊道:“你說也真是奇了怪,我看那孫桂蘭哪有什麽能耐,竟然把家裏的兩個男人壓的死死的。”

葉華施當然也不信,孫桂蘭兇能兇到哪兒去,無非是家裏的兩個男人也不想管馮寶英了,才任由孫桂蘭行事。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葉自剛和葉富強早聽說葉華施已經回來,此刻都是悶不吭聲。

葉華施兇起來有多吓人他們是知道的,反倒是孫桂蘭鎮定得很:“他還想把我怎麽樣?他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去報公安!”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砰”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被猛地撞開,葉華施沉着臉走了進來,臉色黑得吓人。

冷峻的眼風掃過來,如刀刮一樣,屋裏的三人具是一縮腦袋。

葉華施卻沒有發作,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便轉身去看自己從前住的屋子。

孫桂蘭悄悄打量着葉華施,穿的人模人樣的,倒還真有幾分城裏人的模樣,哼就說吧,為了體面,葉華施可不敢發作什麽。

葉華施對着自己的屋子看了好幾眼,然後什麽也沒說便走了。

這間屋子自陸夏音走後,便被孫桂蘭拿給自己兒子住,眼見葉華施和張正陽一前一後走了,孫桂蘭得意洋洋道:“你看他敢說什麽?那老太婆快死了,說不定自己也松了一口氣。”

一家人沒把葉華施放在心上,中午吃了頓飯便下地幹活了。

誰也沒想到,葉華施下午忽然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堆人,個個都是精壯的身材,手上拿着鐵鍬,鋤頭之類的物件,對着門上落的鎖,一斧頭下去,松垮的木門便被推開,随後一群人湧入葉華施的舊屋,把裏面的東西全部搬了出來,淩亂地堆到地上,然後對着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能砸的砸,推的推,沒幾下功夫,一間瓦房便被夷為平地。

這些人都是葉華施從別的隊上請的,只說是自己要重新蓋房子,誰也沒有懷疑,一群人幫忙砸完之後,說了幾句話便各自散開了。

原先這間屋子是葉華施自己出錢買材料,自己一人蓋的,如今他要推了,自然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只是這動靜到底鬧得不小,驚動了葉家溝裏其他人,也驚動了孫桂蘭。

孫桂蘭在地裏插秧苗,聽到這話,險些沒栽到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哭天喊地地拉上葉自剛和葉富強就去要說法。

說法自然是要不成,反是自取其辱。

葉家門前圍了好些看熱鬧的,孫桂蘭看着地上堆的亂七八糟的物件,再看看原本好好的屋子只剩一堆黃土,氣得咬牙切齒,回身就想打葉華施。

卻被葉華施揪住手腕推了回去,“這屋子是我自己蓋的,材料也是我自己買的,憑什麽我推了還需要你同意?”

“你分明是蓄意報複!”孫桂蘭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你小侄子好好地住在那兒,你推了,他住哪裏?”

說完,就蹲下抱住早被吓呆了的兒子。

那小男孩不過兩三歲,癡癡呆呆地看着他。

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這葉華施的品性還是一點都沒變,說推就推,得虧沒有再當生産隊長,要不然隊裏的人指不定還得受他多少氣。

聽着耳邊一群自以為是的話,葉華施冷哼一聲道:“那你想過我娘嗎?她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本來就沒多少活頭,把她扔到破廟裏不管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然後視線掃向躲在孫桂蘭背後的兩個男人。

比起孫桂蘭,他更恨葉自剛和葉富強,一邊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伴,一邊是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只因為她生病了,便誰都不想管她,只把她當成惹人嫌的垃圾。

“哼,你那個老娘憑什麽讓我管,她陸夏音可以一走了之,憑什麽我就得盡心盡力伺候她,要管也是葉自剛來管,你問問葉自剛,問問是誰不想管?”

孫桂蘭憤恨地瞪向從始至終都不敢吭一聲的自家男人,忽然有些羨慕陸夏音能抱着孩子一走了之。

葉自剛聽見自己被點名,知道躲無可躲,只好硬着頭皮喊了一聲大哥,“大哥,這不怪我,是娘自己想去那裏住的。”

這話說來是有幾分可信度,雖然宗祠早就廢了,可有些家裏的老人知道自己快死了,舍不得死在家裏,便央求兒女把自己送到宗祠裏。

運氣好的,躺幾天就過去了,運氣不好的,躺上一年半載。

可馮寶英是誰,隊上有名的自私自利的老太婆,誰都不相信馮寶英自己會主動要求到宗祠裏去。

葉華施看他畏畏縮縮的模樣,不想與他過多争執,要推的房子也推了,這個只有一半血緣的弟弟也沒什麽好說的。

他冷哼一聲,沒去理會葉自剛,轉身掃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随後頭也不回地去了馮寶英躺着的廢棄宗祠。

早上馮寶英還好好的,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

她啞着嗓子,雙手虛空地抓着,想抓到點什麽。

張正陽從家裏給她端來一碗小米粥,葉華施守在一旁。

隊上有什麽紅白喜事都是互相幫忙的,喪事葉華施自己也沒少幫忙,眼瞧馮寶英直挺挺地躺在破草席上,兩只早已失明的眼睛不甘地瞪着,嘴唇幹癟,似乎想說什麽話,然而已經是進氣長,出氣短了。

張正陽悄悄把葉華施叫了出來:“我看就在今天晚上了,你是要在這裏守着,還是到我家裏住?”

“我在這裏守着吧。”葉華施回身看了眼四處漏風的破屋子,原先小的時候,這座宗祠還沒廢棄,牆也沒倒,逢年過節,這裏總是比別處熱鬧,如今卻蕭條無比,很少人踏足。

就如同年輕的馮寶英一樣,葉華施的生父還在時,馮寶英還不似這般尖酸刻薄,可是自改嫁葉富強後,一切都變了。

葉華施還在出神,待在屋裏的馮寶英卻忽然喊了一聲,聲音蒼老如龍鐘。

葉華施趕緊回身走進屋子。

知道有人過來,馮寶英下意識就抓住葉華施的手道:“兒啊,等我阖眼了,記得把我跟你爹葬在一起。”

和第一任丈夫相處的那幾年是她唯一覺得快樂的時光。

家裏有五女一子,馮寶英是第五個,從小寄予父母極大期望出生,卻令父母大失所望,所有的戾氣全出在了她身上,從小便是撿前面幾個姐姐用過的東西長大,直到五年後弟弟出生,她的日子才好過些。

後來遇到了真心實意疼她的第一任丈夫,可是嫁過去幾年後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婆家人沒有說什麽,她自己倒先惶惶不安起來。

好不容易盼來葉華施,丈夫卻又不好了。丈夫走後,克夫的罵名便這麽扣了過來,娘家回不去,婆家容不下她。

她挑了耳根子軟的葉富強,後來也正如她所料,葉富強被她攥在手裏捏得死死的,她變得越來越強勢,好似要把從前受過的苦全部還回來,并不曾意識到她加害的對象其實并沒有對她做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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