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面聖 郭姑娘不過偶然來一回,陛下就對……
正德元年的春天比以往都來得早。
才進二月,天氣已分外和暖,宮娥們都換上了薄薄的春裳,唯獨郭太後這慈寧宮仍是窗扉緊閉,門上還挂着厚厚的簾栊,生怕一絲冷風透進來。
那自然是因為她老人家抱恙在身的緣故。
郭暖乖巧地将一個漆黑瓷盅遞過去,“姑媽,您喝藥。”
那其實不是藥,而是各種精心熬制的補湯,還加了幹果子調味,香得很呢。郭暖聞着都垂涎欲滴,若非生病的不是她,她倒想喝。
郭太後并非氣若游絲,臉上甚至看不出半點病容,只是沉着有力地接過去,嘆道:“這都半個多月了,還是沒消息,陛下怎麽想的?”
又見侄女沒仔細聽,光盯着案邊糕點和蜜餞不放,郭太後也只能無奈道:“吃吧,既來了哀家這裏,就當成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
郭暖這才放心大快朵頤起來。
她吃東西雖兇,樣子倒還可愛,粉團子般的腮頰一動一動的,分外嬌憨,像是某種珍禽異獸。
嘴裏卻含糊不清地道:“您別擔心,壽康宮那邊也沒消息呢。”
慈寧宮的郭太後與壽康宮的鄭太後,一個是新帝嫡母,一個撫育過新帝,原本兩人倒也算得和睦,可自從先帝過世後,漸漸就有些暗流洶湧起來。
先帝爺去時倉促,幾個年輕皇子都沒來得及娶妻,當今草草即位,六宮妃位多懸,別的倒還罷了,這皇後之位務必得牢牢握在自家人手裏,尤其關乎今後前程。
郭太後有些郁卒,“當初怎沒想到會讓鄭氏撿便宜?若早知先帝爺屬意這個不起眼的四皇子,哀家該早早将他抱過來才是。”
那鄭氏倒是撞大運,不過有回偶來癸水,不宜面聖,便讓貼身侍女代為伴駕,哪知不過一夕之歡就懷上了珠胎,又偏偏生産時血崩,留下一個四皇子,又無外祖娘家幫襯,皇帝可憐,才讓鄭妃代為撫養,就因為這麽一出陰差陽錯,才讓她跟自己平起平坐,連帶着鄭家也跟着雞犬升天,郭太後想起來便氣不忿。
郭暖倒是安然自得,“姑母您也想想,若當初四皇子養在您膝下,先帝爺未必能放心不是?”
他們郭家雖然位高權重,可也正吃虧在這上頭,父親是朝中要員,哥哥又是鎮守邊關的大将軍,姑母又是皇後,這樣的煊赫門庭,先帝豈能不懼?姑母這些年都沒皇子,只怕也是先帝爺有意防範的緣故,吃夠了外戚苦頭,自然想找個家世不顯的儲君,只能說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為也。
侄女的聰慧令郭太後稍覺欣慰,只是她這人向來信命又不認命,先帝已經坑了她半輩子,下半輩子她斷不能讓鄭氏騎到頭上去,不管陰謀還是陽謀,這皇後之位必定是屬于郭家女的。
這也正是她假借侍疾之名将侄女召來宮中的目的——無獨有偶,鄭太後那邊也是這麽幹的,如今兩邊比賽着裝病,端看誰更能沉得住氣。
妃嫔名額雖無定數,皇後只得一人,兩邊誰都不肯松口,郭太後這邊又稍稍吃虧些——因為親疏有別,她在皇帝面前本就不太說得上話,加之阿暖雖然生得貌美如花,行動總帶些孩子氣,不夠沉穩,那鄭家小姐鄭流雲卻據說秀外慧中,才情出衆,阿暖恐怕不是對手。
這病又不能裝上一年半載的,久了總會穿幫。郭太後心急如焚,催促道:“你得閑還是該去建章宮走走,皇帝甚少見你,興許未曾看清你的樣貌。”
她對侄女的美貌還是很有信心的,雖說娶妻娶賢,可男人家哪有不重色的?皇帝正值血氣方剛之年,未必記得什麽祖宗良訓,或許一見傾心,便順理成章立她為後了。
郭暖覺得姑母過于樂觀,其實她對于入宮這檔子事倒不甚在意,哪怕不許給皇帝,以她的出身也能嫁給很好;當然,或許當今為了制衡,不得不納一個姓郭的妃妾,那她只要安心當個擺設,争不争寵的,與她有什麽幹系呢?
郭太後被她過于佛系的态度氣着了,想要訓斥,可到底是自小看着長大的,舍不得罵她——況且,一屋子都把她當寶貝似的寵着,又哪裏知道人情冷暖,知道世态炎涼呢?
郭太後于是換了個主意,令人再送些點心來。
郭暖樂了,“姑母,您不是常勸我要少吃的嗎?”
又說什麽小姑娘要注意身材,又說什麽吃太飽容易噎着,總之有一千種理由——根本原因還是覺得女孩子該文绉绉的,那鄭流雲聽說一餐只吃半碗稀飯,所以人人都把她當閨秀模範呢。
郭太後哼道:“有你往後餓肚子的時候,趁現在自然得吃個夠。”
郭暖聽此話大有玄機,忙道:“什麽意思?”
郭太後橫她一眼,“你以為進了宮個個都能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多的是處境潦倒的妃嫔,不得寵,又沒孩子,誰會正眼把你當人看?若當了皇後還好些,好歹有個六宮之主的名號,無人敢虧待你,那些個無依無靠,克扣份例都還算輕的,送來的飯食都是馊的冷的,狗都不吃,換做你能咽下去?”
郭暖果然面露怯色,“不是還有您在麽……”
郭太後眼看主意奏效,愈發乘勝追擊,“若哀家那日一命嗚呼去了呢?再無人能庇護你,別瞧郭家眼下鮮花卓錦烈火烹油的,真要是動起刀子,也不過一句話的事,到那時外則無人幫襯,內則備受熬煎,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可怎麽過?”
郭暖的嘴張開不響了,她本來只想做一條吃飽喝足的鹹魚,但現在發現當鹹魚也不容易,至少,她所以為的虛名跟今後的衣食待遇是分不開的。
做人不能太清高。
回去路上郭暖陷入了糾結,固然姑媽所說很有道理,可争寵也的的确确是件麻煩事,明知道皇帝不待見自己,她還巴巴黏在屁股後頭,好沒志氣。
侍女采青最能體察主子情緒,于是勸道:“姑娘,方才太後娘娘送了咱們不少點心,吃不完恐怕放壞了,不如分些給陛下吧。”
郭暖盡管有個鐵胃,根本不擔心吃不完的問題,可她也知道采青是在婉轉給她制造機會,幫她面聖,只得嘆聲,“好罷。”
建章宮向來是靜悄悄的,不許閑雜人等打擾,但郭暖顯然不在閑人之列。
大太監福泉一瞧見她便機伶地迎上前來,笑容分外體貼,“郭姑娘,您也來了。”
郭暖敏銳地注意到那個也字,眉頭一皺,“還有誰?”
福泉向廊下努努嘴,郭暖循聲望去,便看到一襲青衫的鄭流雲正立在廊下,不知等了多少時候——能進來院子,不代表能進去寝殿,那扇薄薄的木扉可是絕對禁令。
郭暖便過去與她招呼,“鄭妹妹,你也來了。”
鄭流雲比她小兩個月,喊她一聲姐姐也無妨,但對方顯然不這麽想——在宮裏向來以地位論尊卑,叫一聲姐姐,就好像默認郭暖會成為皇後似的,自己無形中也矮一截。
因此鄭流雲只輕輕點頭示意。
鄭氏歷代書香,鄭流雲又曾于女子詩會上一舉奪得文魁之命,也的确有驕傲的資本。盡管她目無下塵,郭暖也不計較——草包有草包的優勢,譬如有些事她做得,鄭流雲就做不來。
郭暖放下食盒,走到窗臺下甜甜喚道:“表哥~”
還故意拖長尾音,好讓嗓子更綿軟些。
她知道陸鳴镝這時候必定在批閱奏章,且必定已批閱了兩三個時辰,正是又累又渴的時候——自然是花錢買來的消息,禦前的小太監都是這麽撈外快的。
當然,是鄭流雲花的錢,她只要跟在身後坐收漁利便好,否則怎這麽巧便撞上了?
鄭流雲沒想到她竟敢明公正氣喚表哥,正經那是她表哥,對方憑什麽喊?
但陛下規矩得喚郭太後一聲嫡母,郭暖如此叫法也不算錯,只能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鄭流雲銀牙暗咬,又不好在她後頭跟着喊,倒好像拾人牙慧,只能維持好涵養,“陛下朝政忙碌,恐怕沒工夫見姐姐。”
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喊了聲姐姐,否則氣氛僵持不下,倒顯得她不會做人。
郭暖笑了笑,輕快地道:“我知道啊,我就是告訴表哥一聲,讓他曉得我來過了。”
說完,就把食盒裏的糕點和茶飲都拿給福泉,請他送進去,“那茶水恐怕有些半溫,頂好放在小吊爐上煨一煨,喝起來更暢口,出的顏色也好看。”
福泉含笑接過。
郭暖又輕倩地對鄭流雲施了一禮,“鄭妹妹,我先走了,你慢慢候着吧。”她才沒興趣站着幹等。
說完,便扶着采青的手姍姍離去。
鄭流雲:……忽然覺得有備而來的自己像個傻瓜。
福泉又好心轉向她,“鄭姑娘,您帶的東西可要老奴幫忙送進去?”
鄭流雲很有些窘,她捎來的其實是一副珍珑棋局,準備等皇帝清閑時一同參詳的,順便也增加些相處時間。
但看來皇帝根本不給機會,她只能倉皇掩面,狼狽而逃。
福泉如約将食盒送進去,雖然陛下不一定會親嘗,多半都賞了下人,但作為奴仆,他的職責得盡到。
還特意解釋了一番,“郭姑娘盛情難卻,也實在叫人不好推脫。”
其實他不說陸鳴镝也知道是誰送的,方才那聲表哥可謂清清楚楚。
默默撚了一塊雲片糕,陸鳴镝忽問道:“你說,郭家和鄭家誰對朕更有心?”
福泉笑道:“老奴可說不好,鄭姑娘內秀于心,郭姑娘嬌甜讨喜,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如今兩家之争愈演愈烈,可陛下是極有主意的人,他自然也不能偏袒,兩邊都誇誇也不會少塊肉。
就不知陛下自個兒屬意的是哪邊……正神游時,福泉就看到皇帝将糕點放進嘴裏,雖不關他的事,仍難免詫道:“陛下往日從來不嘗的,今日怎麽偏偏嘗了?”
皇帝緩緩咀嚼完,拿帕子揩了揩嘴,淡漠道:“是啊,她好幾日都沒過來,怎麽今日偏偏來了?”
以前雖也常送東西,但多是托侍人過來,她自己甚少親臨,除了剛進宮那回,是什麽令這女孩子改了主意?
福泉:……
鄭姑娘天天風雨無阻過來點卯,也不見陛下白問半句;郭姑娘不過偶然來一回,陛下就對她有興趣了。
這世道真是沒天理。